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农历大年初四,北京市民仍沉浸在春节的欢乐中,来往拜年的人川流不息,喜庆的鞭炮接连不断。
这天早晨,一行人叩开何长工的家门。邻居们注意到,几天来,一群又一群的人给老将军拜年,总是呆了几分钟,就得让给新一批拜年者。而今天拜年的却很蹊跷,一阵兴高采烈的贺年声过后就再也没有人来,且老将军的门也给紧紧关闭……
多年后,这一秘密被揭开:此次的拜年者均是地质、石油两部的部长、副部长、局长和总工们。他们是余秋里、康世恩、旷伏兆、孟继声、顾功叙、沈展、张文昭……
这是事先招呼好的拜年会。拿老将军的话说是关于松辽找油的又一次重要的国家会议。国家的事情在家里谈,何长工称其为国家会议,并且是何长工提议召开的当时鉴于松辽的地质情况已清楚,故地质、石油两部有必要携手为出油的突破作部署。
“余部长,你们在毛主席面前的牛已经吹出去了,今年再不打出油老人家可是要打你屁股了!”何长工上来就将了余秋里一军。
余秋里大腿一横,回敬说:“我说老将军,你的牛可吹得不比我们小啊。你当着毛主席和全体中央委员的面说我们可以找到中国的巴库!”
两位部长的开场白逗得大伙哈哈大笑。大家都知道地质、石油两部领导在中央吹牛的秘闻:
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
中国共产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在中南海隆重召开。毛泽东主持会议。这次会议在新中国历史上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因为在会上中共中央正式提出了党的工作重点转移的问题:从现在起,必须集中更大的力量放在社会主义建设方面。同时通过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后来出现的全国性的砸锅炼铁和放亩产超万斤卫星的大跃进就是在此次会议后达到了登峰造极地步的。
这可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热闹非凡的党的会议。虽然与会者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都是经过战争考验的老战士,但这些不再穿军装的老战士们在当时举国上下的形势和毛泽东等领袖们的鼓动下,革命的战斗激情一点不比战争时代弱。那时社会上放卫星摆擂台的事已屡见不鲜,没想到这股风也上了党的最高会议。
先是地方的代表发言。这些代表一上台就以慷慨激昂的发言,把自己也把中央委员的情绪鼓得飘飘离地。
紧接着是工业部门发言。毛泽东笑眯眯地带头给冶金部部长鼓掌。
冶金部领导敁然没有辜负毛泽东的期望,上台就是一副元帅气派:今年我们全国的钢产量坚决达到八百五十万吨!争取七年赶上英国,第八年最多十年赶上美国!
好!好!这些元帅的话可把几位大元帅给乐坏了!林彪是站起来鼓掌的。毛泽东也被会场的情绪所感染,一边髙兴地热烈鼓掌,一边满脸堆笑地和几位大元帅叫好!不过老人家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快,因为他看到有位大元帅不仅没鼓掌,反而直朝冶金部负责人在瞥眼。他就是彭德怀。
下一个发言的是石油工业部代表。
余秋里因为自己到石油部上任时间不长,他让自己的副部长李人俊打了头阵。
这个李人俊其貌不扬,却身板硬棒棒的,浑身上下满是精神。他走到主席台的麦克风前面说了声主席、各位代表之后,突然用手朝台下一指,指向冶金部领导,嗓门超过了扩音机的声音:“我们和你们冶金部打擂!你们冶金部产一吨钢,我们石油部坚决产一吨油!”
不知谁在寂静的台下惊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但随即被暴风雨般的掌声淹没。这掌声到底持续了多长时间,当时谁也没看表,只有麦克风前的李人俊清楚,因为他几次想接着讲下去,然而一浪高过一浪的掌声阻止了他。后来掌声终于停了下来。但主席台正中央的一个湖南人的声音抢在了前头:“你们行吗?”
李人俊回头一看,是毛泽东带着几分微笑在问话。
“行!”
