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篇 都江堰散记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何建明程贤章 本章:第21篇 都江堰散记

    上善若水,应当是一个哲学命题。尽管老子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表面是说水,而后面所说“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却无疑是喻人的,告诫人们,其安身立命,人也应像水一样,随遇而安,善于处低洼之地,心若止水。

    上善,当然不是一般的善,而是最高的善,水善于滋润万物,使之生长,又从不与万物竞高下、论短长,所以李耳认为,这种品格接近于他心目中至高、至圣的“道”了。

    也许是当今为善不举,人们才屡屡呼唤善的回归,电视屏幕以及城市广告趋之若鹜,“上善若水”出现的频率奇高,遂成为商家赚钱的工具,连卖房子也打“上善若水”招牌,且常与“厚德载物”联用,有时让人一头雾水,老子如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这次的都江堰之行,一进入成灌高速公路,也有“上善若水”的巨型横幅扑面而来。我在试猜,是实指水吗?是在褒扬都江堰吗?还是借水喻人,弘扬一种水文化精神?我想都是吧。这一次,倒没有被愚弄和亵渎的感觉。

    距离我上一次来都江堰,历史的浪花已淘去26个春秋。我和都江堰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我曾服务过的长春电影制片厂,1983年就拍摄过电影《李冰》,除了艺术,那也是长影人对李冰的一种精神顶礼。

    岷江从雪山一路蹒跚走来,脚步跨越几千年,负荷着黎庶的厚望,伴随着历史的沧桑。

    你站在鱼嘴、飞沙堰,置身摇晃的安澜索桥上,或在伏龙观俯视从宝瓶口喷涌而下的激流,你会有恍如隔世之感。岷江水几千年如一日,奔腾而下,水声宏大,吼声如雷,一如往昔。可我知道,那已不是旧日之水,人不可能在不同的时间涉过同一条河流,大概就是这种带有哲学游戏意味的思维,令人频生感悟吧。

    在喷吐着雪浪的离堆前,在那散射着彩虹光芒的水雾屏幕上,我仿佛看到了重重叠叠的历史名人的影子,杜甫、李白、岑参、刘禹锡、陆游……他们对都江堰水利工程的吟咏历千百年不衰,譬如那玉垒山,本非雄峰峻岭,它所以扬名天下,还仰赖诗圣的两句诗传世:“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而两千二百多年前“低作堰、深淘滩”、劈山引水,修成造福千秋、造就天府之国的蜀郡守李冰,才是名诗、名句流传的载体。

    如果说文人诗文难免多溢美之词,那么,史家是严肃的。司马迁的《史记》绝不可等闲视之,他除了把沫水与岷江张冠李戴而外,其余的话都准确:“蜀郡守李冰凿离堆……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舟行,有余则用灌溉,百姓飨其利。至于所过,往往引水益用,溉田畴之渠以万亿计,然莫足数也。”

    科学发展了,技术先进了,我们今天也许不屑于李冰时代的原始手段,靠火烧、水浇裂石开山,切断玉垒山,凿离堆、修飞沙堰,会被今人视为“原始”。原始有原始的好处,它绝不污染环境,不危及生态,它不会像现代水库几百米高坝那样令人惊叹的同时,也令人隐隐不安。都江堰不会切断鱼类回游的线路,用不着把鱼儿捞起来,送到大坝上头的水库里去产卵,再把孵化出来的幼鱼捞起来送回下游长大。

    这带有蛮荒色彩的工程,既能防洪,又能灌溉,它不曾淹没地下的文物,也用不着担心它会改变气候、诱发地震,它才是生态的杰作!

    这几年,“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口号很时髦,祭古狂潮席卷中国,黄帝、炎帝、大禹、孔子、老子纷纷被抬出来顶礼膜拜,为争历史名人“故里”,口水战连年不休。他们既不是真心承袭文化传统,也不是保护文化遗产,炒作的功利目的极强,打着复古、复兴的旗号,背后不过是利益驱动。我担心,狂潮过去,会遗下遍地垃圾。

    所幸都江堰的放水节不是这样。他们不是单纯的祭祖,不为抢注名人故里,而两千多年祖宗留给我们、迄今仍在惠民的都江堰工程,那是实实在在摆在那里的,还在保障川西人民的衣食之周。这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活着的文物”、“历史延续的恩泽”。

