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张之洞其人,杨度断断续续地从先生和其他官绅士人那里听到过一些谈论,有些印象,但究其实,他对这个非同寻常的人物所知甚少。
张之洞的堂兄张之万为道光丁未年的状元,他本人十六岁便高中顺天乡试解元,一时间以神童名震全国,本可次年连捷中进士入翰苑,为科举史话再添一个少年高第的例子,却不料喜极转悲,父亲陡然去世,他不得不在家守制,眼睁睁地坐失一次机会。到了以后几科,张之万连续充任会试考官,按规定张之洞须回避。同治元年,张之洞入京会试,却不料意外告罢。次年再次会试,便巍然高中一甲第三名,成为举世瞩目的探花郎,再次轰动全国。那时,他才二十六岁。从此,“张之洞”三个字,便成为神童才子的代名词。
张之洞进翰林院后,对国事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于官场上的腐败之风尤为痛恨。他敢于触犯权贵,一再上疏弹劾朝廷重臣和地方要员,很快便赢得舆论的称誉,成为清议派的领袖。但张之洞并不一味蛮干,他于宦术甚有研究:触犯权贵,以不冒犯太后、皇上为原则;弹劾大员,则以证据充足为基础。当时官场上流传一个“附子不入药”的故事,最能见张氏的为官之术。
光绪六年十一月的一天,慈禧打发两个太监挑八盒食物赏赐妹妹醇王福晋,由一个宦官领着,大摇大摆地走到午门。守门护军按宫中规矩,要宦官打开盒盖检查。宦官仗着是慈禧身边的人,所送的又是慈禧的赏物,十分傲慢,不愿打开,护军因职守在身,亦坚持按规矩办事。双方争执不下,居然殴打起来。宦官气得把食物倒在地上,然后跑到慈禧跟前,一状告起,说护军不让他们出门,还踢翻了赏物。慈禧一听怒火冲天,立即下旨,革去护军统领的职务,将参加斗殴的护军速交刑部关押,并要刑部处以杀头示众。
这个谕旨刚一下达,便引起了宫中极大的不安。大家议论纷纷:护军按章办事没有错,宦官仗势违禁才真正地应受处罚,现在是非颠倒,举措乖置,照这样下去,宫禁岂不混乱,谁来忠于职守?翰苑侍读学士陈宝琛闻之气愤,拟上疏慈禧,希望她收回成命。张之洞对陈宝琛说,疏可上,措辞不宜太激,只能说此风不可长,门禁不可弛。陈宝琛认为张言之有理,把原拟的正折改为附片。张之洞见上面有这样的句子:“此案本缘稽查拦打太监而起,臣恐播之四方,传之万世,不知此事始末,益滋疑义。”又说,“臣幸遇圣明,若竟旷职辜恩,取容缄默,坐听天下后世执此细故,以疑圣德,不独无以对我皇太后、皇上,问心亦无以自安。此事皇上遵懿旨不妨加重,两宫遵祖训必宜从轻。”张之洞看后,似觉重了,回家后越想越不妥,深夜打发家人急驰陈府送信。陈宝琛看那信上只写了八个字:“附子一片,请勿入药。”
这是一句诙谐话。附子,系中药中的一味。此话表面看来是说去掉药单上的附子一味,实则要陈勿上附片。陈将此事与当时同为清议派首领的张佩纶商量。张佩纶看了附片后说:“这样好的奏章不上,真正可惜。”于是陈将此片递上。张之洞听说后叹息:“我之谏,陈弢庵不采纳,又如何能指望太后采纳陈弢庵之谏呢?可见从谏如流不是一件容易事。”
