1940年至1943年,他的目光转向了西域新疆。并且在这之后的半个世纪里,黄汲清始终如一地把自己相当一部分热情倾注到了天山南北那块美丽而又神秘的地方。
1942年临近冬季,黄汲清带着五名大员开始了新疆油田地质调査,这是在中国科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远征考察。他自任队长。队员是:杨钟键著名古脊椎动物学家、程裕淇著名矿床学家、周宗浚地形学家、卞美年地质学家和翁文波著名地球物理学家,这是一个强大的阵营,他们中除个别早逝外,其余后来都成了中科院院士和国际知名科学大师。在此次为期197天的野外考察中,黄汲清一行不仅完成了对天山独子山油田的地质调查与油田规模圈定的重大贡献,而且通过大同详尽细致的实地考察,黄汲清独具慧眼,第一个在世界上提出了陆相生油论和多期生油论两大科学理论观点。他在1943年英文版新疆石油地质调査报告专著中,针对国际地学界占统治地位的海相地层才有大油田生存的理论,明确指出:陆相沉积地层同样具备生存大油田的可能。中国新疆的独子山、塔里木盆地等地方,以及其他中国的陆相沉积地层下,完全有可能找到与美国的加利福尼亚油田、苏联的巴库油田相媲美的大油田。
这是何等的气魄!这是何等的远见!它仿佛在国际地学界权威们的头上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响雷,而且给中华民族的石油工业乃至整个社会发展带来振奋人心的喜讯。在之后的几十年间,黄汲清的这一理论,无一例外地被得到证实。我们今天所知道的大港油田、胜利油田,任丘油田……以至八十年代发现的塔里木油田等一大批知名油田,也不无例外地都在陆相地层上。其中,最突出的自然是大庆油,黄汲清的陆相生油理论是实现大庆油田发现的重大突破的最基本和惟一可信的理论依据。我们今天这样庄严地认为,绝不是受了某种情感的支配而胡说八道。这好比当年大庆的第一口喷油井打了三千六百多米才见滚滚奔涌的黑色金子一样,一个伟大并被实践证明是正确的科学理论,如果不是建立在漫长深厚与艰苦的研究基础上,它是绝对不可能产生的,而且永远不可能产生!
我之所以让读者跟着我一起跨越了几十年的历史时空,目的依旧是为了关于发现大庆油田的那场争执。
1954年12月的一天,鹅毛大雪在北京城上空纷纷扬扬地。
百万庄,中国地质科学院宿舍楼。共和国第一个石油作战指挥部普委的办公地址就设在这里。
“老黄、老谢你们来一下。”党委书记刘毅招呼隔壁的黄汲清、谢家荣到自己的办公室开会。
“根据中央的指示,部党组决定在明年元月20日召开第一次石油普查工作会议。”刘毅不等黄、谢坐稳,便开始传达上面的指示:“何长工同志要求我们普委就明年全国的石油普査方向与任务拟出个计划。这任务很重,它不仅是我们普委向上级和全国人民交的第一份卷,而且直接关系到我国今后石油工业的方向性问题。从现在开始,我们恐怕得少睡几个安稳觉了!我想听听你们二位的意见。”
黄汲清生性心直口快,他瞥了一眼谢家荣,便说:“如此一个大的战略计划,我们少睡几觉倒没什么关系,问题是国家目前财力还有限,而另一方面各项建设对石油的需求又十分紧迫,这就需要我们在制定计划和布置任务时尽可能地做到方向上和技术上的准确性。你说呢?老谢?”
年长六岁的谢家荣,其性格与好友黄汲清差异很大,平时他很少说话,或者像有人说的不善言语。但生活与工作中他绝对是个好老头——黄汲清的小儿子、现为美国某公司高级工程技术员的黄渝生这样对我说。“德淦说得对,我们需要对每一个具体项目作详尽的讨论和研究。”谢家荣说。
“我同意你们的意见。不过,技术问题又很复杂,我们需要有一致的意见。”刘毅顿了顿,提出了一个问题:“今后在科学技术问题上如出现大的意见分歧时,由老黄作最后决定,你们看怎样?他把目光投向谢家荣。”
“我没意见,德淦对石油比我熟悉。我们又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不会闹翻的。”谢家荣笑笑。
这个情节是从黄汲清的一篇回忆文章中摘下的。据黄自己讲:这是三人君子协定,没有向群众公布。我以为可信,原因是:正如前面所言,当时普委这三巨头,刘毅是行政干部出身,技术上无疑靠黄汲清、谢家荣做主。而谢家荣虽然以前也从事过石油地质工作,但他毕竟是位矿床学家,专长主要在探矿上。黄汲清则不一样,他一方面是位研究大地构造的基础地质学家,同时又亲自组织与领导了几个油气田的普査勘探工作,是名副其实的石油地质行家。
黄、谢接受指令后,便开始了紧张而又繁忙的决策工作。
苍茫大地,何处是油田?