这次是毛泽东带头鼓掌。会场又一次给予石油部以最热烈的掌声,此时的地质部代表何长工很是坐不住了。他心头的两个何长工打起架了:一个何长工说你是瑞金井冈山过来的人可不能跟年轻人比冲动;另一个何长工说都啥年代了,瞧人家的气概,你地质部再顾虑这顾虑那就是右了!
下面由地质部代表何长工发言!
正在思忖的何长工一抬起头,发觉四周的人都众目睽睽地看着他。怎么回事?他再往主席台一看,主持会议的周恩来正向他示意道:何长工同志,请到主席台来!噢,轮到我了!何长工赶忙站起来,他那双本来就有点跛的腿此刻就更跛了。场上轻轻地响了一阵窃窃笑语那是友善的笑语。无论是几位大元帅还是余秋里、李人俊这样的小元帅,他们都对老将军十分尊敬。
“长工,你有什么卫星可放?”
刚刚走到麦克风前的何长工还未来得及镇静一下情绪,主席台正中央那个湖南人的声音又不紧不慢地响起了。是老毛喔!不用像李人俊那样回头看,何长工对这个声音太熟悉了:从1918年在长辛店的第一次见面算起也有四十年了吧!
“报告主席:卫星我不敢放,但我代表地质部几十万职工可以在这里向主席和全体代表报告一个喜讯……”何长工毕竟是快六十岁的老将军了,他不能像前面发言的几位年轻代表那样冲动,但却有震撼山河的那种力量。
“好嘛,说说你的喜汛。”毛泽东今天特别高兴。
“是这样。”何长工把秘书准备的发言稿搁在一边,顺着老毛和整个会场的情绪,这样说道:“经过我们地质工作者几年艰苦努力,我们已经对全国的地下敌人有了比较清楚的了解,不仅抓到了敌人的一批团长师长,而旦且还抓到好几个军长、司令!”
这样的比喻,很对台下大多数老战士的口味,于是何长工说到这里博得一阵热烈掌声。
……
“对了,我们没有石油,国家就强大不了。找不到石油是我们的耻辱!找不到石油我们得通通滚蛋!”老将军说到这里,特意回头看了一眼主席台上坐着的人。会场,顿时出奇的静,与方才那种热烈的气氛形成了强烈反差。台下几个年轻一点的代表听到这里为何长工老将军捏了一把汗:这老何头说通通滚蛋,通通是指谁,除了你何长工还包括谁?好,把余秋里他们石油部的人算上,可也不能称上通通呀?那还有谁呀?台下的目光转向了主席台。
毛泽东的脸上无任何表情,他的目光投向正在发言的何长工。
“是的,过去洋人都说我们中国贫油。到底贫不贫呢?我们的科学家不相信。我们的广大职工不相信,毛主席也不相信!”这次何长工没有回头看看他的老乡老毛。老将军的底气真是不减当年,他把嗓门往上一提:“在我国的东西南北邻境都有油田,难道惟独伟大的中国没有油田?这岂不怪哉!我们不信这一点!绝对不信!我在这里可以负责地向大家透露:我们中国不仅能够有油田,而且能找到大油田,找到中国的巴库!”
“巴库?”毛泽东听到这里,侧身向旁边的周恩来轻轻一声耳语。
“是苏联的大油田。”周恩来说道。
“好,为长工他们能找到中国的巴库鼓掌!”毛泽东这一声说得很响,而且带头鼓掌。于是,整个会场顿时掌声齐鸣。
何长工从主席台走下的时候,眼里溢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泪花:好多年老毛没给自己这样鼓掌了!