张之洞鉴于陈片言辞之激,自己再拟一道疏,用极其委婉动听的语气陈说前代阉宦之祸,颂扬国朝宫禁之严,夸奖两宫太后治内宫有方,并望严防阉宦中的小人惹是生非,有损圣德,而绝口不提护军有理、予以宽恕之类的话。结果陈之附片留中淹没,而张之奏疏受到慈禧的赞赏,护军统领和参加斗殴的几个护军也都被赦免,一场宫中闹剧就这样较为合理地收了场。
慈禧于此看出张之洞的忠心和才干。过两年,张便以内阁学士的身份外放山西巡抚。晋抚任上三年,张被朝野誉为贤能。法国侵略军从越南入侵广西时,慈禧升张为两广总督,处理对法战事。张之洞一到广西,便礼聘在家养老的名将冯子材为提督,带兵出击。冯子材感激张之洞以清望高位而看得起他,遂为之驱驰。取得谅山大捷,为软弱无能的清廷赢得了极为罕见的对外胜仗。自然,这个功劳被记到身为制军的张之洞头上。张之洞因此而赢得了举国上下的称颂,一跃而为疆吏之首。光绪十五年修建芦汉铁路,张之洞以能当重任的名声奉调为湖广总督,监理芦汉铁路湖北段的修筑。
张之洞办事气魄宏大,规模壮阔,但也不免好大喜功,挥霍糜费。他在武昌办学堂,建工厂,其中最有名的工厂就是汉阳铁厂。汉阳铁厂是当时中国最大的炼铁厂,为中国的重工业奠下第一块基石。但汉阳铁厂由大冶取矿,由萍乡运煤,成本高昂,成效甚少,也因此遭到了不少有识者的讥责。去年八国联军打到北京,他与两江总督刘坤一、两广总督李鸿章、山东巡抚袁世凯打起东南互保旗号,即向外国列强表明所管境内自行保持安定,不需外人代为靖乱,从而堵住外国列强入侵这几个省的借口,使东南半壁免遭蹂躏。张之洞等人的这个举动,深得逃难在西安的慈禧太后的赏识。今年五月间,他又和刘坤一会衔,一连三次上疏请求变法。这有名的“变法三疏”也得到了慈禧的首肯。
张之洞是一个洞悉国家弊病、头脑清醒的大员,他深知中国不变法则别无出路,故而戊戌年之前便厕身康有为的维新行列,庚子年之后又及时上疏再弹变法旧调。但张之洞又是一个看透了朝廷权力争斗的老练圆滑的官僚,他最善占测气候,明哲保身,故而戊戌年他一旦看出苗头时,便广为刻发《劝学篇》而表明他对太后的忠心,划清与康有为的界限,保住了自己的优渥圣眷。
这就是张之洞,这就是满肚子帝王之学却一无仕宦经历的书生杨度暂时还不能认识的湖广总督。然则张之洞何以知道杨度呢?
原来,张之洞器局开阔,在疆吏中首倡重开留学之风。朝廷采纳后,他管辖的湘鄂两省官派留学生为各省之最,其中绝大部分是去日本。张之洞对这些派往日本的留学生十分重视,他希望这里面能产生大久保利通、伊滕博文那样的治国大才。他委派一位能干的幕僚,每隔一段时间到日本去一次实地查看,并向他汇报在日本的留学生,尤其是两湖留学生的动态。杨度不曾想到,他与日本著名教育家嘉纳治五郎辩驳有关支那教育问题一事,早已通过那位幕僚传到了张之洞的耳中。
那是两个多月前,在弘文学院第一期速成班结业会上,日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嘉纳治五郎发表了一场学术演说。嘉纳讲叙了普通教育的三个内容:德育、智育、体育,指出应三者并重,缺一不可,给全体学生很大的启发。嘉纳又说谋国当以和平主义,而不能取骚乱主义,并强调必须服从满人的朝廷。这是因为满人有居高临下的气概,笼络一切的魄力,而汉人尚文守雌,善于服从,故满人天生当为君,汉人只能为其臣役,何况汉人臣服已久,岂能复有他心?还说今日之世界,其实为种族竞争之世界,白种人最强,黄种人无以敌之,汉人只有臣服满人,不生异心,再与日本相结合,方能保东方局面之安定而不受白人之欺负。
