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受挫记录
小时候我很爱打架。尽管身体很壮,又受到爸爸每天的训练,但偶尔还是有打输的时候。
记得那时刚刚开始上学,住在山顶上的富人区,自己家当然没有车子可以接送我上下学,所以每天早上都要从山上走下去到学校。出发前,妈妈会准备丰富的早餐给我吃,然后再放一个三明治或便当在我书包里作为午餐。可我小时候实在太能吃也太爱吃了,每次都是在下山的路上就觉得饿,接着就打开书包把午餐拿出来吃掉。
妈妈担心我的安全,希望我放学之后可以坐公共汽车回家,所以每天还会在我包里放上坐车用的零钱,这样就不用很晚还一个人走在山上。可等到放学的时候,坐车的钱早就被我拿去买吃的了,所以我还是会一个人往家走,在半路上看到有人开车过来,就竖起手指希望搭个便车,这是跟电视里的西部牛仔学来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好心人真多,我几乎每次都能搭到便车,也没有被人拐走或伤害。
当然偶尔也有运气差的时候,途中一辆上山的车都没有,就只好走着回家,全程需要好几个小时。为了节省时间不回家太晚,免得被妈妈发现我每天都把坐车的钱吃掉了,我总是会在最后上山的阶段开始抄近路。所谓抄近路其实就是类似攀岩,我凭借自己小小的身板抓着那些树枝和岩石,像猴子一样很快地爬回家里的后院。有次不巧被刚好路过的爸爸发现,他看见我吊在半空中,就走过来一手把我拎起再放到院子里。当天我就被关了禁闭。后来我学聪明了,爬上来的时候先探头看看有没有爸爸的踪影。
说回打架的事。我的生活环境里有很多富人家的小孩,他们每天当然是穿得漂漂亮亮的被车接车送,有那么几次我放学正在往山上爬的时候,他们的车子刚好从旁边路过,那些小孩就会打开车窗朝我大声喊叫,说一些难听的话。
有一回我觉得忍无可忍了。他们下车后故意在院子里等着我,挑衅道:“喂,你天天爬来爬去的干什么?”“你个穷小孩,没钱坐车,干吗还去上学?”“佣人家的穷孩子!”他们还在喋喋不休的时候,我忽然冲过去揍他们,一群人瞬间厮打在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我把爸爸教我的格斗招数都使出来,但毕竟寡不敌众。他们中有个人忽然抓住我的腿,我一瞬间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头撞到了地上的石头。我眼前一黑,躺在那里不动了。这下他们吓坏了。抓我腿的那个人是另一个领事家的孩子,他赶忙跑回家去叫大人来看我,其他人立刻四散跑掉了。
他的父亲很快来到我面前,他脸色看起来很紧张,我当时其实也没完全失去知觉,只是觉得晕晕的,没力气站起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很担心我摔出个好歹,毕竟是生活在领事馆区的香港小孩,真出了事可大可小,大的话也可以上升到国际事件。如果我的家人告他们,他们会很麻烦。
他们把我送回了家。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知道多久之后醒过来,感觉后脑勺一直在疼,摸了摸,起了个大包。浑身也都很不舒服。这时听到门吱呀一声打开,是爸爸走了进来。“阿炮,这是那个小孩送你的东西。”我慢慢抬起头,看到他拿着一大盒巧克力。爸爸把它放在我的旁边,摸摸我的头,转身出去了。
巧克力!对于贪吃鬼来说,这简直就是最棒的礼物!尽管我浑身疼痛脑袋发晕,但并不妨碍强烈的食欲。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拿出一颗放进嘴里,哇,太美味了。再来一颗。隔了一会儿,又来一颗,就这样把整盒巧克力吃完了。满嘴都是甜腻腻的糖味,吃完还拼命忍住胃里的翻搅,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可不舍得吐出来。巧克力很快抵消了打架失败的挫败感,我甚至觉得有点幸福。
门再一次开了,是爸爸走了进来。他看到我满嘴都是巧克力,惊呆了:“你把一整盒都吃了?你知道自己刚刚受了伤,不能乱吃东西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哦”了一声。他看我那副模样,伤势似乎已无大碍,气得把我又拉起来打了一顿。
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次失败。那时候还不知道,长大之后会遭遇更多次更艰难的失败。不过,那盒巧克力的味道我倒是现在还记得。
■第二次受挫记录
1971年前后,我已经当了一段时间的武行。大师兄洪金宝比我资历更深,那时已经跟嘉禾公司签约,成为了一名动作指导。我和元彪两人跟着他在片场混饭吃,也算是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某个著名制片人的助理,这通电话为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有个制片人想为新片找一个男主角,要会武打动作的那种,我向他们推荐了你,他们愿意见见你。”听到这里,我已经按捺不住地激动了,做了那么久的不露脸的工作,我竟然也有机会当男主角?沉浸在喜悦中不能自拔,我完全没理会人家接下来说的“这部片给你的报酬可能不会很多,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打算给你多少片酬……”我打断了她的话,“没关系的!这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机会!”
