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曾自述早年生活:“做过许多年补充兵,做过短期正兵,做过三年司书,以至当流氓。”
十四岁时,沈从文进入凤凰当地军事学校就读,他梦想着日后能成为将军。每天吃过晚饭后,他与有着同样梦想的同班好友穿上灰布军服,挺起小胸膛,雄赳赳气昂昂地从大街上走到城外。城门边卖牛肉的屠夫看见二人,总是逗他们,拿着腔调叫他们“排长”,守城的老兵则一边做鬼脸一边阴阳怪气地叫他们“总爷”。他们也不理会,总觉得自己将来是要做大事的。
次年,军事学校解散,母亲便送沈从文去当了补充兵,跟随沈家的邻居、一位杨姓军官到辰州驻防。当护兵可以背盒子炮,出发前,沈便憧憬着背盒子炮的神气威风样子,很是兴奋。然而到出发这日,军官们骑马,家眷乘轿,沈这个小兵只能步行。而马上相熟的军官仿佛全都不认识他了,杨军官的女儿莲姑则对他说:“昨夜我妈告诉我,以后不能再喊你作四哥了。我应当喊你的名字。我爹也说这是规矩!”沈从文顿时明白,莲姑和他不再是平等的了。
沈从文曾跟随所在队伍去芷江剿匪。到芷江后,军队每天都在杀人,他们雇来本地探子,到集市上去认土匪派来的奸细,查明是奸细后,当即在乡下人往来最多的桥头上砍了奸细的头。“人杀过后,大家欣赏一会儿,或用脚踢那死尸两下,踹踹他的肚子,仿佛做完了一件正经工作”,便各自散开了。
芷江当地商会会长的女儿得病去世后,被一个卖豆腐的青年男子从坟墓中挖出,背到山洞里过了三日,又被送回了坟墓。事发后,男子被押到衙门,就地正法。临刑前,这男子不吃不喝不叫不骂,只是注意自己受伤的脚踝。沈从文颇为好奇,问他脚被谁打伤的,男子微笑了一会儿,说:“那天落雨,我送她回去,我也差点儿滚到棺材里去了。”沈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是微笑,不理会沈,过了一会儿,他自言自语地轻轻说:“美得很,美得很。”旁边另一个兵士骂他是疯子,那男子微微地笑笑,便不作声了。沈从文对这个微笑印象深刻,十几年后在他的印象中还异常明朗。
沈从文曾和时为少尉军衔堂兄沈万林分到一处。堂兄对他很是照顾,闲暇时常指导他练字。当时官兵军阶极不平等,下级见了上级要恭敬行礼,沈从文对堂兄的黄色军服很是羡慕,他觉得若能穿上这身军服上街,虽免不了行礼,但受到的尊敬能和受到的屈辱扯平。堂兄却对他说:“一个牟目,没有读过书的人也能做,不值得你眼红。你应该做副官长和更像样一点的。发狠一点练字,将来会成名家的,不但是可以卖钱……”沈从文听了,更加发奋练字。在怀化时,他因为字写得好被提成为上士司书。刚成为司书,书记官很瞧不起他,沈万林便对他说:“弟弟,受点委屈要学会忍耐!要自己努力……”一年后,沈万林在回乡途中因同行人之间的私仇被枪杀灭口,沈从文伤心不已。
沈从文跟随军队到过怀化,他说:“这地方给我的印象,影响我的感情极其深切。……我在那地方约一年零四个月,大致眼看杀过七百人。一些人在什么情形下被拷打,在什么状态下被把头砍下,我皆懂透了。又看到许多所谓人类做出的蠢事,简直无从说起。这一分经验在我心上有了一个分量,是我活下来永远不能同城市中人爱憎感觉一致了。”
从军时,沈从文凡称呼自己必说“老子”,秘书官文颐真听后对沈说:“小师爷,你人还那么一点点大,一说话也老子长老子短!”沈答:“老子不管,这是老子的自由。”随即看着文和气的样子,又害羞起来:“这是说来玩的,不损害谁。”
沈从文所在的军队去“援川”,沈因年纪太小,就与一个老年副长官,一个跛脚副官,一个吸鸦片的书记官,及二十名老弱兵士,留守在辰州后方。次年,沈所在的军队在川边与当地“神兵”交火,全军覆没。所幸沈留在后方,才保住性命。
从军队被遣散回家后八个月,十六岁的沈从文跟随一个亲戚,在雪地里走了四天,到沅州投靠堂舅黄巨川。堂舅当上警察所长后,安排沈到警察所当了办事员,每天负责抄写违警处罚的条子。警察所隔壁是典狱署,每夜皆可听见监狱里犯人受狱中老犯拷掠的呼喊声。警察署抓来些小偷小摸的人,不及发落,便寄存到狱中,每天黄昏,沈从文随同另一个巡官到狱中去点寄存在那里的人犯的名。后来警察署从地方财产保管处接收了本地的屠宰税后,沈从文又多了收税的工作,每日能到全城各处看看。
