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站起来走动了,她每天哭著要回家。身体复健、心理复健、强迫自己接受自己的外表,是她这阶段日复一日的折磨。同时,我也快需要心理复健了。
Day63 2010.12.23(四)
我跟我自己说,这件事情,我一定要努力到起码可以对自己、对她有个交代的程度。她现在没有心力管这些,虽然她会越来越好,但她还有好长的路要走,我不要她带着委屈与不平走下去,我要把这些可能的委屈与不平降到最低!
今天,我看到她的手,颜色是大红色的,好像老婆婆的手,皱巴巴的。另外,她又换成了全身的深色压力衣,或许是深色的关系,萎缩的两条腿看起来又变得更细了。
其实,穿压力衣最主要的目的是压疤、避免疤乱长。但我觉得还有另一个好处,就是不要每天看着双腿,每天看着双腿心情真的好不起来。
今天,她继续练习站,甚至尝试走动。hebe跟Ella今天都来了,我让hebe及Ella陪着她,我则站在旁边帮忙录像照相。她准备了好久,在hebe及Ella搀扶下,又站了起来,她俩是第一次看到她站起来,对hebe及Ella很震撼吧,毕竟她整整躺了两个月,Ella瞬间哭了出来。原地踏步许久后,她在两人的搀扶下,跨出了第一步!这是两个多月来的第一步!她很小心地在病房绕了一圈,三人高兴得要命,我则在旁边加油,记录着这一刻。简单地走了一圈,她又体力耗尽躺回床上了,双腿马上垫高,因为又充血了。
我今天回家后,心里充满了温暖,因为她走动了,这是个大进步。
Day64 2010.12.24(五)
中午探病时间,陶子姐跟李哥得到任爸许可,准时到医院看她。下午陶子姐回程路上打电话给我,我们聊了很多,我依稀听得出来她一直擤鼻涕,好像在哭。她一直问我她能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她能做什么。她叮咛我:“一想到任何事一定要告诉我,什么都可以,千万不要客气,一声令下我就到,如果要搬东西我叫李李仁去帮忙!”
今晚是平安夜,灼伤中心门口聚集了一些歌迷,一见到我就跟我说:“我们又来了,你不要生气哦!”(啊?我为什么要生气?可能这阵子我实在笑不出来,媒体追拍我,我又不看镜头,感觉上脸很臭吧!)他们答应我不会久待,条件是我答应转达祝福、打气并转交卡片他们才走,我当然一口答应,使命必达。一个歌迷很可爱,她的卡片附上了一张收据,歌迷用任家萱的名义捐了新台币500元给“阳光基金会”,希望有福报回到她身上。我跟Selina说:“或许,上苍要你受这样的折磨,是要你用你的影响力,集合更多的力量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今晚,华研带来了阿妹(张惠妹)跟她的团队所制作的一个动画,非常感人,这个动画真的是太催泪了!她看了哇哇大哭,眼泪鼻涕齐流,尤其阿妹是她的偶像,她很感动感激,我也被这个动画感动得眼眶泛泪。晚餐后,她继续抓痒,练习走动,我看着她咬着扩嘴器,讲话讲不清楚,摇头晃脑又原地踏步,好像是一个呆呆的阿兵哥。
回家后上网,我的文章在微博转发继续“发酵”,转发量越来越多,文章点阅人次也越来越多,感觉上是因为我描述的病情与这件事情的发展,可能汇集了同情与不平的力量吧。我越想越气,文字根本无法描述她的状况,干脆公布照片算了。
算了,华研跟任爸怎么可能会同意,这样影响太大了,还要顾虑到她、歌迷、大众的感受啊!大多数人应该不想看到这种照片吧。在网络上浏览时,我突然发现俞灏明发了一篇微博,大意是他很好,感谢电视台等一切。我傻了一下,因为Selina一点也不好啊,电视台交代善后可还没下文。不过,无论如何难得听到灏明的消息,希望他真的很好。
Day65 2010.12.25(六)
今天下午3点多,她发了一个短信给我:“今天、明天没有复健老师,自己加强复健,才深刻感受皮僵硬得如此快,应该不是用分钟计算而是秒,难过但会加油!”看了这个短信,我的情绪很低落。
傍晚,任爸有一点感冒想早一点回去,但仍坚持祷告完才走。她晚上依然练习走动与不停地抓痒,她今天走动已经可以不用人搀扶了,可是我看得出来,她的腿走路时摆动幅度很小,感觉上很害怕。
