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今年夏天,年迈的慈禧太后便时常觉得身子骨不舒服。十月十日是她七十四岁诞辰。这一天,颐和园举行了穷奢极欲的祝寿典礼,价值连城的珍宝堆积如山。“万寿无疆”的呼声震耳欲聋占慈禧欢喜,多吃了两筷菜。这天半夜便开始拉肚子,过了两天转为痢疾,病势顿时加剧了。虽然名义上有个正当盛年的皇帝,但他身为囚徒被锁瀛台已经整整十年了,加之一贯赢弱多病,最近一两年益发病得厉害,几乎什么事都不过问,真正威断乾坤的人,正是这个得了重病的老太婆。阖朝文武大臣,或为国家大局,或为切身利益,莫不忧心仲仲,忐忑不安。京师传说纷纷,各种谣噪不胫而走,真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这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了病中的慈禧耳朵里:军机大臣袁世凯正在运动王公大臣们,拟废掉光绪帝,拥立奕劻的儿子载振为帝。这个消息使慈禧大为震怒。
她一生刚决强悍,只能在人上,不能在人下。从辛酉年到现在,她总揽朝政、太阿独断已经整整四十七年。中国历史上除了武则天,再无第二个女人可与她相比。这些天,御医院里的御医几次悄悄对她说,皇上已病入膏育,药物不济了,请太后早定大事。现在袁世凯居然要立载振为帝,难道他已知皇帝病危?又欺负自己病重,迫不及待地要做今日的霍光吗?是可忍,孰不可忍!慈禧在病榻上思考了很久后,终于强扶病体,连下几道懿旨。一是立即打发奕劻去东陵查看她的陵墓——菩陀峪万年吉地,二是将段祺瑞的第六镇从京师调往涞水,让八旗子弟组成的第一镇独自坐镇北京,以防不测。三是召载沣、世续、张之洞三位军机大臣深夜进宫。
当管事太监来到锡拉胡同传达密旨时,张之洞已经入睡了。夫人侍候他穿戴整齐接罢旨后,他坐在软藤椅上定下神想了好长一会儿。
夤夜传旨进宫,必定有大事,联系到两宫病重的现实,张之洞估计十之八九是商量立嗣的事。皇上无子,立何人继承大统呢?他把王室近支中的几个主要人物一一列了出来。皇上是载字辈,同治帝也是载字辈,均无子,要立嗣,自然当立溥字辈,这样方可一身而兼桃。溥字辈中现有恭王溥伟、端王溥伦,一为奕䜣之孙,一为奕谆之孙,均为道光帝之嫡曾孙。血统虽亲,但在探花出身的张之洞看来,都不过樗栎庸才而已。溥字辈无人,只得求其次,从载字辈来找了。载字辈中最亲的自然是皇上的几个亲弟弟载沣、载涛、载询,另外还有贝勒载瀛、镇国公载泽,均为道光帝的嫡孙。这些也是皇位的合法继承人。但国家正处多事之秋,靠他们能扭转时局吗?想想他们的品性才具,张之洞摇了摇头。他记起十年前,好友兵部侍郎徐致祥南下广州路过武昌时,两人把酒畅谈的往事。
那天,徐致祥喝得半醉了,突然放下筷子叹道:“香帅,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咱们大清朝的王室真的衰微了。”
张之洞惊问:“何以见得?”
徐致祥说:“我身处朝中四十年,遍识近支亲贵。因为异日御区宇握大权者皆出其中,我于是用心观看,察其器识,没有发现一个可当军国之重任者。由此看来,大清皇图之永固怕很难 了。”
今夜,张之洞将徐致祥十年前的这句话对照这批溥字辈、载字辈的天潢贵胄来看,不觉惊叹老友的预见英明。究竟当立谁呢?他拿不定主意,且看老佛爷本人的属意吧!
张之洞抱着病躯,由两个家人扶着上了绿呢大轿。前面四盏灯笼开路,摸着黑穿街过巷。绿呢大轿在景运门口停下,张之洞由侍卫扶着进了门。大内灯火稀疏,在茫茫夜色中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这里曾是张之洞二十多年前经常出入的地方,想起灯烛辉煌气象兴旺的当年,一个可怕的疑问突然跳进他的脑中:大清王朝真的是气数已尽了吗?