“老将军,想啥子事啦?快看这个总体设计行不?”余秋里用胳膊轻轻地捅捅依然沉浸在往事中的何长工。
“噢噢,还是开我们的国家会议。”老将军自感有些失态,便忙接过方才地质、石油两部领导共同研究制定的1959年松辽盆地勘探总体设计,认真看了起来了。“很好。设计中把两个部的协调与分工写得比较明确。下一步就看我们能不能早日获得工业性油流了!”何长工肯定道。
“那春节一过,我就让人以我们两个部的名义把这份总体报告向松辽方面发了!”余秋里说。
“可以。”
“我还有个问题要请示,老将军!”这时,康世恩装腔作势地凑到何长工的耳边。
何长工开始一愣,继而抬起左手,朝康世恩的后脑勺用力一巴掌。“你的请示不用说,我明白。”
旁边人不知怎么回事。
“老伴,上饺子噢——!”只见老将军朝厨房一挥手,大声吆喝道。
“啊——知我者何老将军也!”康世恩乐坏了,他从何长工的老伴尹清平大姐手中抢过一大碗白面饺子就神速“战斗”起来。
“好兄弟,慢点儿。瞧,饺子里的油都流到外面喽!”
何长工一把拉过老伴说:“你甭管他,今天他爱流多少流多少。明儿要是他不给我在松辽弄出油来,我罚他这饿狼!”
“报告老将军,我接受您的挑战。”康世恩頑皮地拿起筷子向何长工敬了礼,稍后又可怜巴巴地抬起手中的空碗,谢谢您老再给来一碗!
“哈哈哈……”余秋里等人乐得前仰后合。老将军夫妇俩更是一脸开心。
黄汲清是带着此次国家会议精神,于正月初六离开北京到(原书缺页)
有了前面两口基准井的失败,松基三井在整个松辽找油人心头的分量太重了!重得它不能有丝毫的闪失。可偏偏它又如此不争气!
怎么办?下步到底该怎么办?
北京,深夜12点,石油部余秋里部长被叫醒。
北京,凌晨2点,地质部何长工家的电话铃响了。
“老黄,碰到了这种情况该如何办?”
“黄总,能不能死马当作活马治?”
这一天从凌晨4点一直到第二天下午,黄汲清的家里和办公室就没有断过电话。
“我要了解现场的情况才能作出决定。”黄汲清让总机话务员挂长春长途。“喂,小韩工程师吗?你把岩心的情况给我说说。越详细越好”
……
“老黄,怎么样?”何长工又来电话了。
“我看可以提前试油!”黄汲清回答。
“那好,我跟余秋里同志联系一下。”
就在何长工与余秋里联系时,康世恩副部长已经抵达松基三井现场。
“部长,井反正打不下去了。我们试油吧!”垂头丧气了好几天的钻工们一见自己的领导来了,纷纷请求道。
“不不!现在试油万万不能!”陪同康世恩一起前来的苏联石油部总地质师米尔钦柯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按照规范,基准井必须按照设计要求打到底,直到终孔后才能自下而上地开始试油。
“现在孔偏很大,无法再钻怎么办呢?”康世恩问米尔钦柯。
“那就在旁边再打个孔。”
康世恩没有反驳苏联专家的意见,却一甩军大衣,跑到工人中间,悄悄说道:“我一会儿带专家离开这儿。如果你们认为自己的想法对,你们完全可以大胆地干!”
“行!”有部长这句话,工人们还有啥担心的!
9月13日,工地上的钻工们就开始在松基三井完成钻探的地下1357米至1382.4米之间的三个油层进行射孔。此间,渗水的原油从孔内渐渐涌出……经过二十天如此来回的提捞,孔内涌出的水越来越少,油却越来越多。
至9月26日,终于人们期待的黑色原油如巨龙一般从千米地下滚滚地喷涌而出,在大平原上蔚成奇观!
松辽大地沸腾了!
北京的地质部机关、石油部机关沸腾了!
还有中南海,“油油!出油啦!”这天,黄汲清下班回家,脚刚跨进门槛就冲着厨房里正在忙碌的老伴嚷嚷起来。
老伴吓了一跳,围着灶台左右前后瞅来瞅去,很是奇怪地:“哪儿出油呀?”
“松辽!松辽出油啦!”黄汲清一边乐一边将老伴一把从厨房里拉出来,然后从包里取出一张地图铺在饭桌上:“喏,这儿出油啦!”
