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买来一个莲花形状的铜香炉,古朴精致,极为珍爱。焚香品茗,赏花听雨,已成了日子里不可缺失的片段。焚一炉香,折一枝新芽插入陶罐里,静坐听禅。如此光景,令你多么厌世,亦会觉得生命原可这般安逸、愉悦。喝一杯清淡的茶,时光干净,江山无恙,而我离那个古老的岁月,越来越近。
那是一个遥远的无人相识之地,我的前世也许走过,但所有遗留的记忆都被删去。几千年的文明长流,潮起潮落,依旧如故,人世沧海几度,唯岁月不惊。它的安宁,如连绵起伏的山峦,舒卷有序的白云,不分彼此的河流。而流经千年的江水,恍然如梦的云烟,低诉着冲洗不去的青铜时代。
其实,青铜一直伴随着我们寻常的生活,只是它存在于一些渺小的事物中,有些微不足道。与我最为亲近的,则是铜香炉、铜手炉,还有一面搁浅的铜镜,以及几把被流光遗忘的铜锁。人与事物相同,总是像候鸟一样不断地迁徙,每次道别,都不知何时相逢。聚首之日,只觉漫长的旅程已将彼此更改,唯有记忆,停留在昨天。想起幼时读《声律启蒙》,有这么一句:“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霜华满鬓,羞看百炼青铜。”当时年小,只当作联句来读,甚觉美丽。如今却深知其意,亦恰似我的心情。尘世纷繁,那把汉木古琴,被搁置在书房的角落,无心弹抚。而铜镜早已成了屋内的装饰,终不肯擦拭,亦怕那光亮,照见日渐老去的容颜。
我的故事,苍白简单,而青铜的故事,却含蓄悠长。早知青春如此易逝,真该好好相待每个日子,一如铜,烧注成各种器物,见证自己存在的价值。欢聚、喝酒、做梦、远行、看风景,哪怕有一天突然亡故,也要知道最美的年华亦曾有过盛况。或是有一天老到孤独无依,还有那如许多的回忆,足以慢慢下酒。
大概从尧舜禹时代起,青铜已经被应用,并且逐渐兴盛起来。夏代始有青铜容器和兵器。商晚期至西周早期,为青铜器发展之鼎盛时期,器型多样,凝重浑厚,铭文深长,花纹繁缛。之后,青铜器的胎体开始变薄,纹饰亦简洁朴素。青铜器是一个时代的烙印,每一个器皿,每一种造型,皆由手工制作,任何物件,都是举世无双。
它曾为鼎,给原始的人们,盛载了文明的炊烟。它曾为,填满了帝王的城池,饮醉了月色的孤独。它曾为钺,伴随将士,所向披靡。它曾为锹,随着大禹,疏浚了山河。它曾为镜,悬在秦堂,正了世风。抑或孤鸾独伤,浸润了诗客佳人,写在鬓角的沧桑。
青铜贯穿了整个古代,盛行于夏、商、西周、春秋及战国早期,到了东汉末年,陶瓷器取代了它的风华。隋唐时铜器多为打造各式精美的铜镜,篆刻典雅的铭文。之后,便只作普通的器皿,物件,散落于寻常的生活中。
世间万物,皆要经历开始、鼎盛,以及衰落的过程,青铜器亦是如此。它不能逆反自然,改变其衰退的命运,但历史亦不能抹去它曾有过的富丽辉煌,所度过的千年风雨。从夏朝至战国早期,青铜器被制作为礼乐之器,在诸多礼仪中演绎了它的价值。
编钟的韵致,神圣庄严,放佛置身在紫阁间,听着盛朝的曲乐,探望富贵无比的宫殿,森严威武的长阶。自此,钟鼎门庭成了富贵之极的代称,而鼎亦是政权的标志。谁又知晓,富贵如许,亦是飞燕归来,寻不到的繁华。那乌衣巷里,王谢堂前,曾经筑巢的燕子,还是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礼器也在中国青铜器制作中,最得精致的,因它代表了庄严的权势。而兵器,亦闪耀着那个时代的锐利和锋芒。春秋时期,有着诸多的冶炼师。“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剑是知己,沉默的时候,它会替你说话。许多剑客,就是凭着一把宝剑,闯荡江湖,笑傲风云。
越王勾践的剑,则为青铜兵器里的精品,也曾随着它的主人忍辱偷生,卧薪尝胆。细致的纹理,精巧的剑身,剑锋千载,依然熠熠。沙场上腐朽在草丛间的尸骨,没人会记起他曾经有过怎样的付出,只有手中握着的兵器,随他一起沉默在无边的风沙里,永不离弃。
铜镜算是青铜时代最香艳,也最风华的一笔。无论是后宫佳丽,还是侯门绣户,或是寻常女子,都会在铜镜前,借着晨光和夜月,用青春装饰最美的妆容。那方铜镜,伴随她们一生,从青丝到白发。一天天,看着她们慢慢老去红颜,而青铜,擦拭之后,却愈发光彩夺人。
贾岛有诗吟:“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花。”诗人借着青铜镜里的映像,赞赏友人新婚妻子的美丽容颜。铜镜亦被作为信物,亲历才子佳人的缘聚缘散。杜牧《破镜》一诗中曾写:“佳人失手镜初分,何日团圆再会君。”多少女子轻挽云鬓,对镜描眉,只为等候那个与她执手一生的良人。
后来,有大量铜币流散于市井间,被无数为着生活而劳碌奔走的商贾,传来换去,磨损了钱身,断送了年华。他们为了蝇头小利,斤斤计算,到头来,富贵繁华也都是过手之物,并不曾真正留住什么。
离开了那个属于它们的时代,青铜器带着一种天涯无主的落魄与孤独,失意于红尘深处。但没有谁忘记,它们曾被浇注与撰写过的鼎盛昨天。如今,它们有些伴随那个逝去的王朝,一同埋藏于千年的泥土,沉醉不醒。有些被珍藏于博物馆里,为后世展览过往的风云旧事。
而我似乎喜爱它被时光冷落的模样,喜爱它们以简单的姿态,安静地存在于世间。那些平凡的旧物,无需厚重的历史,无需文化的沉淀,亦无需背负一个王朝的使命。经历了人世幻灭荣枯,舍弃了风流过往,留下纯净的灵魂,给平淡的今天。
它只是一个铜香炉,萦绕的淡烟,装点主人风雅的厅堂。它只是一把老旧的铜锁,锁住重门深院里,冷暖悲欢的故事。它只是一面仿古的铜镜,搁在红颜的闺房,以为不去擦拭,就可以留驻青春。
历史的天空,此时风烟俱净。那些不解的铭文,到底刻着谁的誓言?那些风蚀的铜锈,又老去谁的沧桑?过往的壮志豪情,盛朝之音,早已扫落尘埃,为前生之事,从今不再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