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到大营,和昨天的颓废震怒完全不同,尉迟信意气风发,心情大好,赏赐了亲卫每人三千钱、五斛美酒、十匹锦缎。
不过,那两个挨了鞭打的倒霉蛋不在此例。
李冲听闻此事,忧心忡忡,对身边的谋士道“骁骑将军御下并不算严苛,但养气工夫差了些,顺境时皆大欢喜,宠之爱之,宽容有加,逆境时却往往诿过于下,鞭之挞之,暴虐无度。如此两端,人心最易生出怨恨,偏偏他又好饮,我恐怕三国张翼德之旧事,将会重演于今朝”
谋士道“军主既然忧虑,何不找骁骑将军谈谈”
李冲无奈道“我虽受军帅的信任,责令统率芦庄诸军,然而骁骑将军的爵位在我之上,性情孤傲,家世更是豪雄,岂会虚心听我的劝诫昨日也曾委婉的作了试探,却害死了他的副都尉。哎,骁骑将军定然是误会了什么,若再干涉,必生芥蒂,于战局不利,还是由着他吧”
楚军主力大营。
明敬刚刚带着二十名近卫赶到辕门,尚来不及解甲,看到门外站着那人,急忙翻身下马,庄重的行军礼,道“祭酒特意等我可是大将军有话交代么”
“特意等你是真,不过,大将军并不知道我来。”
明敬心里犯了嘀咕,两人都是徐佑的嫡系,但他和何濡的交情真的一般,又适逢今日仗打的不好,这位参军司的军谘祭酒等在这里,到底是什么用意
幸好,没让他猜太久,何濡笑道“我们接到战报了,等会军议,或许会有人向你发难,明将军要做好准备”
“节下晓得”明敬愧疚的道“给大将军丢脸了,不用他们发难,我自向大将军请罪”
“请什么罪”
何濡满脸不屑,道“世间哪有常胜的将军输了两三阵,不过等闲事尔,换了别人上去,也未必及得上你。我候在这,正是知道你会做如是想,明敬,你要放下心里的杂念,可立军令状,再次向大将军请战,就说明日不克,愿以死谢罪”
“嗯”
明敬露出犹豫的神色,他当然不是怕死,而是率兵两日不克,实在没脸继续占着前锋的位子。
他苦笑道“祭酒,我若厚着脸皮,大将军想必会允了的,可是不瞒你说,芦庄的魏军论及战力,还在我军之上,又有地利,我真的没把握明天攻克死算得什么,却太伤大将军识人之明”
“我岂会让你自寻死路,更不会对大将军声名有损”
明敬猜不透何濡肚子里的主意,道“请祭酒明示”
何濡嘿嘿笑了笑,低声道“昨夜子时,我观长星犯月,因而起卦,料定明日战局将有大变,利我不利彼,破敌之人,正应在将军身上。此乃伐魏之大功,如果你现在放弃,别人踏着你前两日打下的根基摘了功劳去,甘心吗”
明敬听得目瞪口呆,军国大事,这般儿戏的吗以卦象看胜负,这是春秋前的做法,何郎君你信易经那套,可我不信啊,怎么办
“这个这个”
明敬额头的汗都出来了,和魏军厮杀也没这么的艰难。何濡眯着眼,神色说不出的滑稽,可他的语气却透着无法拒绝的诱惑,道“明老弟,我和你无冤无仇,犯不着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害你。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芦庄不克,十数万大军困顿此地,不是长久之计。你要信我,等会无论如何都要立军令状,抢了明日主攻的任务,不管成败,我保你安然无恙”
何濡身为大将军府的军谘祭酒,论身份,论地位,论和徐佑的亲密关系,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明敬就是不愿也得愿,当即把牙一咬,道“好我听祭酒的”
果不其然,军议时终于有人对明敬的指挥能力表达了隐晦的不满,战场以胜负说话,徐佑也不能刻意的偏爱,哪不是帮他,反而是害了他,沉吟一会,正要重新任命前锋指挥官,明敬出列,屈膝跪地,沉声道“节下愿立军令状,再给我一日,明日黄昏之前,必克芦庄”
徐佑盯着他,目光如电,道“军中无戏言,你可想好了”
明敬义无反顾,道“是”
见明敬存了死志,众人也不好多说,不少人心里腹诽,等着看他如何收场。徐佑走过来亲手扶起明敬,摘了腰间宿铁刀,叹道“这把刀随我多年,常在匣中不出,实在暴殄天物。今赠与将军,且用它饱饮索虏之血,再试刀锋”
