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好莱坞是一个奇妙的存在。它让我狠狠地受过伤,也给过我最高的荣誉,它让我的片酬达到2000万美金,也让我有过强烈的不安全感。因为看到它们电影机器之强大,也让我为华语电影深深担忧。
从前有一段时间,同行们都在议论“港片死掉”,我是身在其中的人,看到过最不敬业最丑陋的一面,当然知道它为什么会死掉。那时候洪金宝拍过一部戏,四个大牌明星做主演,但都只给很少的档期,所有的打戏都变成替身蒙上脸在打。这样下去,怎么会不死?有个曾经的大明星,我跟她合作时,每天晚上她都出去喝酒,早上起不来,一直到晚上6点还不来片场。我那时候还要给她面子,怕她不好意思,还跟她说,“你要是不舒服今天就不要来了,反正我也病了”,结果她还反过来嘱咐我好好休息,自己睡一天觉,当天晚上又去喝酒。有些导演自己把合同签了,片酬拿了,找个别人来现场拍,自己已经准备赚下一部了。
我就碰到过这样的人。到了现场一看,导演椅坐着一个不认识的人,我问“你是谁”,他说“我是副导演”,我当时就怒了:“导演呢?”“在那边。”我走过去一看,他正在现场写下一部戏的剧本。刚接的这个戏还没拍,就开始写下个戏的剧本,如果都是这样的人充斥在行业里,电影怎么会不死?
面对这种情况,我怎么办呢?我会说:“你走开,我来拍。”这样他们最开心了,我来拍,保证质量,自己又省事。有好几部戏,都是这种情况,我拍戏,不挂名,还是挂原来导演的名字。片子上映卖座了,别人来问我的评价,我就是四个字,“不予置评”。后来开始有江湖传闻,说我爱炒掉导演自己接手,还有人说我戏霸,我都无所谓了。
拍《新宿事件》的时候,尔冬升导演跟我说:“大哥,我知道你爱炒导演,会自己下来拍,但如果你一接手,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拍了。”我当时就表示:“你放心,我全程不会讲一句话,不会指手画脚,都听你的。”那部戏是钱嘉乐做武术指导。当年我做武术指导的时候,他还是小孩子,结果到了现场,他在我面前紧张得发抖,但我一招都没有改他的。我知道尔冬升真的爱电影,为了拍电影他可以卖房子,可以花几年做一个剧本,这种导演是我尊敬的,所以在片场我会完完全全地尊重他们。
我拍戏的时候,没想过我为什么要跳这个楼,为什么要跳那个桥,即使知道跳下去会断手断脚,也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跳。我就是这样,对每一部戏都用负责任的态度,对任何事情都很认真地去做。从十几岁混在片场打零工,到后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说话也开始有人听,一路走来很不容易,所以我很讨厌那些混事儿的人。有时候也很想骂一些同行,你们拍的是什么电影?你们根本就是在欺骗观众!今天我们华语电影还不够好,就是因为这些人造成的。混事儿的人、忽悠的人我见太多了,对着我讲得天花乱坠,最后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们是“讲起来天下无敌,做起来无能为力”。每次碰到这种人我就很生气,很希望市场能尽快淘汰这些人。
十年前,我们很多人都在好莱坞,吴宇森、杨紫琼、周润发、李连杰、林岭东、袁和平、徐克、洪金宝,一大票人都去了,我也输出了很多成家班的人在那里。现在呢?人家把我们的东西学会了,变得比我们还厉害,人家已经不需要我们了。现在我们跟好莱坞去拼武术动作,你以为自己一定有胜算的吗?根本没有。我现在去看他们那里的武行、那些特技人员,说功夫,可能比我们国内的很多武术班都强,少林也好,咏春也好,我们的套路和招式人家都已经学过了。
说特技动作,人家的年轻人也可以翻980度的跟头。他们现在是全才,武术、体操、街舞、跑酷……全都会。我的成家班看完也都惊得目瞪口呆。这就是好莱坞的学习能力。那么多中国的故事被好莱坞拍红了。我们拍那么多《花木兰》,不卖座,美国人拍《花木兰》,大卖,还让全世界都知道中国有个花木兰。《功夫熊猫》一部一部拍下来,卖得全球都疯掉,功夫和熊猫都是中国元素。现在全世界那么多人学英文,不是没有理由的,别人比我们强的地方,就是要承认。
去美国,卡梅隆邀请我去参观《阿凡达》片场,我觉得自己就像幼儿园的学生一样。一进去先要签一份保密协议,我想,有什么了不起?我没看过拍电影吗?走进去之后,发现没有一个人,全部都是蓝的布景,再往里走,三四十个人对着电脑在工作,看见我进去,他们都起来向我鞠躬。人家就开始向我介绍,我几乎一点都听不懂,但人家当我是大师,我就要扮大师啊,也不能总是问为什么,就只能说“yes,yes,ok”。
他们介绍了一部摄影机器给我,不大,一开机就看到里边都是人,但外面又是没有人的。我就靠自己的经验去操作,他们就在上面控制。那种体验只能用疯狂二字来形容,我可以拍人的正面、脖子、手,但是外面根本看不到人。还有一部机器,有四个镜头,我从来没见过。再抬头一看摄影棚,顶上挂了无数摄影机,我没数,但我觉得有几百台,在国内你怎么可能会有几百台摄影机?最后我只能说,好了,你们忙,我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卡梅隆过来跟我说,我是看你的电影长大的,我只能很谦虚地说谢谢,可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我的成家班已经算是华语电影里很专业的团队,设备也都是用世界顶级的,但是看到人家那样的机器照样傻眼。我们最好的设备,不过就是拍动作戏的时候用的威亚、滑轮、扣子、绳子……即使那些威亚要十几美金一尺,我也坚持去用,要把每一个人保护得非常好。时代不同了,现在的武行我不能让他们再像我们当年一样,在片场一味地拼命,一味地忍受痛苦。