一个太监头目慌忙提灯走上前来,对张之洞说:“中堂大人,老佛爷在养心殿里,醇王爷、世大人都来了,正等着您哩!”
张之洞本想问一下老佛爷身体如何,想想一会儿就见到了,何必多言!便不做声,跟着太监头目转过西长街,跨过遵义门,然后屏声静息地走进养心殿。殿内正厅里端坐着载沣、世续,见张之洞来了,都起身打了个招呼,再面色端凝地重新坐好。一会儿,里面传出慈禧拖得长长的声音:“叫他们进来吧!”
贴身太监掀开黄缎帘子,载沣领头,世续尾随,张之洞殿后,三人鱼贯而进。叩头行礼毕,三人在慈禧的床沿边跪定。张之洞悄悄地看了一眼老佛爷。
自万寿日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了。灯光下,往日神采飞扬不可一世的老佛爷干瘦枯皱气势虚弱。她头上扎了一条黑棉带子,上身披着一件宽大的绣龙黄袍,齐腰部以下盖着一床松软的龙凤丝棉被,斜倚在龙床栏杆上,目光无神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三个军机大臣,说:“都来了,我想和你们商量件事儿。”
“都来了”三个字,表示今夜召见的只有这么三个人。张之洞想,往日军机处六人都是全班召见,为何今夜只三人呢?鹿传霖病得不能起床,没来可以说得过去。奕劻是到东陵去了,无法来。还有袁世凯呀,为什么不见他呢?事情看来有点蹊跷!他静静地聆听老佛爷的纶音。
“皇帝已经不行了。”
慈禧这句有气无力的话,对三位跪着的大臣而言,却是一声炸雷。皇上今年只有三十八岁,虽然早知他患有重病,但毕竟还刚进中年。“不行了”这话暂时还轮不到他呀!尤其是载沣,皇上是他的亲哥哥,骨肉之情更令他骤然一阵惊愕。他强忍着悲痛听下去。
“我也快不行了。”
慈禧喘了一口气,两个太监忙走上前。一个手里端着一只小银碗,给她喂了一小勺汤汁。另一个用雪白的丝手绢为她揩了揩嘴唇。随后又有一个小宫女捧了个黑漆木盘走过来,木盘上放着一大一小两个白瓷碗。小碗里盛的是温开水,供慈禧漱口用,大碗是空的,用来接她吐出来的水。慈禧伸出手来摆了一下,示意不用,小宫女忙退下。
“皇帝没有儿子,今儿个特召你们来商量,这嗣皇帝立哪家的孩子为好。”
果然没有猜错!张之洞低着头,用两目余光瞟了一下载沣和世续,见他们也都低着头,一片悲戚的神色。他们两人不开口,张之洞自然不能先开口。因为他们中一为皇上的亲弟,一为宗室大臣,立嗣这种既是国事更是家事的头等大事,他一个汉人如何能随便进言?
事情来得突然,载沣和世续都没有充分的准备。脑子乱过一阵子后,载沣先安静下来。他想,要说当皇帝,自己最合适:道光帝亲孙,咸丰帝亲侄,光绪帝亲弟,且年过弱冠,位居军机,无论从血统从履历来看都最具资格。但一则他不能在老佛爷面前自荐,二来他也知道国家正处内忧外患之极点,皇帝这个宝座也不好坐,所以闭口不说话。
世续一向思维迟钝,木呐寡言,他之所以被选进军机,也正是仗着这个特点。慈禧看中他的忠厚谨意顺从听话,军机处里也要一个这样的宗室人物为好。世续的脑子现在还是乱糟糟的。近支王公贝勒们的身影在脑子里重叠出现,平时失于留心,此时一下子竟分不出一个长短优劣来。他半眯着眼睛,紧张地思索着。养心殿后阁,顿时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西洋自鸣钟在咔嚓咔嚓地响着,益发增加了气氛的凝固沉闷。窗外一片漆黑,深秋的西风裹着寒冷吹进大内,吹进养心殿。值班的太监们一个个卷紧棉衣缩着脖子,游魂似的在走廊里移动着。此刻,无论殿内殿外都是一段肃杀难挨的时光!
“想好了吗?”
慈禧仿佛从睡梦中醒过来似的,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三个大臣更紧张了,世续的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不料,老佛爷正点了他的名:“世续,你先说说吧,你看哪家的孩子合适呀?”