嘉纳这一番议论,中国留日学生大多不能接受,但慑于他在日本教育界的崇高名望,大家又都不敢与他当面争辩。杨度这段时期受黄兴等激进派的影响较大,思想偏向于激烈,在大家窃窃私语的时候,他站起来愤怒驳斥这位日本教育界的权威。他说,欧洲数千年向不闻以和平进步,必待法国大革命后引出全欧革命才一举进入文明;日本几千年来亦不闻和平进步,必待近三十年来倾幕之兵、立宪之党经过一场大骚乱,而后才能跃入文明之邦,所以骚乱可以鼓全国之民气,促文明之进步。杨度又慷慨激昂地说,汉人决不比满人低贱,也决不比日本人低贱,黄种人固然要联合起来对抗白种人的种族压迫,但这种团结,必须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决不能在黄种人内部又划分高低贵贱。杨度的当面反驳,赢得了全体与会中国留日学生的支持和赞扬。过几天,梁启超在横滨主办的《新民丛报》刊登了杨度与嘉纳的辩论,所有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无不对这位湖南青年深表钦佩。
张之洞尽管不准老百姓看《新民丛报》,他自己却每期必读。杨度鼓吹的骚动进步主义虽为张之洞所反对,但杨度所表现的那种无畏的气概,却为张之洞所佩服。同时,作为汉民族中出类拔萃的人才,张之洞的心灵深处对朝廷比比可见的无德无才而处高位的满洲亲贵是极为不满的,杨度反驳嘉纳的话正是道出了他的这段心曲。当他从幕僚处知道杨度是湘军将领之后,又是好友王闿运的弟子,二十岁中举,近期已回国时,便决计要见见这个后生。
杨度奉师命来到武昌督署辕门口,将名刺递了进去。好半天,门房才姗姗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宣纸,操一口厚重的河北土音,大大咧咧地说:“我家大人出了一道上联在这里,你将下联对上。对得好,我领你进去见大人;若是对得不好,你就识相点,赶紧离开此处走路。我这里有笔和墨,你就对吧!”
说着,将手里的宣纸递过来。杨度没有想到见张之洞还有这么个规矩,他觉得有趣。对对子并不是难事,他八九岁时就能对得很好。可是,当他从门房手里接过上联时,却深感出语不凡:“风物称闲游,望渺渺潇湘,万水千山皆赴我。”这上联显然咏的是湖南风光。潇湘景物,在诗人墨客的眼中,通常笼罩着芷兰芳菲、多情多意的气味,这位辖制湘鄂两省的制台大人,面对着三湘大地,竟显得如此心闲气定、胸壑开阔,确乎有一股包含寰宇、弥纶天地的气概充塞于内。自己下联的气势一定要能与之相匹敌才行。杨度坐在板凳上托腮苦想。门房一旁揶揄道:“对不出来了吧,谁要你的名刺上写着举人的头衔?凡读书有功名的人来见,我家大人都要设这道难关。不这样的话,他老人家一天见客还见不赢哩!”
门房的聒噪,使杨度很烦厌。他走出小屋子,背着手在辕门外踱来踱去。突然,他灵感一来,有了!忙进屋蘸墨疾书:“江湖常独立,念悠悠天地,先忧后乐更何人?”门房看了看,头轻轻地晃动说:“我家大人出了十七个字,你也对了十七个字,字是一样多,好不好我就不晓得了,也不知我家大人满意不满意,你等着吧!”
