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天日本的钞票很可能会印上村上春树的照片,这是一点也不开玩笑的事,因为日本的千圆钞票人物是夏目漱石,而村上春树其实是继夏目漱石之后日本最重要的作家,不仅40岁一代及其之后的日本人都要读村上春树,而且像夏目漱石之后的作家都得经历漱石一样,村上春树之后的年轻作家(即使不过小他几岁而已)也都得经历村上春树,亦即村上春树的作品是一道必须通过之路,日本静静地、深深地和村上春树的“我”发生共鸣而且一起变化。
在日本村上春树是被讨论最多的作家,他的《神的孩子全跳舞》,这部与现实社会有关的作品,让大家发现村上春树是一开始便具有一些作家所未有的现实认识!当然因为村上春树在此之前已写过《地下铁事件》,因此村上春树的变化并不突兀,认为“神”作品本身是背负着一些魑魅魍魉的诡异之气而朝着光明之处想要前进,村上春树本人也因此而踏出新的静悄悄但又值得敬畏的一步。
村上春树描写阪神地震灾后的“社会”,多少让一些文学评论家无法释然,但是最后大家都一致认为对村上春树的变化是与神的孩子们对“新的结局”一样可喜的,正如1755年,侵袭葡萄牙里斯本的大地震之后,欧洲的知识分子的思考也发生变化,如法国启蒙主义哲学家、文学家伏尔泰,便强烈主张“不再只是嗟叹世界的悲惨,而必须为眼前的课题而劳动”,以及“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耕作我们的田地”,启蒙了文学界及思想界。
阪神出身的村上春树,除了写着与导演大森一树共有的芦屋市特殊文化的《听风的歌》(村上春树的作品惟一搬上银幕的)之外,村上春树本人及亲人朋友当然也体验了地震,这次的地震将原本潜藏于村上春树心中而未曾想表现过的“阴暗”的部分具象化,村上春树是将地震完全当作精神、内在的问题来捕捉的。
因为地震而写作的小说之中,伏尔泰是让作品中的人物在现实的世界旅行,村上春树则是让登场人物的心去旅行,因此村上春树的作品中,现实世界的善恶不是问题,心的模样及变化才是问题;《神的孩子都在跳舞》这部小说还有一个特点是村上的语言完全是一种散文,即散文式的小说,并不是村上春树文章松散,而是另一种表现手法,是传统的评论家较难预测的,这种有意无意对于文学“制度”轻易地反抗,其实是典型的村上春树做法,村上春树特有的同时代的痛觉依然不灭,依然活跳跳的。
关于村上春树的作品是不是文学作品的争论,在日本是完全不存在的,村上春树已经毫无疑问是日本当代最有实力与资质的作家,是改变日本现代文学的最重要的存在。村上春树最值得大书特书的是具有写作与挑战的意愿。从出道以来,没有一位作家像村上春树如此扩大、深化自己的作品世界,他的深化拓宽的过程,也等于是日本文学获得新领域的过程,因此村上春树的重要性将不会下于夏目漱石;日本当代作家中另一位可与村上春树比拟或并提的是村上龙,甚至有的文学评论家指出“两位村上之后,日本没有小说家”。
比起村上龙,村上春树的文学性乃至国民性是更强的;村上春树是让日本人疯狂的作家,村上春树只要一出书,动辄20万部以上,40岁以下的日本人是看村上春树长大的,村上春树小说中的主角,均为第一人称的“我”,这在日本文学史上是十分特殊的,也是村上春树作品的特征,这个“我”让日本产生直接的共鸣,女性读者爱上像“我”的男人,男性读者则是想成为“我”一样的男人。
村上春树的“我”,一直是不积极进行社会参与,很酷地活着,不必去感受毫无理由的罪恶感,自己绝无需去代表自己以外的事物,是彻头彻尾的“少数者的立场”。这种模式及价值观风靡日本乃至亚洲至今,读村上春树的作品,让人觉得自己还能继续活下去,好像是找到可以轻松呼吸的一种异次元的空间,如果有什么痛苦,只要扑向此空间便可解脱一番。
20多年前,村上春树的作品诞生时,正好是学生运动尾声、落幕的时代,在村上春树之前的时代是年轻人参与、献身的时代,但是突然缺乏足以投身的对象,一瞬之间变成无可关心参与的时代,现在40岁左右的日本人在村上春树初期的“我”诞生时的70年代末期,正无所事事地在校园中安静地度日,万事不必过于heavy地去想“我”的出现,对他们带来强烈的冲击,70年代的美国西海岸的气氛首次在文学作品中得到肯定、正面的描写,日本的传统被吹得无影无踪,这样的小说在当时是空前的。
不仅对于读者而言,村上是新鲜而能共感的,对于许多作家及日后成为作家者充满启示;像1992年得芥川奖的38岁的女作家小川洋子便说自己是因为读了村上春树的作品才决心当作家的,村上春树对于自己这一代的人或作家是无法省略的必经之路;因为村上春树之前的日本作家的写作都是有很完全的主题,但是村上春树则是没有主题。没有主题也可以写小说,这是村上春树打破既有文学“制度”的一个启示。
像村上春树在1982年写的,是村上春树最早具有真正骨干及世界观的小说,现在读来不免觉得有几分陈腐,其原因是,其后日本许多作家均加以模仿;虽然村上春树遭人模仿,但是村上春树绝不像大部分少年得志的作家犯上“拷贝自己”、“模仿自己”的毛病走入窠臼,他会不断翻新。
当然,谁都可以说村上春树是“无聊”的作家,这是村上春树存在的理由,他的作品想传达的主题其实就是“无聊”,因此被认为是无主题,因为这个“无聊”也保证了他的作品在文体上的新鲜,这种无聊与新鲜、崭新并存,其实便是所谓的“当代性”,也是村上春树文学的旨趣,因为当代其实便是用“无聊”来定义最为合适,村上春树在变奏着“无聊”这一主题,却可以让读者读他的书与喝啤酒的感觉没两样,但是同时又会暗示着一个没有太大问题的想法。
村上春树不受传统的纯文学的架构约束而自由写作,或许也因此没有获得他一点也不在乎的芥川奖,但是他确实捕捉了活在都会文明中人的感觉,拥有超越文坛而直接向读者倾诉的力量。
不拿芥川奖则在文坛评价低,这是文坛式的思考,日本文坛其实很后悔未将村上春树拉进来,让村上春树逍遥在外,是文坛百年来最严重的错误。
另一方面,20年来一直习惯于不关心时代变化的村上春树的“我”的读者,现在则开始去适应“我”的变化。
究竟“我”今后会如何呢?村上春树还是一贯地说“小说之中已经说明了一切”,拒绝任何人希望他说明作品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