世续愣了一下,忙抬起头来。他确实没有想好,一时语噎,不自觉地扭过脸去左右看了看。猛然间他情急智生,变得聪明起来,身旁不就有一个人吗?不管老佛爷同意不同意,当面推荐他,至少可以博得他的欢心。
“老佛爷,奴才以为有一个人最合适。”
“谁?”慈禧将身子伸了一下,眼光也仿佛亮了一点。
“醇王爷载沣。”世续提高嗓门说,“论血统,他是道光爷的亲孙子,在亲贵中他的血统最亲近道光爷。论资历,他做了一年多的军机大臣,当值勤勉,没有过失。论年龄,他今年二十五岁,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眼下国家多事,政务孔亟,且老佛爷春秋已高,立嗣君不宜再效当年故事,应以年长者为好。”
说罢,将头在青砖地上重重地碰了一下,以此表示他所奏的恳切,但慈禧听后并没有做声。
载沣见状,忙抬起头来说:“奴才年幼无知,德行凉薄,不足以君临天下,请老佛爷选择贤能者。”
“载沣这孩子本分,我向来喜欢。”慈禧终于开口了,“世续说的也有道理,我也很想立他为嗣皇帝。不过,穆宗大行后,皇帝继位时,我曾经说过,待皇帝生子,即承祧穆宗。现在若让载沣继嗣,又怎么能兼祧穆宗呢?”
说到这里,慈禧想起十九岁就去世的儿子来,心中十分难受,不觉老泪纵横,语声硬咽起来。宫女忙过来给她揩去泪水。慈禧就这一个儿子,三十四年前,大婚后亲政才一年多,连棵苗儿也没留下便撒手走了。那时,作为亲生母亲的慈禧太后心里有多么大的痛苦!三十四年来,每逢三月十三日儿子生日这一天,午饭时,她都要在饭桌上摆一碗长寿面,总要轻轻地说一句:“淳儿,额娘为你盛了一碗生日面,你吃吧!”说着说着,泪水便流了下来。每逢十二月初五日儿子忌日这一天,她都要罢食中饭,一个人躲在房子里,捂一着面孔偷偷地哭泣。儿子小时爱玩的一只小白玉兔,她常年放在枕边。闲暇时,她会学着儿子小时的模样,将小白玉兔捧在怀里,慢慢地抚摸着,有时她甚至会呆呆地摸上一两个小时。尽管是这样地思念早逝的儿子,她却从来没有因此而耽误国事,眼泪更是没有当着外臣们的面流过。今夜,兴许是感觉到病已很重不久人世了,或是又一次碰到立嗣的难题,一生刚强的老太太,居然当着军机大臣们的面流下了深情的思儿之泪。
载沣第一次见老佛爷这样伤心,连连磕头说:“一定得为穆宗爷承祧,奴才不能继嗣,请老佛爷在溥字辈中选一个吧!”
慈禧停止哭泣,转而问张之洞:“你看立谁好呢?”
眼前这一幕,张之洞已看得十分清楚了,慈禧要立的是溥字辈,但溥字辈里也实在找不出一个人选,况且也不知她看中了哪一个,一旦说出个不恰当的名字来,既不合老太太的意,又得罪了醇王爷,都不合适。精于宦术的张之洞选取了中国官场中最不负责任,却同时又是最保险的传统方法。他先叩了一下头,然后挺直身板郑重其事地说:“太后召臣等商议立储大事,为社稷万世计,此太后周文武之心也,老臣肝脑徐地,不足以报答太后依畀信赖之厚恩。然臣以为,自古来立储大事,不宜外臣多议,专赖圣君宸断。谁当立为储君以承大统,太后心中自有明识,老臣一听太后安排。”
慈禧点了点头,对张之洞这个态度甚是满意。她慢慢地说:“载沣聪明本分,我极喜爱,若不碍着为穆宗立嗣一事,我定然立载沣,只是现在必须从溥字辈中挑选一个了。载沣为人如此,其家风自然朴厚,我看就立其长子溥仪,你们看如何?”
