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趟远行的列车上,我们总可以遇见这样那样的陌生人。与生活中擦肩而过的人们不同,他们会警惕地封闭着自己,冷漠而疏离。却也正是他们,可以让你在漫漫长夜中放下防备的戒心,促膝交谈,甚至相识相知。这仅仅因为你们都是旅途中寂寞的一份子,透过被夜染黑的窗,可以照见彼此如星般闪烁的眼睛。
当我们笑纹如菊时,这情景又将在多年后成为多么奢侈而珍贵的往事!
像是一场盛大的舞会,与各式各样的人们聚首一堂,各做各事。有清醒的吵闹的难眠的亢奋的或暗自神伤的。你可以安心地浮躁地厌烦地欣喜地冲人微笑,也可以有高调的让人讨厌的或温柔可人的样子。总之,在踏出车门的瞬间,一切都随之化为乌有。
我们总是无法预测,何时出发才可遇见空旷的列车,就如我们无法预测,一段感情能有多长的保鲜期。
临时上车的后果,就是被许多烟枪围绕。各式各样的香烟味儿,混杂在同一狭小空间。渐渐地,我也变成一支烟枪,同他们一样,无论是低垂着眉眼还是摆弄手机,总之互不言谈,各怀心事。
居于长途火车上,我一样是宅女,假使一直不语不行,就像患上严重抑郁的那些日子。这是现代都市的流行病。
可是,在众人群居的地方自闭,想想也是奢华,不是么?
通道上,走来走去的乘客很多,小孩儿也很多。我已经看不到多年之前独行的景象。那些晃来晃去的面孔中,更多的是散漫和无目的,而非沉重的奔赴。
但我一如既往地爱着旅途列车,一如既往将之视为一场蒙面的舞会。大家不约而来,又不约而散。
列车沿轨道持续向前,似时光的穿梭。
这条隧道将人们带向各自期待的地方。少妇哄着孩子,不协调的情侣们暧昧温存,沧桑的老人目光浑浊……而我,一个看起来无聊的女子,满怀对梦寐之地的期待。
后半夜,因为一个微笑,无眠的人们开始聊天。
留着血红长指甲的佤族女人告诉我,她们的民族,一些三岁小孩都抽烟喝酒。
一个地质大学的学生赞美我的首饰别致,然后说到他很有意思的专业——首饰设计与珠宝鉴定。
年轻帅气的中尉偷偷告诉我们国庆大阅兵的幕后故事。
生活在北方的老头儿没见过柚子,我分给他吃,他还害羞地塞给我一橘子。
旁边的男人兴致勃勃说起自己熟悉的领域,丝毫不管别人是否了解和是否感兴趣。
我喜爱旅途,或许正因为,路程之中的寂寞更容易让陌生人相互诉说,相互聆听。
一夜时间悄然流逝,他们一个个下车,微笑着跟我告别。那一刻,因为我的留守而像是与朋友的分离。大家微笑着,不言语,只轻轻一挥手,就算告别了列车上所有的漫谈。
留下的,还有一个高个子的男孩,帅气的脸庞上,一副傲世神情。漫长的后半夜,我们各自占据吸烟处的一角,相互揣摩着深不见底的心思。
终于,他抬起头来,目光相遇的刹那,我下意识笑了笑。
兴许你不曾发现,微笑像是一枚促进人际关系的催化剂。隔阂在彼此间的陌生,仅仅因为这一笑,便迅速消散开来。
回到座位时,车厢里的人们都已陷入安静的睡眠。睡眠中,似远离了这个现实的世界。我不知道是否有那么一个地方,如梦境一般,可以为所欲为。就像爱丽丝说的,我的梦境,一切都由我说了算,想要眼前的一切消失,只需要掐痛自己的手臂。
这时,男孩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我愕然地盯着那小块肌肤,然后听见他说:“太困了。”
男孩长得很好看,浓密的睫毛上闪烁着点点微光。
我色迷心窍般笑了笑。
凌晨三四点,是黎明前最难熬的时光。
我很困,却睡不着,于是掏出手机给齐蓝发信息:“宝贝,我遇见一个温暖的大男孩。”
不过片刻,手机居然有了回应。齐蓝:“宝贝,祝你艳遇愉快!嘿嘿,拍照给我看。”
我转头去看旁边的男孩,他却看着我的眼睛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是去找朋友吗?”
我摇头,反问:“你不也是一个人?”
那时,心里莫名其妙升起一丝希望。我陡然发现,多年痴迷的踽踽独行原来如此脆弱。我渴望有一个可以谈心依靠并且赏心悦目的同伴。
男孩摇摇头,说:“我去西安看外婆,现在要回库尔勒。”
库尔勒,好遥远的名字。但我还是说,新疆的姑娘都很美。你们有福呀!
男孩扑哧笑了,他说:“姑娘们确实很美,她们经常会喷上浓郁的香水,让人受不了!有些还特别热情,避之唯恐不及。有趣的是,我们上学都是骑马去学校!”
骑马?我看了看这个身高一八几的男孩,想象他在马上英姿飒爽的样子,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偶像剧中主角出场的情景,忍不住咧嘴笑开。
我笑道:“那你一定经常遭遇穷追猛打!这时候,就需要策马奔驰,利用呼啦啦的扬尘将美丽的姑娘们甩在身后。”
男孩也笑:“库尔勒的男孩们都很帅气。你是去库尔勒吗?”
我微笑着摇头。在这趟旅程中,没有任何地方能代替我对甘南的向往。
临近五点,窗外的景物露出朦胧的轮廓。
我开始频繁地揉着眼睛打呵欠。男孩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
“靠着眯一会儿吧!”
短短一个多小时,我深陷到梦境之中。甘南的花花草草居然对我开口说话,我遇见一只小地鼠,眨巴着小眼睛,向我要棒棒糖吃。
随着列车的颠簸,我猛然惊醒,发现身边的男孩已微微入睡,长睫毛一动不动,安静美好的模样。
列车再次晃动,周围的人们都睡眼惺忪地离开梦境,恍恍惚惚回到现实里。
还有半小时就到兰州。素未谋面的管元给我发来信息,她已租好车,准备出门去车站接我。
管元是这次与我同游甘南藏地的兰州女子。我们在网上约定好了时间和路线,准备进行一次随心所欲的旅行。
我背上双肩包朝门口走去时,那个库尔勒大男孩已补上卧铺,准备前往另一节车厢补眠。
隔着半截车厢的距离,我们向对方挥了挥手。在那个时候,名字和出身都不重要,我只需要记住:在某年前往西部的列车上,有这样一个温暖可爱的男孩陪我一同度过难熬的半夜时光。
前面等待我的,是神秘宁静的甘南小镇和游牧的藏族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