晚上10点半左右,陶子姐打电话给我。我正准备离开医院没接到,陶子姐发了个短信请我回电,我回家路上她告诉我:“我有感而发写了一篇文章,找了任爸,任爸可能在忙没接到,所以想给你看看适不适合发表或需不需要修改。”我百般推辞,她百般坚持,一定要先给我看。最后我说:“任爸同意你探视就是信任你啦,拜托,我有什么资格审核或修改你的文字,而且,言论自由耶!”她听到我说言论自由,笑了。我提醒她发表后要告诉我,我要当第一个读者。
Day66 2010.12.26(日)
凌晨,我紧张又期待地读了陶子姐写的《那是她吗?》,读得我泪流满面,读得我自己去倒了一杯红酒,大大地喝了一口。她描述的状况应该没有比我描述的病情还严重吧,不过她比我写得感人。我不知我在哭什么。陶子姐其实蛮含蓄了,而且我比陶子姐或任何一个读文章的人更清楚实情。
我哭的原因可能是,终于有一个有力人士,表达出很接近我想表达的了。华研尊重家属,病情公开程度以家属感受为主,合情合理非常正确。任爸乐观坚强慈悲,不想让媒体歌迷担心,眼泪往肚里硬吞,十分伟大令人敬佩。但我这个泛泛之辈,始终觉得伤得这么重、复原路那么长,事实总有一天是瞒不了人的,且始终觉得她委屈了,委屈在于外界认知想象与实际病情的落差是没有人知道的。我可以确定这个落差很大,是因为凡挚友或亲友看到她的照片或本人,都是说不出话直接掉泪的。我也不知我的这个心态对不对,无论如何,终于有一个人感受到了落差而且敢说出来,还写了一大篇。
早上,我上网东看看西看看分散注意力,我发现俞灏明的微博是当天的转发冠军;而我那篇微博依然在转发中,且那篇文章,不计转帖,光是在华研网站已达五六十万人次点阅,但我的微博还是没有进转发排行榜。中午左右,我发现陶子姐的文章就“发酵”了,没几个小时,不计其他转帖,单单她的网站就有17万多人次冲进去看,其他媒介平台也开始转载。我想:陶子姐也应该吓一跳吧?
傍晚去医院,她今天状况时好时坏,一下开心、一下难过。她急着告诉我说她停吃止痛药了,也停吃安眠药了,说这也算是一种进步。又谈了一下自己心情与伤势,她说,早上一起床没法自己尿尿,因为早上她的腿热身前是僵硬的,没法立刻下床。
她说,现在换药时她都会盯着看双腿,因为总有一天要习惯。今天练习走路还是很紧、很拉扯,觉得进步很慢,希望自己很快变成一般人。讲着讲着就哭了,我还是老调重弹:“不要急啊!急不得啊。很快!真的很快!相信我真的很快!”哭一哭她又笑了,我问她:“怎么又笑了?”她说:“没有啊,就是哭完了啦!”
Day67 2010.12.27(一)
下午她发了个短信给我说:“我看到婚纱照觉得很难过!”我还没来得及回,她就打来了,哭得很伤心,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哭到有些她说的话我听不懂。她说:“看到电视节目上在介绍婚纱,觉得我们试拍婚纱好像也不过是没多久前,为什么我突然变成这样子了?我不能再拍了……”我跟她说:“没关系啦,我本来也不想再拍了,离开台湾拍好麻烦。而且你也没有变成怎么样啊,新皮旧皮都是你的皮,给它们一些时间熟悉彼此,很快就互相融入成一家人了!要拍婚纱过一阵子再拍也可啦!”
晚上我到医院的时候,她的好友KiKi来了,今天是KiKi的生日,KiKi带着蛋糕来医院过,任爸、我还有她一起为KiKi唱生日快乐歌,KiKi第一个愿望就送给她,两人一阵泪崩。后来,我、任爸还有她一起讨论了一下陶子姐写的东西,歌迷都是谢谢陶子姐的,有部分舆论批评陶子姐,但事实上我们都认为还好,陶子姐只是讲述亲眼看到的事实啊!而且,她根本恢复不了那么快,总有一天要面对媒体、面对大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任爸说,先让大家知道一下也好,免得将来与这个社会期待的落差过大。
任爸走后,她继续她今天的新复健功课:斜板与加大步伐走动。站在斜板上是在练习脚踝活动的角度,拉扯脚踝与大小腿背部的皮;大步伐走动则让她吃足了苦头,没走几步就双腿肿胀充血,急忙回床上把脚垫高!复健老师跟她说,现在就像是一岁小孩在学走路,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好!