等我到了拍摄现场,才发觉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我并不是毫无经验的毛头小子,当初在戏剧学院的时候,我和师兄弟们就开始去演一些粗制滥造的影片,那些片子通常几天就拍完。况且,我身为武行也已经在片场摸爬滚打了好一阵子,看得出怎样的电影是好的,怎样的是混的。
我接拍的那部戏片名很有趣,叫《广东小老虎》。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搞不清楚他们找我是要演人还是要演一只小老虎。玩笑归玩笑,这部我人生第一次担纲男主角的电影,明显是一部低成本片。剧情讲的是在帮派之间的打打杀杀中,我饰演的小虎子替父报仇的故事。片子的拍摄过程很让人尴尬,没有剧本,没有武术指导,拍摄环境恶劣,设备陈旧落后,工作经常超时,而我这个男主角,则只是被导演吩咐在镜头前摆出各种动作或姿势,这些连我自己都觉得没劲。很多人随着拍摄的推进陆续退出,最终整个剧组以散伙而告终,制片人和导演带着钱消失了,我们没人领到报酬,这部戏就画上了句号。
那时候武行们开工是当天就收钱的,我还记得最后那场戏,所有武行连当天的钱都没拿到,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就自己掏腰包付了钱。那时候我才赚那么一丁点,还是拿爸爸给我的钱把那场戏武行的钱给付掉了。
结果,这样一部作品当然没能上映,我的第一次男主角经历也就此告终。
■第三次受挫记录
回到片场继续做武行的我,最大的愿望是成为武术指导。看他们在现场呼风唤雨那么威风,更重要的是,他们控制着大家的饭碗,有机会赚到更多的钱。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这几乎已经是最高理想了。
那时候大师兄洪金宝已经当上武术指导,我和元彪经常跟着他开工。有一天,我刚做完一个特技动作,狠狠摔在地上之后,大家收工,我很累也很痛,就没有马上站起来。这时有个人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我心里很烦躁,但还是应了一声。等这人说明来意之后,我立马精神了起来。他正在为一部新戏寻找武术指导,竟然相中了我。
“我们的新戏预算不高,负担不起现在武术指导的钱,想尝试跟新人合作。很多人跟我说有个武行非常出色,那个人就是你,所以我冒昧来找你,看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们签约。”天哪!这不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吗?“请问我去哪里签字?”我想都没想就冲口而出。那人愣了一下,看得出来他很惊讶我竟然一口答应,于是跟我约好第二天见面讨论细节。
第二天,我早早去到他们的公司,跟制片人见了面,很快就把合约签了下来。我问能否雇一些帮手一起来做,他们很爽快地答应了。我去找元奎和元彪一起加入这个剧组,跟他们吹嘘这部电影的制作将会有多棒,带着他们一起畅想着美好的将来。而我自己,也终于可以体验一把作为老大发号施令的感觉了。
真正到了片场,我开始意识到事情没我想的那么好。剧组内部非常混乱,到处都充斥着争论声。制片人过来干涉摄影师所用的设备,导演又嫌美术组搭的布景太劣质。元彪是我的小师弟,他没说什么,元奎则在旁边叽咕:“你看现场这样子,跟你说的根本不一样。”这让我很没面子。
