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就在前面七八米远处,一个头上蓄着长发,额上绑着一条白布带,身穿灰色武士袍的二十多岁的醉汉,一手握着一把细长的钢剑,跌跌撞撞地直朝千惠子奔来,嘴里大声嚷道:“你这个臭婊子,你花光了我的钱,又跟别人跑了。老子今天捅了你!”
千惠子吓得脸色惨白魂飞天外,两腿抖抖索索地,居然一步都迈不动了。田中老两口也吓得不知所措,只顾拖孙女,却又拖不动。杨度也很着急。眼看醉汉离千惠子只有几步远了,他猛然记起腰间正挂着那把马福益所送的古日本腰刀,顿时心里镇静了。今天一早换衣服时,他看到箱子里那把腰刀,到野外看樱花,带把腰刀在身上会有用处的,于是便顺手将它挂在腰间。这时,他掀开上衣,把刀抽了出来,握在手里,大步向醉汉迎过去。那醉汉见有人持刀拦他,狂怒起来,骂道:“马驴,找死来了!”说着,挥起长剑就向杨度砍来。杨度身子一闪,让过了他这一剑,那醉汉以为杨度怕他,更加凶恶了,睁大两只布满血丝的红眼睛,恶狠狠地大叫:“老子先劈了你!”
醉汉横起长剑,用尽力气,直向杨度的腰间劈来。杨度不慌不忙,屏住一口气,两只脚稳稳当当地立定,微微弯屈,摆出一个金刚移山的架势,右手紧握腰刀。眼看着一道剑光闪过,那把长剑已来到身边。杨度挥起腰刀,猛地一砍,只听见“咔嚓”一声,醉汉的长剑已被腰刀削成两截,那醉汉颓然倒下。杨度跨上一步,将醉汉提起。这时,远远的一个老太太大声嚷叫:“请莫杀他,他喝醉了!”
田中这时惊魂方才安定,也忙过去劝阻杨度。杨度笑道:“我不是杀他,我是扶他起来。”
周围已聚集了一大群人。人们纷纷称赞杨度临危不惧的胆量,也惊叹他手中那把腰刀的锋利非常。刚才大叫的那个老太太气急败坏地分开众人,走到杨度身边,两手放在膝盖上,向杨度深深地弯下腰,满脸流着泪水说:“他是我的儿子,请先生宽恕他。半年前,跟他相恋三年的木子小姐随别人跑了。他从那以后便常常喝酒,喝醉后就又哭又闹,疯疯癫癫的,一看到年轻的女人,就说是木子,要拿刀拿棍的。今天在花下,他喝了整整一瓶酒,又把这位太太当成木子了。我只有这个儿子,虽不争气,但他的确不是坏人,请先生和太太原谅他。”
说完又连连鞠躬。
千惠子被老太太叫做“太太”,觉得很不自在,脸色由白变红了。杨度知道老太太误会了,忙说:“她不是我的太太,她是千惠子小姐。您放心,我不会伤害您儿子的。您扶他回家吧!”
醉汉经此惊吓,酒已醒了多半,自己爬起,说了声“对不起”,便满脸羞惭地走出人群。
这突然而来的意外冲击,把大家好端端的赏花兴致全破坏了,尤其是和子老太太,连连念佛,又说:“不看了,找家旅馆歇息吧!”
田中见天色也不早了,便同意老伴的要求,来到附近的庐湖旅馆,租了两间客房。他和杨度住一间,千惠子和奶奶住一间。
吃过晚饭洗过澡后,醉汉给千惠子所留下的最后一丝恐惧感都已消失殆尽。奶奶在琐琐碎碎地清理随身带的杂物,她一个人懒散而舒适地靠在被子上,思绪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无拘无束地飞来飘去。从昨天到今天,十九岁的女学生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最不平凡的两天。
从爷爷的信中,千惠子早就知道爷爷的家中住了一个年轻又有才华的中国留学生。出于对中国文化的爱好,她想见见这个人,只是这半年来忙于功课没有到东京来。昨天一进屋,见到悬挂在墙壁上的《湖南少年歌》,立时就被诗中强烈的爱国情绪和雄壮的男儿气魄所吸引,再加上端实而灵逸、雄劲而奔放的书法,在千惠子看来,那仿佛就是五千年华夏文化的缩影,心中赞叹不已,艳羡不已。待看到这个留学生本人时,又为他不同凡俗的风度而惊讶。就在那一刻,千惠子心中突然涌出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激情。这种激情,昨夜几乎伴随她一整夜。
千惠子是一个活泼开朗而又纯洁自矜的大家闺秀。富裕的家庭,美丽的容貌,使得登门求婚者络绎不绝,但她的芳心从来没有为谁而动过。她向往中国古代诗词中那种高尚无瑕的恋情,也暗暗地描摹过未来的白马王子的形象。然而因为缺少现实的对象,这个白马王子的形象总是模糊的,但这两天来似乎有点变化。
千惠子年年踏青赏樱花,觉得惟独今年的春光格外的明媚,樱花也格外的亮丽。她的心中,似乎常常感觉到有春风在吹拂,有暖气在回荡。今天一整天,她都想与这个异国留学生多接触,多听听他说话。你看他谈起自己的治国大纲来,那情绪的高昂,那信念的坚定,那神态的潇洒,仿佛就是《英杰传》中那位卓荦不凡的伊滕博文似的。一股莫名其妙的情感驱使着她从床上跃起。她要到隔壁房间去!