老伴这才恍然大悟:“就是前些年你说有油的东北那块地方?”
“没错没错。可过去我一直是预测,现在油真的从地底下冒出来了!龟儿子哟,听说那油冒得老高老高喔!”黄汲清手舞足蹈,嘴里不停地嚷着:“有油了!这下我们不缺油啦!噢,油浪滚滚哟。”
“爸爸,你别嚷嚷了好不好!”大儿子突然从自己的房间冲出来,双手捂住耳朵叫了一声,然后又转身把房门砰的一声狠狠地关上了。“油,油,油,我听到这个字就烦!”里屋,儿子又愤怒地喊了一句。
“这个小子,他发啥子神经啦!”黄汲清不知咋回事,方才的兴头一下没了。
老伴顿时捂着脸,低声抽泣起来。
“出什么事了?快说呀!”黄汲清急了。
“大学没录取他,学校说他思想右。把他分配到京郊昌平的一个山沟沟。”老伴长叹一声,指指旁边两个已经打好包的行李,说:“这不,明儿一早他就得去那儿报到。”
“说他思想右?他才几岁呀!”黄汲清火了。前年反右时他就因为说实话吃够了苦头,有人差点给他戴上一頂永世不得翻身的右派帽子。后来虽然何长工挺身相助,可如今漏划大右派的阴云仍无时无刻不在头顶上晃悠。儿子才一个中学生,怎么可能思想右嘛!不可思议。
黄汲清有三个子女,一女二子。老大是女儿,叫洁生,老二是儿子起名为浩生,最小的也是儿子叫渝生。三个孩子都生在重庆,当时国家正处于危急与动荡年代,黄汲清用浩劫余生四个字给儿女起名,意在让后代记住这段不寻常的岁月。要说命,大儿子浩生算是最不好的了。当年生他的时候,黄汲清夫妇刚从南京迁移到重庆北碚,日本人的炸弹成为小浩生的催生婆。半岁时,一场肺炎差点使小浩生夭折。幸亏父亲到一位留洋回国的医师那儿要回了一个药讶。小浩生丹幼聪明,十二三岁就给大科学家的父亲装了台小收音机。
黄汲清一生关心时事政治,斯大林去世的消息就是通过儿子装的那台小收音机知道的。1954年全家搬到了北京。正在上初中的浩生听说北京四中好,一考便被录进了四中高中班。他的目标是成为未来的清华大学生。浩生继承了父亲的血统,学习成绩好,说话办事直爽,是班上的学习课代表,共靑团员。后来反右斗争的风暴也刮进了学校。团组织让每个团员写交心材料。浩生对当时两件事看不惯,一件是学校操场上摆满了小锅炉,让学生上课时间去炼钢;一件是有位教课很好的物理老师被打成了右派。他把对这两件事的看法写进了交心材料,并交了上去。1959年元月,髙考开始,浩生充满信心地报了清华无线电专业,并且考了很不错的分数数学得了100分,这个分数黄浩生本人当时不知道可是录取榜上却没有他的名,而一些分数比他低的却榜上有名。浩生急了,问班主任是怎么回事。班主任瞥了他一眼,说了一声你也想进大学呀,就再没理他。后来母亲得知后找到了学校。班主任很诡秘地说:你这孩子,就凭他的思想,哼,好在学校没在高中生中划右……母亲听后吓了一跳,这言外之意是,倘若上面发话对中学生也可以划右派,那黄浩生肯定是头一个。就这样,漏划大右派的右派倾向儿子,最后被分配到京郊昌平当了一名山区老师。
“噢,他们让年轻人说实话,可说又整他们,这是什么玩艺儿!”黄汲清又要骂人了。然而,我们的这位可以弄清楚几千米地下奥秘的科学大师,除了骂一声什么玩艺儿之外,他对当时的政治气候不仅十分的无可奈何,而且内心深处充满了恐惧。从那起,大师的心中一直是十分的痛苦和忧郁。他很少说话,事实上别人也不怎么让他有说话的地方和空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