说着进去了。一会,门房对着杨度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说:“杨少爷,劳您久等了,请进,请进。”
杨度知道张之洞认可了他的下联,心里高兴,对门房说:“烦你在前面为我带路。”
门房弯着腰说:“小人不敢!杨少爷您请前面走,小人我在后面跟着。”
就这样,杨度在前,门房在后,一路上指指点点地来到一间装饰得十分豪华阔气的厅堂。门房走前一步,将左边一扇发亮的宝蓝色绸棉帘掀开,对杨度说:“杨少爷请进,制台大人正等着您。”
杨度从掀开的帘子下走进房间。这是一间宽大的书房,地面上铺着两寸来厚深红色西域毛毯,四周紧靠墙壁摆着的是一色黑漆大书架。房间中央有一个大铜盆,铜盆放在半尺高的木架上,铜盆里是垒得高高的烧得通红的木炭。外面早已是寒冬腊月了,这里却暖洋洋的。靠南面窗户边有一个大书案,书案上堆满了文件。书案旁边有一个一人来高的镶金嵌玉的景泰蓝花瓶,花瓶侧面坐着一个身穿便服背后拖一条花白辫子的老头,老头正在细细地看着他书写的下联。杨度知道,这老头无疑便是声名卓著的张之洞了。
他趋前走上几步,双膝往地毯上一跪:“湘潭杨度拜见制台大人。”
张之洞的目光从宣纸上移了过来,眯着老花眼睛,将杨度仔细地看了一会,慢慢吞吞地说:“哦,你就是杨度,起来吧,坐到那边去。”
杨度顺着张之洞的手势,在他对面一张铺着俄国毛毯的椅子上坐下,立时觉得背后如同有一把火在烧,浑身热得滚烫。
“我看了你的下联,对得不错,不愧是王壬秋的弟子。”长着一张干瘦长脸,大鼻子大眼睛,满口大胡须差不多全白了的张之洞斜斜地靠在椅背上,椅子轻轻地转了一下。杨度这才发觉他坐着的原来是一把西洋进口的转椅。
“老大人夸奖了,老大人的上联才真的有涵盖山河的气魄。”杨度的回答既是恭维,也是心里话。
“哈哈哈!”张之洞笑了起来,显然这句话说得他爱听。“老夫六十多岁了,还有什么气魄不气魄,聊以自嘲罢了。你的老师身体还好吗?续弦了吗?”
“湘绮师身体还健朗,并没有续弦。”杨度说着,从口袋里将王闿运的信拿出来,双手递上。
“还是要续弦好!”张之洞边说边拆开信,很快浏览了一遍,说,“怎么?他不愿来武昌!我这张老脸皮,他都不肯赏啦?”
杨度忙说:“湘绮师离开东洲书院时,上上下下都攀轿挽留说,何必要到别的地方去哩,若是嫌薪金低,可以再加些。他老人家当着众人的面说,不是要到别的地方去舌耕,这次回云湖桥就不出来了,要在云湖桥颐养天年。因为当众讲过这样的话,所以不能来武昌,免得别人说闲话。”
“世上最聪明的读书人就是你的这个老师。”张之洞自个儿端起桌上的茶碗喝起来,那茶碗里盛的是高丽参汤。“他活得自在,不像我,这一大把年纪了,还得每天起早贪黑地受人驱使。”
“老大人是国家的栋梁,皇太后、皇上不可一日离开老大人,自然得日夜为国家操劳。”杨度本来还想加一句“湘绮师再聪明也只是书生终老而已,岂能比得上您”,想想这话万一传到先生的耳中,老头子会火冒三丈的,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你是什么时候回国的,在日本呆了多久?”张之洞望着杨度问。杨度觉得那目光中明显地含有审问的神态,不免有点心跳。他记起先生有次在明杏斋里对他说过的话:越是在名声大地位高的人面前,越要保持自己的尊严,万不可气馁。你本来就名位低,若再气馁,则愈加在这种人的眼中变得渺小了。应该反过来,以气盛来补自己名位的不足。这就是孟子“说大人则藐之”的背后原因。先生还说,这种气概,左宗棠在未发迹时保持得最好,他有意向左宗棠学习,也有好的效果。杨度想到这里,心很快安定下来,跟张之洞说话,要的正是这种气概。
“晚生十月中旬回来的,在日本读了半年的速成师范。”
“你并不是湖南的官费生,自己花钱去日本,为的是什么?”张之洞顺手将书案上一个玛瑙鼻烟壶拿起,打开小盖子,倒出一点粉末在手指上,然后将粉末抹到鼻孔边。
“晚生到日本,是想看看日本人究竟是如何把国家治理得富强起来的。”杨度挺直腰杆,目光炯炯地望着张之洞,气势充沛地说,“都说日本三十年前比我们还落后,仅仅只有三十年时间,就把国家治理得强盛起来了。晚生认为,一个有志于国事的士人,应该放下架子,亲自到人家那里去看看学学,所以虽然没有得到官费名额,我还是去了。”
“有收获吗?”