刚迈开步,她又犹豫了:这么晚了,去说些什么呢?况且爷爷也在那里。猛然,她想起了白天那把削断醉汉长剑的腰刀,如此锋利,真不多见。对!借口看看他的腰刀,就从腰刀谈起。千惠子欣喜极了,对奶奶说声“我到爷爷那里去了”,便轻捷地出了房门。
杨度和田中正在闲谈,见千惠子进来,忙招呼她坐。千惠子笑着说:“杨先生,想不到你一介书生还有这么好的武功。你是怎么学来的?”
“怎么学来的?”杨度痛快地一笑,“你不记得我的《湖南少年歌》里诗句:我家数世皆武夫,只知霸道不知儒;家人仗剑东西去,或死或生无一居。我的武功是祖传的。”
田中微笑着说:“杨先生文武双全,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才。”
“这样说来,杨先生白天使用的那把腰刀也是祖传的了?”千惠子望着杨度,两眼射出迷人的光彩,“杨先生的祖传宝刀能不能让我们看看,开开眼界?”
“武功虽说是祖传的,这把腰刀却不是。”杨度说着起身,从枕头底下把腰刀拿出来,递给千惠子。“你决不可能想到,这把刀恰恰是贵国打磨出来的。”
“日本的?”田中祖孙俩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叹。
千惠子接过腰刀,手指在刀刃上轻轻地触了一下。田中也凑过脸去仔细地欣赏,说:“看这样式,是像我们日本的刀。造型古朴,像是古物。”
千惠子拿起刀来,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慢慢地,她的眼光停在刀柄上那七颗熠熠闪光的黑色珠子上,突然,她对杨度说:“我外祖父有一把和你一模一样的腰刀,刀柄上也有七颗珠子,不过不是黑色的,而是红色的。”
“真的?”杨度惊喜地说,“你外祖父也有一把这样的腰刀?”
“真的,我不骗你!”千惠子认真地说,“四年前,我过十五岁生日那一天,爸爸妈妈外祖父外祖母一起为我祝贺生日。吃过饭后,外祖父带着微微的酒意,从卧室里双手端出一样东西来。我一看,原来是截木头。木头是栗黑色的,没有上漆,看样子有许多许多年了。木头有两尺来长,半尺多宽,三四寸厚。我觉得奇怪,便问外祖父这是什么东西。外祖父说我打开给你看。外祖父将木头两侧的插销拔掉,用力一拉,木头分成了两块。两块木头都挖空了。一块挖空处卧着一把古色古香的腰刀。外祖父把腰刀拿出来,对我说,这是我们滕原家族世代传下来的一件宝贝。原本有两把,号称雌雄刀。两把一模一样,枣木刀柄上都按北斗七星的图形布下七颗宝珠。不同的是,雌刀的珠子是红的,雄刀的珠子是黑的。我外祖父手里的刀,柄上的珠子是红色的。我问,这把刀是雌刀了,那么雄刀呢?外祖父说,雄刀当年被先祖带着去了中国,后来先祖死在中国,那把刀也就不知下落了。我问外祖父先祖叫什么名字,是哪朝人,为什么去中国。外祖父说我还小,不多说了。又说四五年后,如果我妈还没生男孩的话,这把腰刀就归我继承,到那时再把滕原家族的传家宝的原委详细告诉我,说完,外祖父又将刀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放进木头挖空处,最后将两块重新合拢,插上插销,双手捧着它,走进了卧室。”
“想不到你外祖父还有这么一个宝贝,我们相识几十年了,就没听他露半点口风!”田中边说边从孙女手中拿过腰刀,对它重新审视了一番。
“有这么巧!”杨度异常兴奋,“说不定我这把刀就是你家的那把雄刀。千惠子,你拿回去,给你外祖父看看!”