在沅州,沈从文常与堂舅、七姨父熊捷三(熊希龄的七弟,第一届国会议员)等人一起作旧诗,很得当地几个乡绅的看重。沈母便与姐妹卖了家中房屋,还了债务,剩了几千元,来沅州投奔儿子。沈此时认识了青年马某,并爱上了马某的姐姐,一个肤色白皙、身材高挑的女孩。熊捷三及其他几个乡绅知道后,认为沈是干傻事,都提出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沈,并当着沈母的面,让沈从四个名门望族的女孩中挑一个(其中一个是熊捷三的女儿,沈的表妹),但十七岁的沈从文一个都不选,执意要和那个女孩在一起。那个女孩喜欢他作的旧诗,他便每天作好情诗,让马某带给她。此时沈家仅剩的几千元都由沈保管,马某常向他借钱,今天借去明天还回,后天又再借走,大后天又还回来,但让沈不明白的是,借来借去,有一千元左右便不知去向。而到此时,马某再也不来为他姐姐取情诗了。发现上当的沈从文觉得愧对母亲,留书后悄悄离开了芷江。
这个女孩后来被土匪抢入山中做了压寨夫人,沈从文得知后,还写了两句诗感慨:“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不久,女孩被赎回,嫁给了一个黔军团长,但团长不久被枪毙,她便到沅州的天主教堂当了修女。
离开芷江后,沈从文和表哥黄玉书住在常德的一家客栈里,靠着大舅寄来的钱维持生计。但随着欠客栈的钱越来越多,店里对二人越来越冷淡。表兄弟二人只好经人介绍,到贺龙的队伍里各谋了一个差事。当时,黄玉书与在常德小学里教书的杨光蕙小姐一见钟情,回到客栈后,让沈帮他捉刀写情书给杨小姐,写好后再让沈跑腿送去,前后送了三十多次。有几次,杨小姐对沈说,信写得很好,看不出黄玉书还真有点才气,沈只好支吾着敷衍过去。最后,黄、杨的爱情修成正果,他们的长子便是黄永玉。
沈从文想再次入伍,便跟随在保靖当兵的表弟一起到了保靖,寄住在表弟那里。一天,他和表弟吵了几句,半夜里不高兴,不想在表弟床上睡,又无处可去,就走到一个养马的空屋子里,爬到有干草和干马粪的空马槽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去拿包袱向表弟告辞时,二人又讲和了,笑着在地上扭打了起来。
经人介绍,沈从文到陈云武手下任司书,每月四块钱。因为他的字写得好,且能纠正别人抄写文件上的错误,很快在司书中脱颖而出。因而他更加勤奋练字,曾在五个月内买了十七块钱的字帖,每日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练习,仅仅为了得到主任或其他人的一句赞美。
沈从文所在队伍书记处驻地附近有个土坡,布满了小坟,几乎每天都会有一具小棺材或用蒲包裹好的小尸首,被送到这里埋葬。此处多野狗和小狼,大白天见了人也不逃跑,只是静静地坐在坟头上望着人,眼睛光亮,牙齿白森。每逢有小尸首被抬来下葬,它们便蹲在一旁,等埋人的一走,就刨开坟堆,将小尸首吃掉。沈等人每次到土坡上去,总要带一根大棒,防止被狼袭击。
队伍开拔去四川,沈从文作为文件收发员随行,月薪九元。到四川一共走了七天,因为人多,每到一处,士兵们只能自己寻找住处,沈三个晚上睡的是长凳,一晚在一个乡绅家与另一个同事占据了一张方桌,有两次连凳子都找不到,只能睡在屋外的稻草堆上,半夜还能看见流星从夜空中划过。
沈从文在陈渠珍身边当书记时,曾听其三姨父、陈渠珍的老师聂仁德讲学。聂仁德博学多才,沈几乎每天都要去听他谈“宋元哲学”,谈“大乘”、“因明”,谈“进化论”,逐渐有了不安于目前生活的想法。
之后,沈从文生了一场热病,高热糊涂时,吃不下任何东西,头疼得像斧劈,鼻血一碗一滩地流,一直病了四十多天。病好后,他便落下了流鼻血的毛病。不久,他的老同学陆弢与人打赌,在游过一条宽一里的河时溺水而亡。沈为他收敛遗骸后,忽然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不曾到过的地方,知道得太少,应该去学校读读书,去新的地方见识一下,才不枉此生。痴想四天后,20岁的沈从文决定到北京读书,如果读不成就做一个警察。
沈从文曾想学摄影,但因为交不起学费,只能作罢。他曾考上中法大学,又因交不起学费,没有去上。现代评论派的丁西林、陈源等人曾教沈学习英语,准备设法送他到剑桥大学学习,但沈从文始终记不住26个英文字母,还是只能作罢。
北京大学教授林宰平看到沈从文的散文《遥夜》后,很是欣赏,不仅写文章评论沈的文章,还邀请沈到家中聊天。他对沈从文说:“一个人仅仅活下来,容易;可是活下来,抱着自己的理想不放,坚持下去,却很难。”接着,林向梁启超、徐志摩、陈西滢等人举荐沈。梁启超了解沈从文的困难处境后,将其介绍到熊希龄的香山慈幼院当图书管理员,月薪2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