在三位大臣,尤其是在载沣看来,老佛爷这种安排的确是既向着气醇王府又兼顾了自己儿子的一种两全其美的安排,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然而他们不知道,这中间还包括老佛爷心底深处一段最隐蔽的衷曲。
五年前,载沣定下了亲事,未来的福晋是江宁将军希元的女儿。慈禧知道后命令退掉这门亲。载沣的生母刘佳氏一听着急了,进宫恳求收回成命,说:“希元的女孩子都已向我磕过头了,若退了,她还有脸面活吗?”慈禧横蛮地拒绝了。刘佳氏无奈,只得退婚。结果,希元的女儿又气又愤,仰药而死。慈禧亲自为载伴选了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子是荣禄的女儿。原来,慈禧为的是让荣禄做上皇亲。现在又立溥仪为嗣皇帝,就是要让荣禄成为皇上的嫡亲外祖父。慈禧为何如此偏爱荣禄呢?此中有一桩世所不知的秘密。
荣禄为满洲正白旗人,初以父祖余荫赏主事,屡迁至户部侍郎兼管内务府大臣,那时尚不到三十岁。荣禄长得雄壮英俊,有满人骑士的风度,又善察言观色,机灵能干,充当内务府大臣时与内宫交通颇多。当时寡居的慈禧也不过三十来岁,见荣禄一表人才,少年高位,私心甚爱之。但她身为太后,母仪天下,岂能随心所欲?她总是强按捺春心,然每次与荣禄见面,心情就格外兴奋。
以荣禄之乖巧,慈禧的女人之心他怎能不会觉察!于是,他便借管内务府的机会,极力靠近巴结慈禧。有事多去,没有事借故去,常常和慈禧东拉西扯,眉来眼去,逗得慈禧喜欢得不得了,赏赐他太子少保衔。荣禄益发往西边去得勤快了。这事让东太后慈安看在眼里,手上捏着一把汗,生怕慈禧荒唐,做出有损皇家尊严的事来。但慈安软弱,慈禧厉害,平日小事慈安尚不敢指责慈禧,何况这样的大事?慈安心里着急,却想不出一个良策来。
这时,荣禄又被慈禧升为工部尚书兼署步军统领,地位愈加显赫了。他仗着有慈禧做后台,野心更大,竭力谋进军机处,便攻讦沈桂芬,企图排挤沈而后取而代之。谁知沈桂芬也不示弱,联合李鸿章、翁同龢一起上章弹劾荣禄。慈安见机会来了,便以调停为由,将荣禄改任西安将军,远调陕西。慈禧见好几个汉大臣竭力反对他,怕招引满汉不和,便只得割爱,屈从慈安的安排。荣禄这一调便是二十年,直到光绪二十年才再次进京谒见慈禧,这时彼此都老了。慈禧念及旧情,把他调回京师,重授步军统领。荣禄感慈禧之恩,对她俯首帖耳。中年时期的那段情史在慈禧心中刻下了永远不忘的痕迹。她从来就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仇必报,恩必酬,情必偿。不过几年工夫,荣禄直线上升,擢尚书,晋协办大学士,再晋文渊阁大学士,入军机,位极人臣。戊戌年帝后之争中,他坚定不移地站在太后一边。庚子年拳乱时他又护驾西行,成为慈禧患难中的忠臣。回銮后,慈禧便把北洋军权授给他。六十多岁的老太婆把三十年前的旧情人直当作她的护甲金神看待了。谁知荣禄福高寿却不高,先她而去,慈禧悲悼不已。她要让往昔心中的如意郎君在阴间享受着人世间的崇高祭祀,这便是溥仪被立为皇嗣的最深层的原因。这种妇人心底里的秘密,哪里是跪在床沿边的三个男人所能猜得到的。他们都叩头领旨。
“张之洞。”慈禧气息微弱地叫了一声。
“臣在。”张之洞答应着。
“你去拟旨吧。”
“喳!”
张之洞起身,退出后殿,来到中厅,早有小太监侍候着笔墨。他想了想,写出两行字来,捧着再进后殿。
“臣已拟好,请老佛爷过目。”张之洞将所拟高捧过头顶。
“你念吧!”慈禧闭着眼睛吩咐。
“喳!”张之洞念道,“肤奉慈禧皇太后懿旨,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着在宫内教养,并在上书房读书。”
慈禧默默地听着,心里想:溥仪还不满三岁,祭告祖宗,登上九五之尊,就是这几天的事了。一个还不能离开奶娘的孩子如何治理国家?已经调教过两个娃娃皇帝了,现在轮到了第三个。大清国的国运怎么会如此艰难,爱新觉罗家族怎么会如此不兴旺?她心里很悲哀,而这一次的三岁小儿,自己已无能力调教了。想到这里,她更感到无比的悲苦凄怆!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她咬紧牙关,睁开眼睛,望了一眼清瘦文弱的载沣:这决不是一个能担负江山社稷重任的领袖人物,不要说远古时期的周公旦,就是开国之初的多尔衮也要远远地强过他。唉,这真是没有法子的事,既然叫他的儿子做皇帝,摄政监国的事,不交给他,还能交给别人吗?他不是周公旦、多尔衮那份材料,眼下的局势也要把他推到周公旦、多尔衮的位置啊!