Day68 2010.12.28(二)
今晚我到医院时,她正试着自己穿压力手套,最后,还是需要护士帮忙才行。今晚,她的复健重点也是斜板及大步走路,站斜板时她一直深呼吸,仿佛不停地深呼吸才能让她站久一点;在练习大步走时,本来她的心情还算平静,冷不防突然泪崩。她说:“看着你们走来走去好轻松,但是对我来说好不简单,稍微想加大步伐,就紧得难受。”讲着讲着又哭说:“想回家!关在这里快受不了了!”任爸说:“如果能待在医院里久一点点,会有比较好的照顾;没治疗好就出院,将来常跑回医院更麻烦!”
她今天有点紧张,因为她听护士说明天要洗澡。她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洗过澡了,她忘了接触水的感觉,她也不敢想象受伤处与植皮处接触水时会是什么感觉。我是跟她说应该不会有问题:“医生护士敢让你碰水,代表你一定好到可以接触水的程度了,最起码,绝对不至于有感染的问题!”
我今天仔细地再看了她的脸,脸上像是有那种大块大块的雀斑,她情绪稍微一激动就会涨红了脸。我希望她的脸快点好吧!手脚自由活动若没那么快,那就慢慢来吧;脸若快点好,可以增加她出院的自信,因为她很想回家了。而且,她如果没自信出门,就算将来回家了,关在家里久了还是会发疯;如果她脸能好一点,我相信她能比较快一点回到正常生活。
Day69 2010.12.29(三)
今天下午3点16分她传了短信给我:“今天下床走到病房门口好多趟,只是控制不住,一走路就有想哭的冲动,走了很多趟,也哭了好多次,这条路好长,还好,我眼泪够多!哈!复健真的不简单!”我回了她短信:“不要太急!加油!六天前你才下床小碎步原地踏步!不可能明天就好!一步一步来!隔一阵子你就会发现其实每天都是有进步的!”
傍晚到医院遇到庄医生,聊了一下。庄医生说,他也是心中一颗石头落了地,第三次植皮完后,她才真正脱离险境;庄医生也打了一针强心剂,他说整体复原复健进度都是比原来预期得快,本来预计光植皮就要前前后后植三个月!而且,脸真的有进步,脸是会好的!
她今天新加的复健功课是踮脚,踮脚对她来说很累,因为她小腿萎缩了。踮脚刚好跟站斜板是反方向的复健,也是为了拉扯脚踝及小腿的皮。另外,从今天起,她晚上睡觉也加了一个新工具,用一种支架绑住双腿大小腿,固定双腿拉直睡觉。医生说,双腿完全打直是比双腿弯曲难的,宁愿起床时练习弯曲,也不要起床时练习打直。
Day70 2010.12.30(四)
今天中午,任妈鼓励她下床吃饭。第一次,她坐在椅子上吃饭,她高兴到马上照相寄给我看。我看到照片也很高兴,因为这代表了她小腿自然下垂的时间可以加长了!膝盖弯曲的时间加长了!应该算是一个进步!不过,今天下午她在复健时,太紧太辛苦了,她突然悲从中来,跟任妈母女两人抱头痛哭,哭完打电话告诉我她真的哭得好惨。唉!笑完哭、哭完笑的日子,不知道还有多久?
傍晚我到医院时,她告诉我明天才要洗澡,很兴奋很兴奋!很期待很期待!医生说以后星期一、三、五都要洗,护士还跟她说会有水疗的功效,会很舒服!讲完洗澡,她就急着让我看她的小腿植皮处,原来紫色的小圆圈都变成黑色的了,她说这是复健初期的正常现象。今天复健老师又加了一个动作,慢慢地试着半蹲,这个动作对她来说非常难,等于直接挑战膝盖。
她急着做给我看,双手拉着床架,身体往后倾,慢慢压下去,有点像拉住身体往后坐马桶的动作。她其实做不到90度,只能勉强接近90度。每做一下,她就唉唉地叫一声,我有点觉得她只是要证明给我看她做得到,任爸跟我又不好扫她的兴,就在旁边拍手叫好,我们知道,她在等我们赞美她。
我今晚居然坐在病床边睡着了,她说我起码熟睡了大概40分钟。
Day71 2010.12.31(五)
傍晚我一到医院,任爸就早一点回去了,他晚一点会再和任妈、容萱一起回来医院跨年。
她跟我说,今天早上她第一次洗澡跟水疗,感觉很妙;也很仔细地看了她的伤口与植皮处,告诉我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惨不忍睹”。
hebe及Ella去参加跨年的演出了,hebe传短信给她:“老婆!好想念你啊,很怀念一起工作的时间!”她流下眼泪看着我说:“不知道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跟她们两个一起工作?”我说:“很快啊!”