明敬心绪激荡,双手接过宝刀,虎目微微湿润,道“绝不负大将军厚望”
待到天亮,楚军再来拔营,双方血战到下午,难分胜负,都以为又是各自收兵的结局,没成想风云突变,滂沱大雨爆豆子似的尽情倾洒,地面瞬间成了泥泞,极大的限制了魏军骑兵的机动性。同时沙河水位暴涨,漫过堤坝,有从北往南逐渐淹没魏军大营的迹象。
明敬大喜,心知何濡说的大变正应在此时,抓住机会,指挥全军压上。他赤膊擎刀,亲自带队冲锋,明字帅旗移到最前,楚军士气大振,人人用命,一举突破了魏军构建的钢铁营防,成功进入太白阵的阵中。
有了包左上次的经历,明敬早有准备,刀盾兵在前,长斧兵在后,劈开两侧甬道的栅栏,拓展开兵线和稳固的后方,再以火箭多轮齐射烧掉战楼,稳扎稳打的推进,顷刻间连破三营。
太白阵共十七营,成六花状,明敬占了三营,从高空俯瞰,就像是把六朵花瓣的西北那瓣给采摘了,简直能逼死强迫症。
天地万物之理,太极阴阳之变,皆在平衡两字,六瓣缺一,全阵摇摇欲坠,明敬并没有分兵诸营攻打,而是率主力直扑中间大营。
李冲的兵力居于绝对劣势,能够和楚军对峙三日,全仰仗骑兵的机动性和威慑力,这会大雨倾盆,己方的优势丧失殆尽,水势滔滔,营防倾覆在即,又遇明敬身先士卒,浑不要命的打法,明白芦庄大势已去,稍有迟疑,将会全军覆没,遂命尉迟信领千余人断后,他和宴荔石先行撤往中牟。
步战是翠羽军的强项,重装枪兵冲阵,左右两翼连弩夹射,轻步兵迂回包围,三万人如饿极了的猛虎,彻底展开来的声势简直山崩地裂,尉迟信只顶了两刻钟,就遭遇全线溃败,千余人战死大半,被俘小半,他仅带了二十多名亲卫,狼狈逃离了战场。
芦庄大捷,一方面暂时取得了对魏军的战略主动权,一方面完成聚歼敌人有生力量的小目标此役魏军伤亡足足五千人之多,是元沐兰手里兵力的八分之一。要知道这是在楚国的占领区域,绝大多数都是汉人,民心在楚,魏军无法进行有效的征兵补给,死一个便少一个。
齐啸提议明敬的前锋军不修整,冒雨连夜追击,这场瓢泼大雨就是最好的掩护,敌人肯定意想不到,那些曾经一度遮蔽了战场信息的魏军斥候也无法出动,正可打敌人个出其不意,若运气好,说不定可以一战而定乾坤
檀孝祖强烈反对,他认为齐啸的做法太过弄险,如果元沐兰在前往中牟的途中事先埋有伏兵,则很可能会重演全常翼的悲剧。和魏军相比,楚军兵盛,只需要稳扎稳打,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何必兵行险着
左彣由于各种原因,军议时很少开口,这次却罕见的表态赞同齐啸,说兵贵神速,奇正相合,战机稍纵即逝,不能因为或许有或许没有的伏兵而裹足不前,哪怕冒险,也值得试试看。
他这番下场,彻底捅了马蜂窝,荆州系的将军们纷纷表态支持檀孝祖,钱塘系的将军们纷纷支持齐啸,节帐内真是泾渭分明,中军系的在旁边默然不语,原本有些人确实对要不要追击有自己独立的看法,现在也没办法开口,支持哪边都不对,干脆当个哑巴。
左彣其实并无别样的心思,他只是单纯的觉得齐啸的提议很好,没想到却惹恼了荆州系,立刻变得坐卧不安,目光转向徐佑,几次欲言又止。
徐佑太了解他的为人,不以为忤,笑着问何濡,道“祭酒以为呢”
檀孝祖和何濡的关系,很多人不知道,但他身为军谘祭酒,对战术制定有着极大的发言权,可以从中起到调剂的作用, 道“追击自然是上策,但伏兵也不能不防,我的建议,两个方向同时进行,一,明敬率前锋军连夜挺进,拔山都也交给他指挥,若不遇伏,则立刻对中牟之敌发起进攻,若是遇伏,则由拔山都固阵以守,等待援兵;二,裴叔夜和屠元各领万人,紧跟其后,随时准备支援明敬部;三,齐啸率三千精锐,偃旗息鼓,熄火噤声,秘密绕道南行,至鸡洛山附近,若发现敌人动静,不得暴露行迹,等他们对明敬发起进攻,而裴、屠两人的援兵已至,再从后翼”
他顿了顿,语气前所未有的慎重,道“若元沐兰出伏兵,鸡洛山是中牟周围最可能埋伏的地方,此战胜败,齐将军是关键,切记,谁先发现敌人,谁就先占了三成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