事实证明,这是一部烂片。尽管我和元奎、元彪在动作戏上用尽了全力,但是也没有阻止这部电影失败的命运。我还在这部片里饰演了男二号,现在想来也很好笑。最终这部电影的票房只有几十万港币。没多久,我以武术指导的身份跟他们合作了第二部电影,票房成绩又是很差,完全没有替公司扭转败局。此时,那家公司已经负债累累,甚至连大家的薪水都快发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候,全世界最瞩目的功夫明星李小龙去世了。随着他的离开,功夫片在香港迅速衰落。观众们仿佛受了伤一样,不再想看没有了他的功夫电影。尽管很多电影人前赴后继地试图打造下一个李小龙,但没有一个成功。很快,电影市场重新被爱情片和喜剧片占领。
我最初做武术指导的经历也以失败而告终。
■第四次受挫记录
第一次做武术指导失败后,我的职业生涯跌到了谷底。就在这个时候,我在澳大利亚的爸爸妈妈让我过去找他们,他们那时已经拿到了绿卡,希望我过去也把身份办下来。我在香港也没有什么机会,就坐上了去澳大利亚的飞机。
然而我只在澳大利亚待了几个月,就因为无法忍受寄生虫般的生活,决定再度回港。
再度打开香港那间小公寓的门时,我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几个月没人住的房子原来那么恐怖,里面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很多我自己做的家具也坏掉了。
我重整旗鼓,先从收拾房间做起,然后给大师兄洪金宝打了电话,请他帮我找一份工作,他那时已经是嘉禾公司的签约武术指导。只是我还没意识到,尽管只是离开了短短半年,周围的环境却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再度回到片场的我,又变回了彻头彻尾的新人。
幸运的是,大师兄很快就帮我介绍了一份工。那部电影叫作《少林门》,洪金宝做武术指导,我是副指导。导演是今天大名鼎鼎的吴宇森,在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我对洪金宝说:“吴宇森是谁?我从来没听说过他。”“我也没听说过,他是个新手。”后来在好莱坞再度相遇的时候,我和吴宇森聊起这段往事,都觉得非常感慨。
《少林门》是一部不错的电影,我不仅在这部电影里做副指导,还演了一个配角。吴宇森和我都是新人,两个人刚好在片场互相切磋。过去那些导演通常会把动作戏全部丢给武术指导,自己就在旁边睡大觉或者干脆收工,但是吴宇森并没有这样做,他会认真去看我们是如何套招,如何分解,如何完成每一个动作场面,而且他也没有那些老导演的暴脾气,对片场所有人都很温和。闲暇的时候,他会教我一些关于导演的知识,尽管那时候我完全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成为导演。总之,我很欣赏他。
好景不长,就在我想在这个行业继续扎根的时候,洪金宝带来了坏消息。“李小龙去世之后,动作片直到现在还是不景气,公司最近拿掉了很多项目……”我明白他要说的话了,尽管我很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现在不要说帮你们找工作了,我连自己的工作都可能会保不住。”师兄叹了一口气。
我颓然倒在椅子上。公司的墙壁上挂着很多照片,记录着动作片曾经的辉煌。而现在,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走投无路。继续在片场卖命,也不过还是几十块的报酬,可是未来在哪里呢?挫败之下,我想到了再去找爸爸妈妈。
刚离开澳大利亚没多久,本想闯出一个名堂再回去,没想到这么快就又灰溜溜地打道回府,我心里实在觉得憋屈。手里已经快要没钱了,接下来的一日三餐都成问题。我从小就在戏剧学院,除了武打和动作,我一无所有,难道真的就这样回去吗?