    原生态的未必先进,但它干净、持久,都江堰“分四六、平潦旱”的科学治水理念,使它像永动机一样循序、从容运转,造福于民,无疑是川东北、成都平原几千万人民的生命甘露。这生命之泉,滚滚而来,历两千二百六十四年如一日,由当初浇灌川西平原的80万亩,到今天滋润37县1330万亩的规模,怎不令人浩叹。诸葛亮说“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高祖因之成帝业”,此言不虚。于是,都江堰放水节体现的这种对先人的追思、感恩色彩,不同于急功近利的“炒作”。它恰是中华儿女不忘本和报本心怀的体现,令人怦然心动。

    历史走了这么久,我们仍在吃祖宗的饭、受先人的荫庇,你怎样评价李冰在岷江的杰作都不过分,据说,1981年那场罕见的大洪水中,两吨重的巨石被冲得如轻飘飘的皮球翻滚,人们担心的飞沙堰却稳如泰山。

    李冰肯定不是个功利主义者,有传说,他就任蜀郡守时已是耄耋之年,不足采信。但如果真是这样,他更了不起,他肯定不是在制造“政绩”,寻求借此升迁也就无从说起。都江堰不是李冰一个人的,他的众多后任父母官,不管哪朝哪代,有许多人追踪着李冰的足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管理、疏浚、修缮着都江堰工程,诸葛亮、高俭、刘熙古、卢翊、施千洋、阿尔泰、丁宝桢……这些维修都江堰、确保天府之国年年风调雨顺的官吏们,生前也许没有立过德政碑,但后人有情,如今,他们的全身塑像就矗立在伏龙观前的堰功道两侧,供人瞻仰,他们的名字与都江堰同辉。

    我有幸躬逢一年一度的都江堰放水节,当然不再有当初祀水的原始概念,更多的是一种纪念、感恩、宣传。作为光大地域文明的一种手段,都江堰市因为有了都江堰和青城山,一年的旅游收入多达30个亿,这当然无可厚非,人们不能不感念李冰和大自然的厚赐,李冰赐予人们粟米,也赐予蜀民以光荣和梦想。

    都江堰人视水为命,而这命的内涵就是极深的水文化特质。史前传说中,人们既恐惧洪水,又须臾不可离开,从鲧到大禹到李冰,大概最成功牵住水怪使之驯服的,莫过于李冰了。

    发源于海拔6200多米的四姑娘山上的岷江,一路如难以驯服的野马,咆哮而下,洪水频仍,蜀人久为水害困扰。是李冰锁住了这条肆虐的蛟龙。李冰治水,摒弃传统的筑坝挡水法,采用鱼嘴分水、飞沙堰溢洪排沙、宝瓶口引水灌溉三大各司其职的配套工程,即使是当今水利科学家们,也不能不叹服他高超的智慧,他是盘古开天以来无坝引水的巨匠。

    于是人们有理由把祭水演化为祭祀李冰,使之神化,也正体现了人们感恩的情结。

    今年的清明放水节,与古代的已有本质的不同。古时开水节这天,砍杩槎放水,意在灌溉。而如今,宝瓶口水泻汹涌,即使现在的枯水季节,过水量也极大,下游可随时引水浇田。于是堰工们砍杩槎、拉绳索、喊放水号子、打水脑壳,都成了一种象征,放水仪式也就仪式化了。

    然而,仪式化的放水节仍然具有震撼人心的魅力。

    且看市区只有23万人口的都江堰小城,清明节这几天,人满为患,据粗略统计,前来看放水节的各地游客多达20万人,远观长衢短巷,游人比肩继踵,他们多是来自川西平原的受益者,饮水思源,他们此行既是度第一个清明“小长假”,也是祈福感恩。

    你一进入都江堰,仿佛被带进了天然“氧吧”,当你从大城市郁闷的、喧嚣的、紧张的、禁锢的罐头盒子里突然释放出来,到了都江堰,你会有醉了的感觉。

    我愿长久伫立在水边,听着震耳欲聋的涛声,望着清幽的水跳跃着奔流,我觉得我的心与那波涛一同律动,我的身心被那凛冽至清的水融化了,与晶莹和透明合二为一。

    这样至纯的河,中国还有几条?

