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邂逅几段或深或浅的缘分。只是时光长短,萍聚云散,由不得你我做主。穿行在摩肩擦踵的人流中,缘分会指引你,找到那个与你心意相通的人。或许这世间没有谁,能够陪你真正走到终点,但我们依然要感恩那些深刻的相逢。
生命是一场漫长不可预知的远行,晓风冷月,杨柳落英,都只是刹那风景。那些结伴同行的,不只是爱情,还有不可缺少的亲情和友情。不管有一天会不会成为漠然转身的路人,但任何一桩缘分,我们都要珍爱。
原以为张爱玲这般孤傲的女子,应该只和文字做了知己,和寂寞有了偎依。其实我们都明白,一个爱上文字的女子,情感应该比寻常人深邃。张爱玲是那种会将万千柔情隐藏的女子,可以让她为之心动的人,确实不多。她时而冷若寒梅,时而媚似海棠;时而深似烟霞,时而淡如清风。读过她文字的人都该知道,她这一生邂逅的不仅是两个刻骨相恋的男子,还有风雨相携的朋友。
在港大,这座花团锦簇的校园,张爱玲时常被莫名的孤独砸伤。除了刻苦学习,去图书馆阅读文学书,她的日子甚为简洁。然而有这么一个女孩,在不经意间走进她的生活,让紧紧相随的孤独,渐行渐远。
她叫炎樱,是个混血儿。父亲是阿拉伯裔锡兰人,在上海开摩希甸珠宝店。母亲是天津人,为了那段跨国婚姻,和家里决裂,断绝来往。炎樱皮肤黑,身材娇小丰满,五官轮廓分明。她为人爽朗,说话语速快,又十分野蛮有趣。正是这个热情如火的女同学,改变了张爱玲的冷淡和忧郁,让她在港大的生活多了欢笑与趣味。
如今还可以看到一张炎樱和张爱玲,在炎樱家屋顶阳台上的合影。因为时光久远,原本黑白的照片更加模糊不清。岁月尽管在照片上留下了斑驳的印记,我们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两个穿着裙裾的年轻女孩脸上灿烂的笑容。看过张爱玲的诸多相片,能够如此会心微笑的又有几张?
后来,炎樱的名字多次出现在张爱玲的笔下,她成了张爱玲一生最重要的知己。也许炎樱不是张爱玲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笔,但她的存在却有如雾霭迷蒙的晨晓,添了一缕绚丽的云霞。张爱玲本是冷情女子,对于炎樱,她却无法做到淡漠。
张爱玲写过一篇《炎樱语录》,讲述了这个乐观女孩的一些生活逸事,让我们可以更加清晰地读懂这个平凡女孩的人格魅力。炎樱在报摊上翻阅画报,统统翻遍之后,却一本也不买。报贩讽刺地说:“谢谢你!”炎樱答道:“不要客气。”
炎樱买东西,付账的时候总要抹掉一些零头。即使在犹太人的商店里,她亦这样做。她把皮包的内容兜底掏出来,说:“你看,没有了,真的,全在这儿了……”如此可爱有趣的女孩,让店老板都为她的孩子气所感动。
炎樱聪慧灵敏,亦颇有文学天赋。张爱玲说她也有过当作家的想法,还曾积极学习华文,甚至说过一句诗意且富有哲理的话。“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读了这句话,似乎让我们明白了许多。张爱玲之所以喜欢和炎樱交往,不仅是可以感染她的快乐气息,很多时候,她亦可以看到张爱玲内心深处的柔软和孤独。
她们有着相同的宿命论,相信前世今生,相信因缘际遇,不是巧合,是注定。或许很多人不知道,张爱玲初次来到香港,与她同船共渡的人,其中有一个就是炎樱。只是那时候她们还未曾结缘,但真正有缘的人,哪怕转过水复山重,也会相遇。
炎樱有幸,做了张爱玲亲密朋友中的一个。又或许说张爱玲有幸,在她寂寥孤僻时,得遇这样一位热情开朗的女孩。在香港求学期间,和张爱玲一起看电影、逛街、买零食的人,是炎樱。和张爱玲漫步校园,说心事的人,也是炎樱。炎樱知道,沉默孤傲的张爱玲,其实内心精致含蓄。所以,她对张爱玲不仅是珍惜,还有许多的怜惜。
