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玄继续说:回想我的为官生涯,做过很多错事、过分事,最惭愧的就是对不起汉阳百姓。我一甩袖子走了,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曹操苦闷,给桥玄斟茶:如果学生这辈子再也不能当官为民,请先生不要责怪。
桥玄转头看着曹操,笑说:到了我这个年纪,曾经来不及实现的梦想和要做的事,才真正来不及。你的前途,刚刚开始。
曹操心中升起一股暖意,知交是什么?就是在你摔倒、伤痛的时候,他们会扶着你,不离不弃,共同跋涉过人生的沼泽地。
桥玄缓缓地转头看着曹操:人生的价值,不光是为了实现。比如你,不仅仅想到当好官,做好事,光耀门庭,还需要看得更远,想得更多。想我泱泱大汉帝国,也只是表面太平,外受异族虎视眈眈,内有百姓民不聊生。作为享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要勤奋思考,对国家和民族心怀忧患,时刻都存有危机感。打个比方,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可以安心生活,舒服睡觉,而我们必须保持清醒,做国家和民族的“守夜人”。
桥玄看似平淡的一席话,说得曹操无言以对。原来自己不应该只是自己,不能只想着理想的实现,梦想的追寻,还应该有比之更高、责任更重的思想境界。他虽然成长了这么久,桥玄给他的感觉,仍然像坐在坛端那般令他仰视。
曹操伏拜在席上:先生,学生记下了。
桥玄朝曹操抬手,示意他起来:阿瞒,我有一事相托。
曹操再次伏拜,起身说:先生请讲。
桥玄自顾喝茶,微笑着说:以前看别人的丧礼,以为那是离自己很遥远的事。如今,该轮到别人为我举办。
曹操想要安慰他,可看他脸上没有丝毫悲情,好像平日说话般平静,略含超然。令曹操欲言又止。
桥玄说:我的一只脚已经踏进坟墓,回首此生,没什么遗憾……除了愧对父母。连我自己都记不清究竟挂印离职多少次,每次在做决定时,从未想过父母的感受。让他们无端地为自己担忧,甚至蒙羞。他们离开洛阳回到梁郡安居,我在外地任职时,虽然给他们写过无数封信,以为那样就可以消解他们对儿子的思念,始终未能把他们带到身边,为他们养老送终……如今该轮到我交代后事,膝下唯存一子,迫于我素来严肃,生性懦弱,难成气候。希望能托后事于你。
桥玄一生刚直,性子暴烈少有人靠近。钱,来多少花多少。桥玄家无余财,时而光临当铺或跟好友借贷,等俸禄发下来再连本带利还上。年纪活得大,原先的那些故旧们都先他而去,能得以相托后事的就更少。托孤和托以后事,都表明委托者对被委托者绝对信任。
曹操没想到桥玄要将妻子相托,深感责任在肩,当即俯在席子上大拜,对桥玄说:先生放心,学生定当伯翔如兄弟。
桥玄的目光在曹操的脸上停了会儿,泛起笑意:对了,你我老家不远,你以后要经过我的坟墓时,一定要祭拜我。要不然走不过三步以外,你就会肚子疼,到时候不要怪我。
曹操被桥玄的豁达逗笑:那您爱吃什么?先说好了,我好照办。
桥玄从不在吃上亏待自己,每天必须有酒有肉,即使到了“那边”也一样。他看看桌子上,指着米酒说:要一壶酒、还要一只鸡。炖烂点,最近牙口不好。不知道地府里有没有补牙的。
曹操被桥玄逗得大笑,那么严肃的生死离别在桥玄看来只是笑谈,是迟早该来的生命过程。
临别时,桥玄告诉曹操,要他熟读兵书。
曹操点头:学生一直在读。
桥玄睁眼看着他:是吗?除了琢磨些作战方法,还读出其他什么没有?
曹操纳闷:其他……什么?没有啊。
桥玄微笑:万物同源,其中还隐含着做人的道理。
曹操疑惑地看着桥玄,桥玄坚定地点头。
桥玄在曹操告辞的最后,要他下次先把祭品带来,好让他活着就能享受几回,逗得曹操欢笑答应。
临行前,曹操特地跑去在执金吾府当簿佐的同学胡母班每隔几天就给桥玄送些烧鸡和酒去。告别胡母班,又在洛阳的大街小巷走了很久,当走到北部尉廨原地时,空地上重新盖起房子,已经是胡式家具店,过去放五色棒的石墩被用来插墩布和遮阳伞。最近这几年,由于皇帝喜欢胡人风格的家具陈设。胡床、胡柜子在洛阳很走俏,官员富户们也争相购买。
书目已经弄好八十多卷。剩下的做好后邮寄到谯郡。
丁蕙不愿随曹操同去,曹嵩觉得也好,曹操不是个在乡野郊外耐得住冷清的人,也许待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省得大人小孩跟着来回折腾。
公元179年七月,曹操洛阳南门天宁寺内启出刘春的棺椁,带着阿才和几个仆人上路。从此,曹操对女人的品味,一直以刘春生前之德作衡:顺从、贤淑、隐忍、牺牲。
丁蕙抱着曹铄,牵着曹昂,冷冷地看着棺椁跟着曹操启程,毫无知觉。看似情敌生的两个儿子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决不相信曹操带刘春回乡是因为他爱她。因为,他只爱他的事业。
一辆马车装着棺椁,一辆重量级马车装着满满的竹简,一辆马车坐着曹操和阿才,其他人骑马跟随。一共三辆马车、四匹马沿着官道向东直奔谯郡而去。刘春,可怜的孤女,为曹家留下两个儿子后,躺在棺椁里跟着曹操去陌生的地方安葬。
她说过要她的儿子报答曹家,还不如说是报答曹操。日后她唯一的儿子,曹昂在宛城为了救曹操,真的付出了生命,怎不叫曹操伤心欲绝!虽然,曹操日后有多达十三个妻妾,要数谁是曹操最爱的女人,谁也无法跟刘春相争。每到吃饭的时候他就会为他们母子留两个位置、两双筷子、两碗饭。他要让所有活着的人知道,在曹家,为家庭做出牺牲和奉献的人永远不会被忘记。
用曹操后来跟扶正的小妾卞氏的话说,刘春身上任何一点都值得男人去爱,如果她在世,肯定没有卞氏今天的位置。
洛阳的皇宫、皇城、屋舍与街道,在曹操身后渐行渐远。
别了,洛阳,梦里何曾不堪伤?
别了,梦想。那只是为实现自我寻找的理由。
别了,皇帝陛下,还有太学。
一切都别了。
到这年,曹操已经二十五岁,简直逃离京都,重回一事无成。失败的阴影笼罩着年轻的生命,前路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