    当黄河成为泥河、长江成为黄河、淮河成为劣五类水质的黑水河,当众多我们赖以生息的近海和大湖频发蓝藻快变成死水时,我仿佛就是那受了汞和重金属污染快要窒息的鱼儿,无处安身。何处有生命之泉?我们还拥有几块可供自由呼吸、可供安枕的绿洲?

    都江堰有!这就是都江堰人对人类的最大贡献,他们有理由骄傲。

    只有一个环保部呼喊、重视保护生态,这声音太微弱了。更何况,有些地方的环保官员也在监守自盗,与危害生态者沆瀣一气,不过为了一点眼前的蝇头小利。叫嚷环保的地方官员,往往更重视的是硬指标、GDP,或称为政绩,这才是他升迁腾达的进身阶梯,环境优劣与我何干,这是那些污染源无法根除或常以阳奉阴违手段对付的根本症结。

    我不妨极而言之,也许只有因噎废食才可疗此痼疾,不再把经济效益、人均收益指标与官运挂钩,上帝才会还给我们蓝天丽日、净土清水,惩罚我们的是我们自己。

    相比起来,都江堰的领导者是睿智的。

    我在这里盘桓的几天里,大有“醉氧”之感,不舍得离去。我想找一些污染环境的工厂,没有。连居民都无随地遗弃垃圾的陋习,我以鸡蛋里挑骨头的挑剔眼神去观察,河渠里,竟没有遍布中国的垃圾袋和废物,古人说“水至清则无鱼”,岷江和河渠里野生的鱼何其多!我们那天晚上在临河的郡府楼吃着美味河鲜,听着涛鸣的和弦,那真是一种久违了的幸福。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种让污染远离现代文明的功绩,远在创造了多少利润之上,毁了我们赖以存身立命的地球,我们每个人富得流油又能怎么样!

    都江堰是历史的遗存,是人类改造大自然的神话,当与之同时的郑国渠早已成了需要史学家考证的遗迹时,都江堰仍然生机盎然地滋养着川西世代子民,并且每当战乱和荒年,天府之国都成为举国无饥馑的后援,难怪道教尊李冰为“妙源清君”来供奉,这也暗合了老子的“上善若水”精髓吧?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都江堰是人类文明史的瑰宝,是永远灌溉着中华文明之邦的幸运之水,山水和谐,天地和谐、天人合一,那么,把老子的“上善若水”奉承给李冰和他的都江堰,那就再贴切不过了。

    在都江堰,有两条河在流淌,明河是岷江的内外江,而暗河是水文化孕育的精神之河。后者更宝贵。

    “上善若水”绝不是说水的,有人说,李冰虽是官员,却又是科学家、水利学家、工程师。没错。但我以为成就一番事业的却是那蜀郡郡守官衔,当时的郡守是银印、青绶、两千石。相当于中央的郎中令、卫尉、太仆,为一郡之长,官阶不低,有掌治其郡、号令一方大权,除所属各县令长由中央任命外,一郡属吏都由郡守从本郡人士中辟举,其治郡方略,得以发挥个人才干,朝廷不加干预。这他才有权力、有威望凿山引水,铸就都江堰旷世伟业。

    如李冰仅仅是一介书生或水利专家,他有再宏大的理想,也只能是纸上谈兵而已。

    由此及彼,当今的官员,对保障都江堰千秋万代,保障这里生态永续,同样有举足轻重作用,他人岂可替代!

    为此,再看老子所说的“上善若水”,其要义在于如下阐述:“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在这里,道家鼻祖老子明确地告诉人们,与人交往,应怀有水那样博大胸怀,大仁大爱,说话应如水的汛期那样守时守信,为政当如水般清静而治,做事则该像水那样善于发挥效用,行为宛若水一样善于把握天时,这一切都是自然的,本应像水一样与物无争,这才不会出现过失与偏差。

    你看这像不像是对李冰以及所有后世主事川西官员的箴言?

    都江堰电视台记者希望我给都江堰人留下一句感言。我几乎未加思索,说了这样一句:都江堰是人类留给我们的最后遗产了,让我们好好保护它吧。

    这是说给我们每个人的。

    【张笑天:中共十六、七大代表,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吉林省文联主席,吉林省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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