而张爱玲对炎樱的友情,亦是非同寻常。都说多情女子爱流泪,但张爱玲却很少哭。她后来说过,平生就大哭过两回,其中有一次为的是炎樱。据说有一次放暑假,炎樱原本答应留下来在香港陪张爱玲,但不知为何,不辞而别提前走了。张爱玲为此悲伤不已,大声哭泣,想来是因为她太孤独了。
她们之间还有一个共同爱好,那就是绘画。张爱玲自小喜好绘画,而炎樱也恰好有这方面的天赋。在后来香港沦陷时,为了消磨光阴,她们经常在一起作画。一个勾图,另一个上色,可谓珠联璧合。张爱玲小说集的封面,两次都是炎樱所设计,她新巧又灵动的构思,深得张爱玲喜欢。
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张爱玲和炎樱的友情虽然深厚,却也一直保持着距离。香港分别后,她们在圣约翰校园有缘再聚。而后,天涯离散,几经浮沉,亦有过重逢。在一起时,她们惺惺相惜。不在一起时,她们淡淡怀念。
在港大,除了和炎樱的这段友谊,还有一件难忘的事,在张爱玲写作史上至关重要。在港大,她唯一一次用中文写了一篇文章。这就是她早期作品里最著名、最出色的一篇——《我的天才梦》。相信只要提起张爱玲,都忘不了她的名句。“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
这篇《我的天才梦》,是为了参加《西风》杂志创刊三周年的征文比赛而作。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张爱玲只有十九岁。然而她斐然的才情令人惊叹,独特别致的文采以及惊世骇俗的结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更让人回味无穷。最后征文结集出版,她的题目《天才梦》被录用。
但张爱玲对《西风》评奖的结果极为不满,并在有生之年多次提及此事。七十年代她编《张看》时,在《天才梦》的末尾加了一段附记:“《我的天才梦》获《西风》杂志征文第十三名名誉奖。征文限定字数,所以这篇文字极力压缩,刚在这数目内,但是第一名长好几倍。并不是我几十年后还在斤斤较量,不过因为影响这篇东西的内容与可信性,不得不提一声。”
据张爱玲回忆,征文寄出后不久,《西风》杂志社通知她“得了首奖,就像买彩票中了头奖一样”。谁知等到收到正式公布的“全部得奖名单,首奖题作《我的妻》,作者姓名我不记得了。我排在末尾,仿佛名义是‘特别奖’,也就等于西风所谓‘有荣誉地提及’”。张爱玲还说:“《西风》从来没有片纸只字向我解释。我不过是个大学生。”
时过境迁,关于那次征文评奖活动,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早已没有人再去翻寻。张爱玲之所以耿耿于怀,是因为她重视自己的文字。其实她并不是一个张扬的人,她的内心如莲静谧,如此计较,是为珍爱。但作为一个真正喜爱她文字的读者,不会在意她是否获过什么奖,而在意其书卷里散发出的无穷韵味。
张爱玲是一个天才,对于一个天才,世人会给予更多的仁慈与宽容。所以,她的乖僻,她的孤冷,以及她与这个世间的疏离,都值得原谅,值得尊重。倘若我们用寻常的眼目来看她,来要求她,那么张爱玲就不是粉黛春秋里的一个传奇了。
或许张爱玲从来就不是一个向往唯美的女子,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人生是用来宰割,用来修剪的。所以她从来都不惧怕破碎,春水东流,秋月残缺,多少温情故事会被榨干。岁月给得起旺盛的记忆,也同样可以掏空一切。
当我们披着华美的旗袍,在镜前打量柔美的身段,自以为风姿万种的时候,张爱玲却在远处,冷冷地看着。也许有过短暂的沉默,但那句她不忍心说的话,终究还是说了出来。说得那么响亮,那么清脆,那么彻底。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