她说:“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唱唱跳跳?”我说:“也不一定要唱唱跳跳啊!也可以以三人合音取胜啊!不是有一种unplugged(未使用电子合成音响效果的)?坐着唱的那种?不用担心啦!华研做音乐很厉害,他们会想的,以后再说!”她擦了擦眼泪,说:“复健老师也说我进步很快的!”
哭完以后,继续复健。练习踏步时,她哼着我听不出来的旋律,左右摇摆了起来,她说她是在开心地跳舞。看着电视转播跨年晚会,她想到,好久没有过不必表演的跨年了,她甚至想不起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能跟家人一起跨年,也算是因祸得福,说着说着就哭了:“我是不是很会安慰自己?”
11点半左右,任爸他们来了。今晚其实蛮冷的,任妈帮她准备了红色的鞋子、粉红色的背心、紫色的毛线帽及紫色的长毛袜,让她大红大紫地过新年。电视上在准备倒数时,她引导着我,教我跳舞,跳着跳着我突然感触好深,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自己落了两滴泪。
放烟火了!大家互祝新年快乐,我嘴巴也讲着新年快乐,心里却一点都不快乐。
Day72 2011.1.1(六)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在医院的日子非常平淡。她淡淡地跟我说,她今天跟任妈说:“喜欢妈妈照顾我,喜欢爸爸陪我,阿中笨手笨脚的,又不善聊天。”她问我:“会生气吗?”我淡淡地回她:“不会啊,你讲得很正确,是事实啊!”
她淡淡地告诉我,昨晚没睡好,因为固定支架绑着腿很不舒服,很痛。她说,今天站斜板时,复健老师一直跟她聊天,她发现,聊天好像会分散注意力,时间也会过得比较快,会比较不在意那些麻麻酸酸的感觉。我陪着她复健、看看电视。她痛痒紧依旧,但她今天没有多说,也没有抱怨。
Day73 2011.1.2(日)
晚上她说她晚餐吃得太多了,肚子很撑,我赫然发现她好像变胖了。之前她脸很肿,且我每天看不容易看出来,今天仔细一看,还真的是变胖了,脸变得很圆,可能是因为前阵子为了长皮猛吃的缘故吧,何况,她又完全无法运动。
今晚,她又加了新的复健动作:走楼梯!医院有一种复健器材,是四个阶梯的小木梯,她今晚开始要练习走楼梯了,先从上下各三次开始。她上下楼梯非常慢,可是她会忍不住一直偷笑,那种感觉有点像是她很高兴她有进步,觉得很特别、很奇妙。我看着她,有那种重返孩提的感觉。
走完楼梯后,她掀开压力衣看看自己小腿,植皮处红的更红,紫的更紫。她看我一眼,我也看她一眼,我们都知道这是练习走路的代价。
Day74 2011.1.3(一)
白天她打电话跟我说:“早上又洗澡了,下午复健师要我练习半蹲久一点,可能是因为拉扯太大力,我竟然亲眼看着自己膝盖喷血!膝盖裂了一条缝,我快吓晕了!”我听到“喷血”两个字,心脏好像被电击了一下,胡乱安慰她了一会儿,脑海中马上想象那是什么画面。后来想想:“她穿着压力衣,应该是压力衣瞬间被染红了吧,还是没有穿压力衣?没关系,医生护士都在!”我没有多问她,也决定不去多想。
晚上我到医院的时候,她正在跟任爸争执,她很想回家,任爸还是希望让医院照料得再好一点后再出院,毕竟她行动不便,太早回家未必是好的。两人都对,我也不确定怎么才对,就没吭声。任爸祷告到一半时,她突然喊了一句:“还有右手肘!祈祷右手肘可以弯,我不要右手肘再开刀了!”任爸立刻把右手肘列入祷告文。
任爸回家后,她继续复健、走楼梯,她今晚上下走了五回,护士经过时都夸赞她进步神速。她说,下楼梯比上楼梯痛很多!她走完差点虚脱,几乎没有力气回到床上,回到床上发现小腿有几处喷血了,她没多说,但我看得出来她很郁闷。
我今天跟她开玩笑:“你一直吵着要出院,你还不能照顾自己吧!譬如,你能站着刷牙吗?”她自住院至今都是在床上刷牙,是我们帮她准备脸盆等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她还没试过站着刷牙。我话一讲完,她就慢慢站起来走到洗手台旁边,站着刷牙给我看!她很开心,因为她又发现她可以做到,她又有进步的地方了,她可能觉得她做给我看,我就会支持她赶快出院了。
Day75 2011.1.4(二)
白天时她练习蹲下,复健老师带着她试图让大腿、小腿稍微接触,教她用身体的重量往下压。她说,膝盖没有喷血但她直接飙泪!因为那是皮肤跟肉被撕裂的感觉,太……痛……了。她说,她这样蹲了五次!