“收获很大。”杨度颇为兴奋地回答。
“好!你有哪些收获,下次再跟老夫谈。”张之洞将鼻烟壶放回书案,盯着杨度问,“老夫现在问你,你为何要在日本鼓吹骚动。反对朝廷,你难道没有想到,这是大逆不道的吗?”
杨度大吃一惊,他没有料到张之洞会突然这样严厉地责问他。瞬时间,他有点后悔不该来闯虎穴,但很快便镇定下来:既已来了,便不能退却,说大人则藐之!他从容回答:“回大人的话,晚生在日本的确是讲过,一个弊病丛生的国家,与其死水一潭发烂发臭,不如来点骚动,招引生气,龚瑟人早就说过: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可见鼓吹骚动的,并不就是罪过。至于朝廷,也不能说它事事都对。倘若一点缺漏都没有,为何皇太后、皇上在蒙尘时要下诏自责呢?假若在太后着迷于义和拳时,有人坚决反对并起了作用的话,又哪来的日后帝后播迁呢?伍员唱反调而为忠臣,伯嚭善逢迎而为奸佞,这已是历史的定论。因此,反对朝廷的不见得都是反叛。晚生以为,大逆者,逆全国之人心也,大反者,反天地之大道也,而招引生气、补苴罅漏,不能谓之大逆不道。晚生无知,还望大人赐教。”
杨度这一番雄辩,试图将自己在日本对朝廷的不恭之心不轨之言轻轻巧巧地掩盖,倘若遇到的是一个满蒙亲贵,或是一个对朝廷愚忠的汉族大臣,自然并不会起多大的作用,可是现在问话的是一个想顺潮流而动,力倡变法,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开明总督,张之洞不但不认为他是在巧言掩饰,反而认为他说的是真正的实话。
“照这样说来,你是大清朝的忠臣,老夫错怪你了?”张之洞站起身,离开转椅,在西域毛毯上甩手踱步。他气血不好,坐久了身子就发麻,非得走动走动不可。他比王闿运小两岁,在杨度看来,却比湘绮师显得老迈得多,且身材矮小,远没有先生的风采。张之洞这句话是讥讽,还是真的消除了误会,杨度一时拿不准。他和他的老师一样,从来没有想到要做大清王朝的忠臣,孜孜以求的只是一展自己的抱负。杨度本来想回答:“晚生要做的是中国的忠臣,并不想做一家一姓的忠臣。”转念一想,在这样一位大清朝的宠臣面前,初次相见便说出这等话来,毕竟是太冒昧了,不如顺着他的意思敷衍,“晚生家父祖两辈蒙受国家之恩,晚生本人又是举人,的确如大人所说的,一心想做朝廷的忠臣。在日本,虽有与朝廷为敌的革命党,但晚生与他们并无联系。晚生在日本半年,感受最深的是,日本之所以迅速强盛,就是因为明治维新加强了天皇的权力。我们中国要学日本,首要之点也就是要加强朝廷的权力。关于这一点,晚生还要慢慢向老大人禀报。”
这几句话说得张之洞很满意,他轻轻地点点头,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起身走到景泰蓝瓶边的书架前面,从架子上拿出一张报纸来递给杨度:“这张报纸想必你在日本还没有来得及见到,那上面登了一首黄河歌词,写得不错。作词的杨承瓒是不是也在日本留学,你认识他吗?”