“张之洞,你再拟一道旨。”慈禧深深地却又是毫无力气地叹了一口气。
“臣遵命。”
“醇亲王载沣着授为监国摄政王。”
载沣正为自己的儿子当上皇帝而高兴,同时又顾虑着这么小的儿子如何做皇帝,自己的位置如何摆的时候,猛地听到这道懿旨,不禁喜上心头,暗暗钦佩老佛爷的英明。他赶紧叩头,声音响亮地应了一声:“臣领旨!”
“你们去吧。”慈禧无力地摆了一下手,三个大臣再次磕头,起身,面朝着太后后退。
望着三个缓步后退的顾命大臣,一个黑影蓦地出现在慈禧的眼前。此人脸上露出恭顺的笑容,眼睛里却射出两道火一样的光。这眼光射得生气已尽的老太太心神不宁。她闭目养了一会儿神,一个决定断然形成了。
“载沣!”慈禧拼着力气叫了一声。
“奴才在!”
载沣立即就地跪下。这时世续、张之洞已走出帘外,听到这一声喊,也不自觉地停住脚步,一颗心惴惴地望着帘子。
“你过来一下!”
“喳!”
世续、张之洞知道老佛爷要单独跟摄政王说话,便转身走出了后殿。
“载沣。”慈禧望着即将成为皇帝本生父的年轻侄儿,把原本低沉的声音再压低,“袁世凯要立奕劻的儿子载振为帝的事,你听说了吗?”
“奴才不知。”载沣紧张地回答。
这样大的事情,他居然不知道,如此懵懂的人,能当好摄政王吗?慈禧心里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事已至此,再别无选择了,她不得不扶他上马,并为他扫除拦在马头的那块大障碍。
“这件事是不是真的,没有查实,但无风不起浪,总有点来由。”已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佛爷,头脑的清晰、办事的果决仍不减丝毫。“袁世凯这个人,我观察多年了。此人貌似大忠,实为大奸,他不但是你们父子日后的敌人,也可能是我们整个满洲的敌人。”
载沣明白过来了,今夜的召见,何以没有奕劻和袁世凯的参加。他对袁早已嫉恨在心,听太后这么一说,立即气势汹汹地接话:“袁世凯阴险桀骜,奴才也早虑他久后必生变异,以后一定要狠狠管束他。”
载沣想到自己已是摄政王了,只要皇上、太后一死,他实际上就是大清王朝的皇帝了,到那时,袁世凯还能不听他的?
慈禧吃力地摇了一下头:“你不是袁世凯的对手,你管不了他。”
“那么奴才将他削职为民,解除他的一切权力,看他还能有什么作为!”载沣虽然对太后这句话不服气,但他不敢反驳,只得再拿出一招来。
“载沣!”慈禧皱了一下眉头,说,“你要记住汉人的一句古话: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是一句至理名言,我一向很服膺。对付袁世凯,不是罢官就可以了却的。你执政之初,便要寻一个借口,将他杀掉,为你们父子,也为我们整个满洲去掉这个隐患。”
“喳!”载沣惊得合不上口,他没有想到垂死的老伯母还有这种大丈夫式的魄力。
“你赶快回府去,把溥仪抱进宫来。”慈禧又一次无力地扬了扬右手,补了一句,“要记住我的话。”
“奴才记住了!”似乎顿添了无穷勇气,年轻的摄政王刷地站起来,迈开有力的步伐,一步一步地退出了养心殿后阁。
一个时辰后,中国末代皇帝溥仪被一顶大轿抬着,躺在奶娘的怀里,含着乳头,半睡半醒地离开醇王府,在十六盏大红宫灯的导引下,通过大清门进入紫禁城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