回家的路上,我看着满街的高楼大厦和霓虹灯,觉得它们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我还是那个失败者。
■第五次受挫记录
第二次去澳大利亚,我不能再靠父母养着了,开始同时兼顾两份差事,一是在工地做水泥工,二是在餐厅当跑堂。几个月后,妈妈在我每天强装出的笑容里看出了我的不快乐。
“孩子,你现在做的事不是你想做的,也不是你应该做的。”妈妈的体贴让我崩溃了。“我花了十年的时间学了一身没用的功夫,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就在这之后不久,我接到了陈自强的电报。那时他已经是罗维导演公司的总经理,正在为导演筹备新片《新精武门》,他向我发出了邀约。原本我以为他是要找我做特技人员,正要提醒他没必要隔这么大老远来请我,他的话让我愣住了,“我们想请你来做男主角。”不过,我的片酬只有3000港币。
想了几秒钟,我接下了这份工作。未来到底会如何,3000港币够不够生活,如果电影再度失败怎么办,这些问题我都已经来不及思考,我只知道,要为自己再拼一次。
再度向父母告别,他们没有阻拦我,但是爸爸给了我一个期限,如果在两年之后还是没有闯出名堂,就一定要彻底回到他们的身边。
我又回来了。
尽管拿的是那么微薄的报酬,但我毕竟可以第一次参与业内顶尖的制作。罗维是亲手捧红李小龙的大导演,拍摄过《精武门》和《唐山大兄》这样的作品,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珍惜这个机会呢?
尽管罗维导演认为陈自强推荐的这个人不够英俊,鼻子又太大,但还是对我寄予了厚望。他希望用《新精武门》这部宏大的制作再度捧出一位功夫明星,为此他还找来了原班人马,很多曾出现在《精武门》中的演员,会在这部片里再度出演同一个角色。不过这一次,他要拿出的是一个全新的故事。刚刚听到这个宏伟蓝图的时候,我心里也在默默地打鼓,他们说的这个未来要成为明星的人,是我吗?
在罗维导演的办公室,我签下了人生第一份艺人合约。合约期限两年,每月的收入是3000港币,每部电影的片酬也是3000港币。我必须参与罗维导演的所有作品,并接受他指派给我的任何角色。
今天看来,这是一份很苛刻的合约,但在当时,我并没觉得有何不公平,至少自己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对于旗下这位艺人的外形,我的老板并不是很满意。除了对我满身肌肉表示了肯定之外,罗维导演觉得我有很多地方需要矫正,比如说牙齿不整齐,比如说眼睛太小。他建议我去做一些整形手术,还好我当时找了各种理由逃掉了。
《新精武门》开机第一天,我很早就到了片场。到了那里之后,发现大家正在为武术指导出了临时状况而发愁,我立刻毛遂自荐,他们很爽快地答应了。讽刺的是,我做武术指导的片酬竟然是做男主角的三倍。毕竟当时的我作为武术指导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但作为男主角来说还是个新人。
电影的拍摄过程并不是很愉快。
罗维导演希望把我塑造成李小龙第二,我演的是一个一心想复仇的人,冷血,愤怒,没有人情味,可我自己打心底就不认同这个角色,拍出来的效果僵硬而难看。私底下,我曾经跟陈自强诉苦:“我不适合这样的角色,导演希望让我成为第二个李小龙,可我不觉得那是我的目标和方向。”
票房成绩揭晓,结果一塌糊涂。
在看到数字的那一刹那,我差点直接买张机票飞回澳大利亚。记得当时我紧张得一直在罗维办公室里扫地捡垃圾,这是小时候在戏剧学院形成的习惯。
