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刚回到石驸马大街洋楼,门外便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和“嘡嘡”的报喜锣声,接着是一队豪华的马车驶近。从马车队里相继走下政事堂左丞杨士琦、总统府秘书长张一麟、内史夏寿田等人。两名政事堂低级官员托着一块高约二尺、宽约四尺的亮堂堂的大匾。杨度站在大门口迎候,老远就看见了匾上四个契金大字:旷代逸才。大匾再向前移两步,杨度又看清了左下角的一行小字:袁世凯题。“题”字下面还有一方端端正正的白文篆印。杨度知道这是袁世凯亲笔题赠的,心里欣喜异常。
杨士琦跨前一步,张一麟、夏寿田紧随在后,走到杨度的面前。杨士琦大声说:“国史馆杨副馆长接令。”
杨度一听,不自觉地双腿跪下,就像当年臣子恭接圣旨似的。
杨士琦展开策令,朗声念道:“国史馆副馆长杨度多年来勤劳国事,研习宪政,于国于民,多有贡献。兹特授该副馆长勋四位,并颁赠‘旷代逸才’匾额一方,以酬劳勋而策激励。此令。中华民国总统袁世凯。”
杨士琦念完后,弯下腰来双手扶起杨度,满面堆笑地说:“皙子,恭喜你了。大总统亲笔题赠匾额给你,这在民国尚是没有先例的事。用一句前清老话来说,这真正叫做异数殊恩啊!”
说罢打着哈哈笑起来。
杨度望着杨士琦干瘦的黑脸上浮起的奸笑,想起他在袁世凯的面前进谗言,坏了自己国务卿美梦的往事,心里顿起厌恶,暗暗地说:杨士琦,想不到也有你到我面前来送匾的一天吧,有朝一日我做了宰相的话,连个侍郎都不会给你!
想到这里,他昂起头来傲然地说:“杨左丞,辛苦你了,就请你将大总统的这方匾挂在我的厅堂正方吧!”
说完也不理他,亲热地和张一麟、夏寿田打起招呼来。
杨士琦心里虽不是味道,见袁世凯如此器重他,也不便得罪,便命令抬匾的人进厅堂挂匾。他略为坐了一下,自觉趣味不大,便拉着张一麟先告辞出门。杨度留下夏寿田,细问袁世凯赠匾的原由。
原来,袁克定将《君宪救国论》拿走后,马上呈送给父亲。袁世凯将这篇万言策论仔细地读了一遍,激赏不已。杨度说出了他心底里想要说的话。他要说的话,一则不能说出,二来也难以自圆其说。然而在杨度的笔下,理论充足,说服力强,堂堂皇皇一片为国为民的苦心,简直令人肃然起敬。他当即决定由段芝贵在武汉印二万份,装订成小册子,县以上的官员人手一册,并由政事堂发个秘密通令,命令他们好好研读,写出读后体会,上交给各省巡按使,由各省巡按使再将情况综合上报政事堂。为了表彰杨度所做的贡献,除特授勋四位外,袁世凯还亲笔写了“旷代逸才”四字,命政事堂制成大匾颁赠。
袁世凯自知书读得不好,轻易不舞文弄墨,但偶尔灵感来了,也有惊人之作。他在山东巡抚任上时,费县有个年轻的女子,过门不久丈夫便得了病,后来病势日趋沉重,只剩奄奄一息了。这个女子决定与丈夫一起去死,便吞下金块。第二天女子死了,却不料丈夫从那天起病情大为好转以至于痊愈。这位年轻女子的事迹被乡民四处传扬,地方官又上报省城。袁世凯得知后也颇为感慨,心里寻思着要为她挂一块匾,遂叫身边的幕僚们拟字。幕僚们拟了三四条,都是些陈言套话,他不满意。最后,他自己提起笔来,写下“一死回天”四个大字。这四个字确实用得好,幕僚们都自愧不如。
袁世凯为颁赠杨度匾额的题字也想了很久。“旷代逸才”这四个字,既表达了他对杨度才学的高度赞赏,也甚合杨度此时国史馆副馆长的身份。
杨度望着经过修整加漆而变得颇为大方庄重的这四个大字,心情很是激动。他感激袁世凯对他的《君宪救国论》的高度评价,更从这种评价中看到未来的辉煌前景。前清时期臣子得到皇上封赏时照例要上谢恩折,而今的大总统很快就要变为皇上了,也应该以谢恩折来表达自己的一片忠心。想到这里,杨度提起笔来写道:
为恭达谢忱事。奉大总统策令:杨度授勋四位,给予匾额一方。旋由政事堂颁到匾额,赐题“旷代逸才”四字,当即敬谨领受。伏念度猥以微材,夙承眷遇,受命于危难之际,运筹于帷幄之中,愧无管、乐之才,幸遇于唐、虞之盛,谬副史馆,方惭溺职,忽荷品题,惟祓饰之愈恒,实惊惶之无地。幸值大总统独膺艰巨,奋扫危疑,度得以忧患之余生,际开明之佳会。声华谬寂,反躬自疾弥多;皮骨仅存,报国之心未已。所有臣感激下忱,理合恭呈大总统钧鉴。
写完后,他重读一遍,自觉通篇措辞得体,只是在“所有臣感激下忱”一句上停留片刻,最后还是将“臣”划掉,换上自己的名字。眼前不称臣,似乎更合宜些。
正在玩味之际,余三过来说:“有两位客人来访。”
“是什么人?”杨度随口问。
现在,前来道喜祝贺的人络绎不绝。聪明的人都知道,袁世凯这一空前之举,已将杨度抬到迈越一切人的地位上。杨副馆长的超擢已是迫在眉睫了。略知内情的人更清楚,杨度与袁克定之间有非同寻常的结合。这种结合,必将给未来中国以最大的影响力。所有这些人,都要赶在此刻奔趋杨府,为自己日后预留地步。想起前些年的门可罗雀到今日的门庭若市,帝王之学的传人更痛切地感受到权势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