我傍晚到医院时,她也是在跟任爸争论出院问题,她说,她现在神志非常清醒却失眠,半夜会很冰冷很孤单,戴着固定支架又很难受,更不好睡。任爸考虑的重点依然是何时她的身体状况最适合出院,如何能安排到最妥当地照顾。任爸走了以后,她就开始哭了,哭着跟我说好想回家,我只好也搬出任爸的论调:“任爸一切都是为你好的啦!”
她今天情绪有点不稳,她不能接受她的腿变形了,忍不住地哭;我不知如何安慰她,我又讲我那一套:“上苍是精挑细选你的,要你不再只是那么单纯,要你看很多事情要超脱外表。等到你过了这些肉体疼痛后,你就会懂了,你是既倒霉又幸运的。”
今天她的复健功课多了散步,散步指的是在病房外灼伤中心内的散步。所以,今天除了上下楼梯六次外,我陪她绕着灼伤中心慢慢地走了三圈,有点像女王出巡,护士们都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Day76 2011.1.5(三)
今天早上又洗澡、水疗了,她说她看到自己膝盖旁边长了一圈小水疱,非常沮丧。后来复健练习弯膝盖一下,水疱就自然地破了几个。她对膝盖的复健最没有信心,她跟我说:“要面对复健,看着这些,还要对这些没有负面感觉,真的是很不容易!”她问我:“护士都跟我开玩笑说我是玻璃娃娃,而且,我要当玻璃娃娃长达半年,可是,玻璃娃娃不是应该很漂亮吗,哪有我这种玻璃娃娃?”
早上换药时,她看到自己脚背的疤很严重,有很多小洞,两个脚踝看起来不大一样,一粗一细;右大腿外侧很不平整,右大腿后面更是大洞小洞,不知道是不是压力衣不够紧?下午她跟任妈形容着早上看到的疤,又哭了起来,结果两人又抱头痛哭。她下午也趁着空当,看了任爸从10月22日开始的微博,她跟我说,看着任爸正面的表达方式,反而感触很深,实在很催泪。另外,有些细节她竟然都不记得了。
晚上她练习上下楼梯六次,她绕着灼伤中心走了两圈。复健完,她又开始哭:“我想回家!”哭一哭,她跟我交换条件:她不哭,但要我留在医院陪她,早上再回去上班。我不知要怎么拒绝。因为没有跟医生报备过,所以我也不知怎么办,最后决定偷偷摸摸地留下。结果,半夜12点半,护士发现我还在,我只好摸摸鼻子赶快回家了。
Day77 2011.1.6(四)
今天晚上比较特别的是,因为她的皮肤太干不舒服,护士临时决定,拆掉双腿压力衣,抹完乳液,待乳液吸收后再穿上压力衣。所以,我第一次目睹整个过程,从拆掉到穿回,前前后后花了超过一个小时。同时,我也是第一次近距离亲眼端详了她的双腿,我清楚地看到了水疱及伤口,以及从伤口流出的组织液、血液,真是完全性地烧毁,没有一点好皮。她看着我,等着我的反应。我之前看过照片了,我心里也有准备了,我全程笑嘻嘻地在旁边,我不能掉泪,若掉泪她一定也很难过,会跟着我掉泪。这一个多小时,就在护士与我的嬉笑与夸奖中,很快地过了。
今晚,她也是试着以复健填满,试着蹲得更低一点点,依然是痛、破皮、喷血。她绕着灼伤中心走了三圈,我发现她走路时双肩会稍微倾斜,左肩比较高,有点同手同脚,屁股太翘,可能是手脚还不大自然的关系。今天练习上下楼梯,破纪录地来回上下了九次,练习完她气力几乎耗尽,说不出一句话。
Day78 2011.1.7(五)