“这样吧!”千惠子做出了决定,“明天我们绕点路,从横滨回东京,请杨先生到我家去做做客,当面看看那把镶红宝石的刀。”
“好极了!”杨度喜形于色,一口答应。
田中也很高兴,说:“若真的这两把刀破镜重圆,那的确是一件奇事。”
这一夜,杨度和隔壁房间里的千惠子都兴奋得大半夜没睡着。
箱根离横滨不过四五十里路程,第二天中午,千惠子带着杨度和爷爷奶奶回到家。父亲田中君代有事到北海道去了,外祖父滕原信宇、外祖母米子和母亲美津子欢欢喜喜地接待大家。千惠子向外祖父外祖母和母亲介绍了杨度。一家人都向杨度鞠躬致意,杨度也一一还礼。
千惠子对他们说:“杨先生有一把镶黑宝石的腰刀,也是按北斗星座的位置镶在刀柄上的,很可能是我们先祖遗留在中国的那把宝刀。”
千惠子满以为外祖父会很惊喜,谁知他脸上毫无异样的表情,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做声。杨度也随着千惠子的眼光转向滕原信宇。滕原比田中显得年轻很多,矮而略胖的身材结结实实的,头顶上大半头发虽已秃谢,脸色却红光亮堂,两只眼睛也有精神。他一手托着茶碗,一手摸着光光的肥厚下巴,有一种长期养尊处优的仪态。
美津子问女儿:“你怎么知道杨先生有一把镶黑宝石的腰刀?”
“妈妈,若不是杨先生这把腰刀,我昨天差点出大事了!”
千惠子话刚出口,母亲和外祖父外祖母几乎同时问:“昨天出了什么事?”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杨度从这瞬间的变化中看出了千惠子在家里的地位,它是自己腰间的这把小刀所万万不可企及的。
千惠子将昨天赏花过程中遇到醉汉撒野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当说到腰刀把醉汉的长剑削成两截的时候,杨度看到滕原的眉尖抖动了一下。
“杨先生,请问你这把腰刀是府上家传的,还是自己买的?”滕原很有礼貌地问。
杨度欠身答道:“既不是祖传,也不是自己买的,这把腰刀乃朋友所赠。”
“噢!”滕原轻轻地点点头,“请原谅我再问一句,赠刀者是官宦子弟,还是书香世家?”
“既非官宦子弟,亦非书香世家,我的这位朋友乃江湖英雄。”
“啊!”滕原的脸上微露一丝惊讶,稍停片刻,他又问:“这位英雄从何处得到这把刀呢?”
杨度本想从实告诉他,是从古墓里得到的,但从刚才滕原脸上的表情中看出他对“江湖英雄”怀着世俗的偏见,若实说,他会更害怕,也可能会对自己敬而远之,遂扯了一个谎:“这位朋友偶尔在一个古洞里发现的。”
“噢。”滕原的脸色平静下来。“这样说来,杨先生,你不知道这把腰刀的来历,是吗?”
杨度笑道:“我不知道。”
“外祖父,你老是问什么,看看刀吧!”千惠子见外祖父对她的这一重大发现并未给予应有的重视,心中颇为不满。
“好,好,正要瞻仰杨先生的宝刀。”滕原说着站了起来。杨度也忙站起,从腰间解下刀,双手递过去。
滕原从黑牛皮刀鞘中抽出腰刀来,只见寒光闪烁,刀刃锋利。他在心里赞叹:“果然是把好刀!”他又细细地看了刀柄,黑沉沉的枣木刀柄上当真镶着七颗发亮的黑宝石,也真的是按北斗七星的位置排列,大小间距也与家藏的那把差不多。米子母女也都专注地审视着,大家都不做声。过了好一会子,滕原将刀重新插进刀鞘里,双手恭还给杨度,微笑着说:“杨先生这把刀的确是把好刀,但不是敝先祖丢失在贵国的那把雄刀。那把刀已失去千多年了,恐怕早已不存人世。”
千惠子大为扫兴,嘟着嘴巴说:“外祖父,你怎么能断定不存人世了。这把刀和我们家的一模一样,正是黑宝石镶的北斗星,你不妨把家里的那把拿出来比一比嘛!”
田中龟太郎也很想见见滕原家藏的刀,于是帮着孙女说话:“老弟呀,我们是几十年的亲家了,你一直对我保密,我都对你有意见了。你今天拿出来给我和你亲家母看一看吧!这位杨先生是一位至诚君子,管它这把刀是不是你家那把雄刀,你就看在他昨天救你宝贝外孙女的分上,也要让他看看嘛!”
“爸爸,你就拿出来给爷爷奶奶和杨先生看看吧!”美津子也怂恿着。
滕原拗不过众人,又觉得不拿出来,也确实失礼于这位中国留学生。“好吧,你们稍等一下,我去拿!”