好在我跟公司签了约,罗维导演立刻给我安排了下一部戏——《少林木人巷》,由一个叫陈志华的年轻人导演。我们两个人在片场迅速熟悉起来,合作得默契而快乐,也在彼此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但这部片的成绩依旧平平。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跟大明星王羽合作了《风雨双流星》,又连续主演了《剑花烟雨江南》《蛇鹤八步》《一招半式闯江湖》《拳精》《龙拳》,这些电影有个共同的特点,它们几乎全部都在讲述复仇的故事,结果要么遭遇票房滑铁卢,要么干脆没有得到上映机会,我“当之无愧”地被外界冠上了“票房毒药”的称号。
■第六次受挫记录
20世纪80年代,在香港尝过爆红的滋味后,嘉禾希望把我推入好莱坞市场。为了让我可以摆脱依赖,认真学好语言,他们把我送上了去美国的飞机,没有一个同事陪伴。
到机场接我的人叫David,他一见我就手舞足蹈地耍起了醉拳。为了让我开心,他忙不迭地开始介绍我即将参与的新项目,“他们请来了《龙争虎斗》的班底,阵容很强大,剧本也很棒,我觉得你会在这里很快红起来!”他的话不仅没提起我的兴致,反而让我心里有点发毛,自从经历过70年代一连串的失败后,我真的不想再去走李小龙的老路了。
在美国替我安排工作的是嘉禾国际部负责人Andrew Morgan,他跟着邹文怀工作了12年,满嘴流利的粤语让我刮目相看,那时候我几乎是个英文白痴。Andrew对我的新片《杀手壕》也信心十足,他认为这部电影的剧情安排,将会给我一个向美国人展示功夫的绝佳机会,而更让他有信心的是,整部电影的制作预算高达400万美金,这个数字对于习惯了港片制作预算的我,也是一个大大的刺激。与此同时,Andrew还希望我可以多做一些访问,上一些电视节目,这会帮助我迅速成名。
然而电影的拍摄过程并不顺利。
已经习惯了港式制作的我,很不适应美国这种条条框框式的拍摄。导演Robert Clouse,是曾经拍过李小龙的《龙争虎斗》的导演,他对每个镜头都会严格按照分镜脚本进行,摄影机的活动进程和演员站位都有严格的讲究,这种工作方式不是不好,只是不适合我。
我在香港拍戏的时候,经常会跟团队一起现场爆发各种创作火花,临场修改剧本和台词是常有的事,但是这些在美国完全行不通。加上我的英文很差,演戏的过程中顾得上说话就顾不上表情和动作,经常打磕巴以至脸部僵硬。回到我最擅长的动作戏部分,他们的工作风格也跟我格格不入,我已经习惯了自己编排复杂而漂亮的动作,但是严格按照剧本拍摄的导演,却经常请我不要随意发挥。我多次试着把自己对动作戏的想法表达给导演,但他每次都是面不改色地说:“不行,就照剧本里写的方式拍。”于是一些原本可以加入很多花哨动作的戏份,变成了我走来走去的过场戏。我对导演说:“没人会花钱去看成龙在电影里溜达的。”
《杀手壕》拍摄结束,公司很快帮我接了下一部戏。Andrew显得很兴奋,“这部电影里会有很多好莱坞的明星跟你搭戏,你演的是一个赛车手,很刺激的剧情,片名叫《炮弹飞车》。”光是听这个片名,我已经很有兴趣,心里默默希望这是一部风格不同的影片。
了解到我对《杀手壕》拍摄方式的不适应,同事们安慰我说:“《炮弹飞车》不是动作片,这下你不用担心了,把精力专注在表演上面就好了。”
可惜事实再次证明没那么简单。我在那部电影中演的是一个日本赛车手,这已经让我有点不舒服,可是想推掉已是不可能,只能硬着头皮演。一起搭档的好莱坞明星每天见到我都会客气地打招呼,但是仅此而已。我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什么都不是。当时有个很有名的黑人演员,是Sammy Davis Jr,他走到我的化妆车,跟我说,我刚从日本回来,我知道你在日本很红啊。我说我是香港来的,不是日本人。他说,嗯,对,你是香港人。Sayonara!结果那之后每次他见我都跟我说日文。我也没有再去解释。在这部电影里不再需要说大段的英文台词,但我要负责做各种鬼脸去搞笑。如此种种,让我在片场的每一天都很不开心,后来我懒得跟所有人说话,就一个人闷在旁边不出声。
后来这两部电影的结果如何呢?