今天,她的造型是大红围巾与大红鞋子,脸上贴满了硅胶片。她一如往常地复健、走路、爬楼梯,hebe待了整个晚上,陪她聊天,陪她复健。经不起她一直要求,今天,经医生许可,大家大致决定了出院时间是1月19日,她对这个时间还不太满意,她嫌太久了。我们应该会以一个直接面对媒体、面对大家的方式出院,不会偷偷摸摸地来,因为出院消息纸里包不住火,所有媒体都会想拍她的样子吧,反正也躲不掉,与其一直担心被偷拍,还不如干脆大方地面对。至于,面对媒体要干脆到什么程度,伤口不外露是毫无疑问的,问题是浓妆、淡妆还是不化妆,走路或是坐轮椅,小平头或是戴帽子,要露面多久,要站着还是坐着,要说什么呢?大家则稍微意见不一,各有利弊吧。
征得医生的同意,今晚我安静地待在病房里面陪她过夜。我的折叠床太窄了,跟我的身宽一样,我一动就快要掉下去,所以只要一动就会醒,睡睡醒醒,也亲眼见识了她的失眠。我每一次张开眼睛,她都不是熟睡的,腿的支架让她翻来覆去,一直抓痒一直皱眉头,要不然就是闷热丢开被子,要不然就是太冷了在发抖,真的是整夜辗转难眠。
Day79 2011.1.8(六)
今晚是她的沮丧之夜。我今天傍晚一进入病房,就看到她的表情是非常想哭却又硬忍着的。任爸带领祷告后回家,任爸走出病房的那一秒,她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她哭着说:“我要回家!我不要这样子,复健好痛,坐下好痛,什么都好痛,现在痛都没有药可以吃了,不痛就是偷懒,你骗我,没有那种没有压力的复健,我不想复健了,我想当平凡人、正常人……”我说:“你是正常人啊,只是你受伤了,在养伤。快了快了!19日就回家了!慢慢来!不想复健就不要复健,没关系啦!”
隔一会儿,她哭完了擦擦眼泪,摇摇晃晃地走到椅子边,她要练习复健新功课“坐下站起”!原来,她刚刚哭诉的“坐下”,就指的是这个。一轮要坐下站起20次,坐到第三下她的表情开始不对,坐到第八下她噗的一声哭了出来,坐到第十下她的泪珠一颗颗的,是从眼睛里弹出来,我在照相机镜头后面都看得到那几颗泪珠。坐到第十下,我要她休息一下,她说:“不行,复健老师说一次要坐20下。”终于,她坐完了20下,看了我一眼,擦擦眼泪,硬生生地给我一个苦笑的表情。
我跟她说:“记不记得我以前说,你受这个罪要一阵子,但不会无期限,就是一个固定时间,或许两三个月吧,反正一定会一天比一天好,每过一天,痛苦就少一天,快了,又少一天了!”我用双手比划着拉出一个固定时间。她想都没想就说:“不记得了,不会那么快,你骗我!”她把我比划的双手拉得隔得更开。我说:“真的一天比一天好!沮丧哭泣都没有用啊,沮丧哭泣完了还是这样。”我忙着举例,刚回台湾她的样子、第一个礼拜、第一个月、第二个月,上个月我们哪里想得到,你没多久就可以走楼梯,就可以蹲下了?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我其实只是要找话讲,转移她的注意力。
今晚她有一个小动作,乍看之下很好笑,其实很悲哀。她的脸上有伤,只是相较于手、脚,伤得比较轻,这一阵子她的脸上都贴着四五片的硅胶片。她想替自己的脸换硅胶片,她看着镜子,习惯性地用右手想拿掉原来的硅胶片,结果一试手摸不到脸,二试也摸不到,三试还是摸不到,那个动作有点像是脸自然往前倾,手快要碰到脸就突然弹回去。她仿佛意识到了是因为右手肘还不能弯大角度,她就用左手换。我在旁边看得倒吸一口气,我怕她会泄气难过,不过,好险,她没想到,她浅浅地笑了一下,有点像是在笑自己笨拙。
今天回家的路上,我脑中一直是今晚“坐下站起”与“换硅胶片”的画面,我开始被伤感的情绪所围绕……
Day80 2011.1.9(日)
今天任爸带领祷告到一半时,她的手突然抽痛了几下,她说有点像电击。护士说是正常的,还好,没事,吓了我们一跳!