杨度接过报纸,大感意外。原来这是一张《新民丛报》。《新民丛报》上刊登的文章,多数说的是维新变法,梁启超的时论,几乎每期都有。梁启超以他特有的笔端常带感情的“饮冰体”感染着千千万万的读者,使他们在阅读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接受了他的观点。国内许许多多的人,尤其是年轻人依旧如醉如痴地崇拜他。这种心情,不但不因朝廷的禁止而减弱,反而随着太后、皇上再次明令变法大为增强了。人们普遍认为,康梁是首倡变法的先驱,戊戌年对他们的镇压是错误的。尽管人心如此,官方依然维持原议:康梁是乱党,他们所发行的报刊是绝对禁止在国内传播的。就是这样一张被慈禧太后视为洪水猛兽的《新民丛报》,居然出现在堂堂湖广总督衙门内,大模大样地摆在总督大人的书房里,杨度大为惊讶。至于歌词的刊出他也没想到。梁启超想为留学生们制作一首新歌,要求雅俗共赏,利于唱诵,在《新民丛报》上发起征稿启事。杨度以黄河作为中华民族的象征写了一首歌词,为不让老友知道是他写的,便用自己的原名“杨承瓒”三字落了款。不料梁启超毕竟眼力不凡,作为首选刊登了他的《黄河曲》,更不料张之洞英雄所见略同,也加以称赞。杨度很高兴,仔细看着。刊出来的是他的原稿,一字未改:
黄河黄河,出自昆仑山,远从蒙古地,流入长城关。古来圣贤生此河干。独立堤上,心思旷然。长城外,河套边,黄沙白草无人烟。思得十万兵,长驱西北边。饮酒乌梁海,策马乌拉山,誓不战胜终不还。君作铙吹,观我凯旋。
“回禀大人,这首歌词是晚生所作,杨承瓒是晚生小时候的名字。”
“哦!”张之洞的眼睛里射出欣喜的光芒。看到杨度对的下联时,他便知此人器识不俗;听到杨度为自己辩解的那一席话后,他更知此人胸襟开阔;得知这首《黄河曲》为杨度所作之后,他又感觉到这个青年的爱国之情。张之洞一生所结识的有才有识的年轻人不下千数,但像杨度这样的人才尚不多见,此子无疑是时下士人中的高才捷足。张之洞的脸上显露出一派赞许的神色,说,“你以黄河作为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象征,老夫于此十分赞赏。黄河曾经哺育了我们华夏举世无双的文化,培育了历朝历代杰出的人物,黄河就是我们中国的代表,我们应该颂扬它保护它。泰西各国尽管有很多东西超过我们,但他们的文化是远不能跟我们的文化,即诞生在黄河两岸的中华文化相比拟的。这就是老夫作《劝学篇》的目的所在。可惜现在不少年轻人,尤其是出洋留学的年轻人说起泰西来神魂颠倒,好像别人那里就是天堂,我们这里就是地狱似的,老夫为此感到忧虑。看到这首《黄河曲》,老夫知你不是那种数典忘祖之辈。你想参加明年经济特科,老夫支持你,只是老夫已奉派为主考,不便再上荐书。”
张之洞又站起来,在地毯上来回踱步,杨度兴奋地看着,似乎觉得老迈的总督的脚步变得轻盈多了,两手甩动时,那动作也很优雅。他设想,当年的神童才子必定有迷人的风采。“这样吧,我给四川总督去一封信,由他出面推荐你。他十年前做过湖南藩台,与你的老师也有交谊,由他来推荐也说得过去。你看如何?”
“晚生深谢老大人的栽培。”杨度起身道谢,说着又要下跪。
张之洞急忙拦住:“不要这多礼节了,我是个不喜多礼的人。我这里事情多,也不留你了,你早点回家做准备。记住,特科考试定在明年闰五月中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