一会,滕原从卧室出来,双手捧着一截旧木块。里面果真放着一把没有刀鞘的腰刀。滕原将腰刀取出,双手递给杨度说:“这就是舍下收藏的雌刀,请杨先生过目。”
杨度恭敬地接过刀。这把刀与自己的那把,无论形状还是大小,真的一模一样,刀柄上那七颗宝石也正是一个造型美丽的北斗星座,宝石闪烁着深红色的光彩,比起自己的那把来,威武之中更添一种妩媚之气。称它为雌刀,真正恰如其分。因滕原并不承认雄刀的身份,所以杨度不说什么,看后便客气地还给了主人。滕原又捧给田中看。田中接过后眯起眼睛,皱紧眉头,从刀尖到刀尾,从正面到背面,认认真真地端详了一番,然后又要来杨度的刀。他把两把刀并排摆在左手掌上,右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老花眼镜来戴上,就像一位考古学家似的,一丝不苟地考察着,鉴别着,反复将刀尖刀身刀口刀柄,尤其是那七颗宝石比验着。凭着他数十年的博闻广识,他基本上可以肯定,这两把刀出自一个工匠之手,杨度的刀应该就是那把丢失在中国的雄刀。但他不想把自己的判断说出来,因为他知道亲家把这把祖传的刀看得很重,不愿意轻易承认别人的刀是自己的祖产,何况世间偶合的东西也不是没有。北斗七星为古今所共仰,以它的形状作为图标也决非一人的奇想。一向办事说话稳重的田中老先生长久地缄默着。他凝视手中的两把刀,有时把它放到镜片边,有时又把它拉得离眼镜远远的。蓦地,一个想法在他的脑中浮起:若真的是雌雄刀,应该可以合得起来。他立刻把两把刀尖对尖、尾对尾地合在一起,左挪右移,总觉得有点隔阂。他把刀分开,仔细地查看。原来,两把刀的柄尾略有点不同:滕原的刀柄尾处有一个凹下去的小三角形,杨度的刀柄尾处有一个凸出来的小三角形。田中极其小心地将这两个凹凸小三角形对好,然后再一合,果然一丝空隙都没有了,两把刀合为天然的一把。他暗暗称赞当年那位工匠的高超手艺。设计匠心良苦,锻冶技术之精更是世间罕见 —— 这把雄刀历尽千年劫难,居然仍与当初打造出炉时的模样丝毫无损!
田中正要取下眼镜时,又忽然发现刀柄侧面上似乎有几个字。他把合起来的两把刀再次拉到镜片边。果然不错,刀柄侧面现出四个字来。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抬起头来问:“亲家,打造这把刀的先祖名字,你知道吗?”
“知道。”滕原似不在意地回答。
“请你告诉我。”
“老人家叫滕原一夫。”
“亲家,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田中指着合起来的刀柄,大声地叫唤着。
滕原起身走过来,弯下腰一看,心里大吃一惊,怎么回事?这刀柄上不正是“滕原一夫”四个字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身边的夫人说:“你把我的眼镜拿来!”
米子很快从书房里拿来一副眼镜。滕原接过,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块小手绢来擦了擦镜片,戴上后再弯腰一看,镜片中清清晰晰显出四个字:滕原一夫。
这时,千惠子、美津子、和子、米子一齐围了过来,大家都看到了“滕原一夫”四个字。
“亲家!”田中紧紧地握住滕原的手,激动地说,“再不会错了,这真的是那把雄刀!”
滕原睁大眼睛盯着镶黑宝石的腰刀,许久许久才动情地说:“真是我们家的雄刀回来了!”
一句话刚说完,两只眼睛便湿润了。他摘下眼镜,用手绢擦着眼睛。千惠子过来,抱着外祖父的肩膀,无比欢喜地说:“外祖父,我没有说错吧,我们要好好感谢杨先生!”
“是的,我们全家都要感谢他!”米子擦拭着眼睛,喃喃地念叨着。
“不要感谢。”杨度站起来,从田中手中取回腰刀,豪爽地说:“这把腰刀能回到主人的家中,是一件很令人欣慰的事。滕原先生,您这就拿去吧!”
“不,不!”滕原伸出双手阻挡着,“虽说这把刀是我们滕原家的,但已失落千年了,现在的主人就是你,我不能凭空要你的。”
“滕原先生!”杨度诚恳地说,“敝国有句老话,叫做物归原主理所当然,无所谓凭空不凭空。”
田中感动地说:“杨先生,你是一位义气深重的君子,我的亲家不会亏待你的。”
“杨先生,这样吧!”滕原思考片刻说,“刀你暂且收起,容我们再商量一下。今晚上,我把这对雌雄刀的历史好好地跟你说说。”
“好吧。”杨度把刀插进牛皮鞘里,重新挂在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