在美国看人家拉威亚我也被震撼到,一个人站在房顶往下跳,先是跳到一个梯子上,然后落地,再做一个后空翻。这一连串的动作对拉威亚的技术要求很高,角度要足够,还要防止跑着跑着动作被卡住。我就看人家,起,放,起,放,动作特别流畅。再去看才知道人家早就按照这个动作做好了模型,现场拉威亚的人不需要靠蛮力,只要照着技术模型去顺着做就可以了。我们到今天还是要几十个人拉来拉去,人家一个轻轻松松的小东西就把事情搞定了,这中间的差距真的太大。我问了那套东西多少钱,其实并不贵,两三万美金,可是买回来之后没有人会用,你有什么办法?人家的知识产权保护做得太好,我到现在也只能使用自己发明的东西。
拍了这么多年电影,到了人家的片场,自己就像个白痴一样。我多想国内也有一部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机器!或者至少,我很想把这些机器和技术都带来国内,让我们的电影团队也都能学会,去拍出更厉害的电影!真的很希望我们的年轻人多去国外学习,把人家的东西学回来,变成自己的。我们也有自己的专利产品,也可以多在片场玩一些高科技。我很希望中国跟好莱坞多一些合作,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多学习人家的技术,请他们也帮我们培养一批科技人员。
华语电影有很多好题材,我们只是欠缺技术和专业。况且现在学习技术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困难,一部机器的使用要学几个月,现在根本不是这样。一些学电影的年轻人,我特别希望他们早点学习团队作战,不要把拍戏当作要给老师交的作业,那都是在为自己而学。如果有一群同学,有学编剧的、导演的、摄影的、美术的、制片的,大家就可以组成一个团队,拿一个剧本去尝试,学习真正的实战中应该怎样分工协作。大家一直都是各自为战会非常辛苦,我们要像美国人一样集团式地作战。我在美国的时候跟人家聊剧本,一个会议室里面几十个人,大家围在一起去讨论,最后各取所长,这样聊出来的剧本能不好吗?
我一直在强调技术,技术,但如果我去拍一部都是特效的电影,观众根本不会喜欢看,他们早就习惯了看我亲自表演的危险动作,我已经被自己绑架了。这一点让我也觉得很无奈,但是既然已经在动作片上面立了一个先锋,那就要坚持做下去。我也知道大家都拍的那种飞来飞去的很简单,像我这样实实在在的套招,还要每次都有创新就很难。每个人都可以吊上威亚就飞,大牌演员甚至都不需要亲自上阵,找个替身就行了,到你的时候就只需要摆几个Pose,可是就因为这样,我们的动作片才会慢慢弱势,美国的动作片才越来越强。
有时候我的影迷会说,大哥什么都会,滑水、跳伞、潜水、开车、摩托车、各种门派的功夫……这是因为我对自己有高要求,希望每次都带给观众惊喜。最近这十几年当中,不断有人说成龙老了,打不动了,我不会去解释,只是用作品来证明给大家看。年纪越来越大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但我依然会在这个年纪去飞风洞、跳火山,我还是不比那些年轻人差。
别人说,大哥你是超人。其实我不是,我只是肯去拍而已。科幻片、卡通片甚至有些动作片,我们都拍不过好莱坞,但是有一种我们可以赢过他们,就是人的身体真实表演出来的动作。那些冒险的特技,美国那些大明星没有人去做,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去做。他们有高科技的帮助,很多东西做出来比我们好。现在只有我这个蠢蛋还在做这种玩命的东西,我也没有时间去学那些高科技了。
这些年来,我的电影观众一直在翻新,有从很早就一直追随到现在的,也有刚刚才开始看的。有些喜欢标准的成龙式动作片,有的喜欢我拍好莱坞制作。我把他们分成基本观众和新观众,对于所有观众我都要负责。这就是为什么我拍完《尖峰时刻》还是会拍,拍完《功夫之王》还是会拍《大兵小将》,拍完《功夫梦》还是会拍《十二生肖》,在《天将雄师》之后又拍《Skiptrace》。我希望尽量满足喜欢我的人的期望,给他们看到不同的我,我也要对得起全世界各个角落里那些正在看我电影的影迷。
现在的我已经非常幸运,不需要再为了赚钱拍戏,而是为了兴趣。就像《十二生肖》,我从一开始就跟制片人说,我已经做好了亏钱的准备,我们什么都要最好的。筹备了7年,最后去了全世界5个国家8个外景地,拍了整整一年。连电影里面的十二生肖铜首道具都要做最好的,自己花了几百万。我不能说自己的动作最好,投资最高,但至少可以用尽自己的资源和力量,一天天去打磨,一点点用心去拍,最后拿出一部对得起观众的作品。这也是我自己默默在跟好莱坞比拼的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