要回答这个问埋实在是太难了,谁也不敢口出狂言。
一年前,地质部长李四光在被毛泽东召见时,也曾对中国的石油资源远景作过描绘,但这毕竟是泛泛而论。黄汲清他们现在要做的是十分具体而带有决定性的战略部署,即必须指出:哪个地方已经显示了生存油田的条件,可以把勘探队伍拉上去;哪个地方可能是个大油田,应当列入普査勘探项目;而哪个地方虽然目前还无任何迹象表明有油田的生存可能,但一旦突破就是个伟大发现,因此也该下得决心投入力量。
现在,黄汲清和谢家荣要做的就是这些。
“四川盆地和鄂尔多斯陕甘宁盆地两块布置普査任务应当不成问题吧?”黄汲清征求谢家荣。
“没问题。”谢家荣点头赞同。
“新疆的一块和靑海的柴达木盆地,也应当列入吧?”
“应当。过去我们这些地方已经做过一些工作,现在再加把劲是极有可能找出大油田的!”谢家荣补充说。
黄汲清铺开墙面一样的大地图,用红笔在上面圈上儿个红圈:“加上你我一致肯定的华北这一块,还有一块是我最想做的!”他将红笔往桌上一扔,一边在屋里踱步一边说道,情绪十分激动。
“哪一块?”
“这里!”黄汲清转身俯在地图上,将手指向雄鸡的头部。
“你是说松辽平原?”
“对。”黄汲清的胳膊有力地在地图上勾出一个弧形,然后充满激情地:“从地形图上看,我们的东部有个非常突出的特点:大兴安岭、太行山脉和河南西部包括伏牛山在内的地区,形成一片北北东南南西走向的高原山区。在它们的东西则出现松辽平原和华北平原。而这两个平原又几乎可以通过渤海湾和下辽河平原连接起来,组成一片连续不断的平原和浅海沉积带。早先德国地质学家李希霍芬曾给这一大型地貌特征起了个名字,叫兴安构造线。你还记得否,我们的葛利普教授(美国著名地质学家,北大早期教授笔者注)对此也十分注意,他认为上述沉积带是地壳上正在开始形成的地墙沉积带……”
“李四光将它说成是新华夏地槽。”谢家荣插话道。
“是的,过去我也同意他们的观点,可自从我提出大型陆相沉积盆地可以生油而且可以形成有经济价值的油气田观点后,对大型盆地我可是异常感兴趣了,特别是中、新生代的陆相盆地。”
“你是说松辽平原有可能也是陆相含油盆地?”
“没错。”黄汲清问谢家荣:“你还记得四十年代末我一直在研究中国东部地质资料吗?有一次还上你府上要了一大捆呢!”
谢家荣笑了:“有那么回事。你嫂子还非让你留下一麻袋钞票。”黄汲清哈哈大笑起来:“那时候老蒋的一麻袋钞票能买几斤小米呀?!嫂子亏大了!”
“言归正传。”黄汲清继续阐述:“有一天,在看地质资料时,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为什么不把中国东部的大型沉降带作为石油、天然气生存的研究对象呀!这一点你与我一样清楚,松辽盆地的南缘零星分布着白垩系砂页岩地层。这里的陆相地层是很有可能存在于盆地中间,虽然我们至今仍无明显的发现,但我想它只是被第四系掩盖罢了。还有一点可以证明,华北平原两侧曾出现了第三系磨拉斯型构造,即河北的长辛店系和山东的官庄系:它们廷伸到平原中部就相变为砂泥质湖积层。从这些事实推断,我们有理由相信,松辽盆地与华北盆地一样,都可能是陆相含油盆地!”
“说完了?”
“说完了。”
—番滔滔不绝之后,黄汲清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然后静坐在一边等待谢家荣发表见解。
谢、黄两人虽然年岁不一,但却是同出章、丁、翁、葛利普四位大师门下,并且都是三四十年代中国地质的顶梁柱。两人都先后担任过中国地质学会理事长,又同服务于中央地质调査所数十年。新中国石油地质业又使两位大师并肩走在一条战壕。谢家荣性格偏于内向,显得老练稳重。黄汲清则心直口快,给人印象是位充满激情与活力的人。无论是生活或工作中,黄汲清视谢家荣为自己的兄长。此刻,当他将心中孕育了很长时间的一个宏大设想吐露出来后,是多么想听听这位兄长的意见。在黄汲清看来,谢家荣的态度太重要了,因为他了解谢家荣对科学从来不会说半句违心的话,另一方面谢是普委中惟一一位与他黄汲清一样可以影响左右的技术决策人物。
“你……不赞成?”黄汲清看着谢家荣半天不说话,心里很是着急。
“我?问我?嘿,我举双手赞成!”谢家荣难得有笑,这回笑了:“松辽这一块我们不仅要列入计划,而且一定得派队伍去做!这个观点,我在去年就提出过,与你不谋而合。”
“太好了!”黄汲清想听的就是这句话。他迅速拿起红笔,在雄鸡状地图的鸡头处画了一个十分醒目的红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