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闲庭赏落花,万紫千红化作春天最后的清雅。此时窗外微风白云,翠竹浓荫,始知早已入夏。江南风物,无非是画桥烟柳,水榭楼台,却成了世人永远看不倦的风景。在人生繁华的底色里,心中的苍茫,唯有自己知道。
多少人为了追求奔走浮世,无惧风尘,而我总是不懂得如何经营生活,虚度了光阴。我不过是生活的旁观者,静守月圆花开,愿做空谷幽兰,沉静于安静古老的事物,独自怡然。仿佛只有在静美无言中,方能看见初时模样,不改旧日情怀。
有如此刻,我在绿纱窗下铺纸研墨,微风中飘散着一抹薄荷的清凉,这样的柔软,是岁月赐予的恩德。低眉敛神,执笔临摹曹植的《洛神赋》。“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娟秀的蝇头小楷,始终少了几分灵动和飘逸。
曹子建的文采,果真是风骨不凡。据说赋中那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甄宓,做了洛水之神,千百年来,守着洛河,看尽波涛汹涌,时光远去。每次低头看水,总会想起三国时期,那个溺水而亡的女子,她叫洛神。而曹植的一篇《洛神赋》,留给我们的,不仅是清婉绝代的文字,还有一个缥缈美丽的传说。
许多年前,我曾说过,写诗不如填词,填词不如作赋。那时读过司马相如的几篇大赋,文采华茂,气势恢弘,似滔滔江水,起落有致,韵味无边。后来偏爱精致清丽的小赋,篇幅简短,却耐人细品追思。再后来喜欢清词短章,言语明净,意味深长。直到爱上五言绝句,方知人生至简为美,朴素为真。有时候,寥寥几字,足以道尽衷肠。
汉赋自有它的风骨和气韵,是汉代独有的抒情散文。不似小笺笔墨,不似古调长词,唯蘸浓情入笔,铺洒淋漓,方得汉赋韵致。繁复的言语,有时反而难以直抵人心,但华丽的篇章,灿烂的铺陈,却为世人所钟情。借着大汉盛世,从楚辞绚烂的香草间,跳跃而出,化为鹏鸟,俯瞰锦绣山河,落笔处壮丽万千,潇洒肆意。
劝百讽一,是汉赋的弊端,亦是风云聚散处,遮掩不住的风采。那支流光溢彩的笔,扫过南泽北原,西漠东海,途经长安车水马龙的街市,繁华富丽的宫殿,地阔千里的苑囿,高耸入云的楼台。本是讽谏之意,却穷极声貌,写成了颂扬之调。无心种花,春风千载,织就江山云锦。
汉赋里的词句,如散落在人间的珍珠,满地璀璨晶莹,淹没了岁月长河里那些寂寥无声的等待。汉赋最鼎盛时期,在两汉四百年间,之后渐渐被诗歌取代,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汉赋的经典文辞,语言魅力,却流经千古,无处不在。
十年一剑,是剑客的荣耀;十年一文,为文人的自豪。司马相如早年读书练剑,做了汉景帝的武骑常侍。然景帝不好辞赋,相如纵是才高八斗,亦无知音赏识。后来一篇《子虚赋》,深受汉武帝刘彻赞赏。更因其文采风度,令才貌双全的卓文君爱慕,与之私奔,甘愿当垆卖酒,不离不弃。
之后的《长林赋》一出,司马相如被刘彻封为郎。深受皇帝宠信的相如,被功利所诱,竟生纳妾之心,全然忘记为之一往情深的卓文君。后卓文君写下一首《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司马相如读罢惭愧万分,如梦方醒,始知文君情意,山高水远,长相厮守。
汉赋正式形成,当属枚乘的《七发》。这篇赋,主旨在于劝诫贵族子弟,莫要太过沉溺于安逸享乐。他用音乐、饮食、乘车、游宴、田猎、观涛,这些大千世界的生动乐事,渐次改变太子奢靡的生活态度。填满了他心灵的空虚,医治了他的病症。刘勰说:“枚乘摛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
古有登高作赋,读赋之时,亦择明光洁净处,任思绪乘着灵感的舟楫,行过万水千山,方能体会其间妙处。世情故事,草木鸟兽皆付文辞,自西汉词笔,转入东汉抒情。那辽阔的文字山河,在无穷无尽的想象中,见证了大汉王朝的兴衰起落。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宋玉《登徒子好色赋》里,对邻家女子容貌的描述,成了千百年来,留在世人心中,不可替代的绝艳。然而这样一位绝色女子,登墙偷窥宋玉三年,宋玉始终对她不予理睬。他不弃糟糠之妻,与之红尘携手,相约白头。
“蒙圣皇之渥惠兮,当日月之圣明。扬光烈之翕赫兮,奉隆宠于增成……白日忽已移光兮,遂掩暮而昧幽……神眇眇兮密靓处,君不御兮谁为荣。仰视兮云屋,双涕兮横流。”班婕妤的《自悼赋》,在历史上,亦落下了明丽的一笔。也曾得到皇帝恩宠,许皇后的喜爱,后赵飞燕入宫,成了班婕妤悲剧的开始。
曾经红绡帐里,鸳鸯同枕。如今她的居所,秋草萋萋,落叶不扫。她的自悼,无非是一个失宠者,将含蓄哀婉的深怨,隐藏在文字里。这般才貌风华的女子,也不过明媚鲜艳了几载,便被帝王遗忘于后宫,做了阑珊角落里的一株小草,无力与世抗衡,与人相争。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陶渊明的《闲情赋》用华美抒情的文采,生动细腻地描写世间男女的爱情。
“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陶渊明一改往日朴实自然的文笔,承接汉赋的语言风格,落笔缠绵,柔婉多姿。时而波涛惊起,时而暗流回还,终而不绝,止而不息。陶潜终不愧为写景抒情的大家,读他的赋,其间的荡气回肠,远胜于一些词句短章。
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所撰写的大赋,亦有此番潇洒气韵。而赵壹、蔡邕、祢衡的小赋,则是另一种风情雅致。汉赋尽管盛极一时,如烟花绽放,却璀璨了大汉的天空,又美丽了以后许多光年。
左思费了十年时间,写成了《三都赋》。那时间,惹得洛阳纸贵,许多人竞相抄写,纸张供不应求。可谁又知道,在洋洋洒洒的大赋背后,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他苦集辞藻,阅览万卷之时,别人正在闲踏春花,静赏秋月。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赵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江淹的一篇《别赋》,不知道牵动了多少人的情肠。以为看惯了人生聚散离别,当淡然心弦,可每次临别,总忍不住会黯然神伤。
就这样么远去了,那些沉浸于汉赋里的时光。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春去秋复来,时光还在,是我们在老去。回首处,还有谁一如既往地,在那年相逢的路口将你等候?再长情的人,也有回不去的曾经。心静时,临一篇小赋,守一片流云,昨日的欲求,竟这般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