先是1980年《杀手壕》的票房惨败。片子上映之后,我曾经自己买票溜去电影院,发现整个影厅都没有几个人,还都是中国人,美国观众显然对于这部片毫无兴趣。尽管我自己已经跟导演放过狠话,“没人会买票看成龙在溜达”,但看到影厅里寥寥无几的观众,心里仍然特别不是滋味,我在亚洲已经红成那样,几乎是王了,在这里却没人看自己的电影。
这部电影的问题很明显,除了剧情上面的问题之外,失败的主要原因还是观众不接受那种动作方式。我后来曾经找过一些专家问原因,他们说观众认为你的拳头没有力量。我问此话怎讲。他们说,你跟那个人已经打了十分钟,踢了他八脚了,他居然还站在那里,你还在继续踢。观众印象中的动作戏还是李小龙那种,“咚”的一脚出去,人已经被踢飞了!我心想,早说啊,这种拍摄方法多容易,一拳一个一脚一个,但这不是成龙电影的风格,我拍不了,也不喜欢拍。那既然这样,就承认失败。
再说1981年上映的《炮弹飞车》。我在电影里的华人搭档是许冠文。海报上有我和他的名字,就可以保证亚洲市场,而在美国,海报上的名字就变成了以Burt Reynolds为主打。最终,这部电影在美国和日本获得了成功,在香港却彻底失败。我的本土观众不愿意看我演一个日本人,用无聊的逗趣方式去做戏,沦为一群美国演员的陪衬。
这就是我第一次闯荡好莱坞的经历,总结为四个字就是:铩羽而归。
■第七次受挫记录
离开好莱坞三年之后,我的同事们希望说服我再试一次。“美国观众现在最习惯硬汉形象,就像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那样,这不正是你最擅长的吗?”
我只能说,那个时候的他们,甚至我自己,都不够了解我自己。“硬汉”形象也分很多种,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是那种冷血气质的杀手,但我已经演惯了面对生活不屈不挠的小人物。尽管我的外在形象看起来很“硬汉”,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也可以去尝试那种人物形象。
这次接的戏叫《威龙猛探》。制作团队结结实实地把我打造成了他们心中的“硬汉”。导演是James Glickenhaus,我跟他在拍摄过程中产生了很大的不愉快。中间我曾经打电话给嘉禾老板,如果这个导演不离开剧组,我就不演了。当然,这也只能是对自己人的一次撒娇,大家都已经签好了合约,我还没有那个能力说走就走。
我最不满意的是剧组只给动作戏预留了四天拍摄期,这对以动作为生的我来说简直就是开玩笑。过去在香港,只要是我能掌控制作的剧组,每一个画面都要追求完美,从最开始的套招到真正的实拍,我们都想尽一切办法让动作更漂亮更有张力,每一个细节都反复地研究,一个镜头拍摄十几遍是常事。
然而到了这里,导演却认为动作戏并不重要,而且他也不会拍。在我眼里完全无法过关的镜头,在他那里竟然一路绿灯。眼看着电影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滑去,我却无能为力。我很讨厌这种无法掌握局面的感觉。
最终我耐着性子完成了电影的拍摄,但我不认为这是一部成龙的代表作。
这部电影将在美国和亚洲两地上映,为了避免重蹈《炮弹飞车》的覆辙,我决定尽一切力量出手挽救这个局面——我要亲手制作一个与美国版本不同的亚洲版本。我请片中的部分国外主演来到香港片场,重新进行动作戏的拍摄,这一次,要完全按照成龙的风格来。
我的搭档,编剧邓景生为影片新增了一些情节,为了照顾亚洲观众的喜好,还邀来当红的叶倩文饰演了其中一个角色。当然,所有美国版本里面那些少儿不宜的恶俗画面也全都被我删掉了。最终,这个版本在香港和日本获得了好评。
现在我已无意让大家比较两个版本的好坏。那只是我职业生涯中的一段插曲。经过这一次之后,我跟公司严正声明,我再也不要去什么好莱坞了,更不要为了他们所谓的市场牺牲掉自己的电影风格,这是最得不偿失的事。
如果说一定还有下一次,那我也不要再走任何人走过的老路。李小龙和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都是伟大的演员,但他们不是我应该模仿或试图超越的对象。我是成龙,如果想要有一天在全世界成功,那也只能是因为——我是成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