今天的复健仍然着重在膝盖,重复着坐下站起,以及双手拉着床架、往后慢慢弯曲膝盖,她每做完一轮,就把头埋进枕头、棉被,剧痛、哀号及哭泣的部分,我就不多说了。另外,今天也多了一种复健招式“弓箭步”!显然她压不大下去,只能稍微屈膝,她对着膝盖喊话:“你们已经长得很丑了,如果还弯不下去,我要揍你们!”
她跟我说:“明天郝先生(郝龙斌)要来看我耶?好紧张哦,我要说什么?”我说:“自然一点啊,谢谢他百忙之中来看你啊!顺便跟他抱歉一下你这个‘花博亲善大使’无法执行任务啦!”她说:“对哦,我都没办法去看花博。”她只稍微失望了一下,就马上开心地说:“我还要跟他自首一下,我没办法去投票呢!哈哈!”我说:“对啊,这骗不了人!”
今晚,她告诉我有一个护士称赞她真的进步很多,她觉得护士应该没有骗她,似乎在寻求我的认同,我用力地点点头。她前天发现一个超大水疱,今天好了,而且今天也没有长新的水疱,她很高兴。这也算一个进步,我也用力地点点头。
我要回家前,她说,她想信宗教,或许宗教能让她寻求一些心灵上的慰藉,因为每次祷告完再复健,好像会比较不痛;每次祷告完再睡觉,心情好像都比较平静。她问我意见如何,我还是用力地点点头,我说:“我很赞成啊,信什么教都可以,我没有意见。”
Day81 2011.1.10(一)
今天,郝先生带着“永生花”和“芽比”来看她了。
傍晚,她兴奋地跟我说:“郝先生叫我要加油,还谢谢我花博舞跳得很棒哦!他说等我好了,他要安排我去花博参观耶!他还说你是他的部下!”我说:“哇!太棒了!市长还记得我。”她马上接着说:“你不要高兴得太早,郝先生说他是站在我这边的,如果你以后欺负我,郝先生会教训你!”话刚说完,她脸一沉问我:“你觉得我这样子能去看花博吗?”我说:“当然可以,花博还开放很久,到时候你会跑着去的,搞不好又可以跳花博舞了!”
今晚,她说可能因为太冷所以身体变得好紧,没有什么信心,不知这条路还要走多久。hebe也来了,hebe在医院待了一整晚陪她,告诉她一些外面世界的八卦,陪她复健,陪她聊天。我静静地坐在旁边看书、上网,好像一个外星人。
Day82 2011.1.11(二)
早上她洗澡、水疗时,她跟复健老师反映,她膝盖练习弯曲时,膝盖窝挤压非常痛。复健老师发现,她的膝盖窝好像有快要脱皮的感觉,这里的皮看起来过嫩,若这样的话先不要练习半蹲。她说,可是不只半蹲这个动作,其他所有跟膝盖弯曲有关的动作都很痛,免不得都会挤压到膝盖窝,都会很痛,会不会是太急了?复健老师当下决定,复健课表要稍微排轻松一点,复健也不能太急。
她才在跟我谈膝盖窝,一下子又哭了:“洗澡完水放掉的时候,我坐在池子里看着水位慢慢降低,水位低过我的腿时,水滴都留在我腿上的小格子里,满满的小格子,就有满满的水滴,我的腿好恶心。”我说:“不要这样想,那都是你的皮,只是比较晚到,你怎么会觉得自己的身体恶心!而且这都是医生辛苦植上去的!不会啦!我一点都不觉得恶心,越看越会习惯啊,而且一天比一天平整!你要多给新皮一点时间!有道理吧?”她说:“我怕皮很脆弱,我都不敢摸!”我说:“不敢摸也无所谓,反正你会穿压力衣,会越来越强的,过一阵子就敢摸了!”
今晚Ella也来医院看她,陪她聊天。她觉得皮肤很干,所以又在护士协助下再次脱穿压力衣,由Ella帮她涂抹乳液,Ella照顾人特有天分。
Day83 2011.1.12(三)
今天白天她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很愤怒,抱怨整个人生计划都乱了,她本来应该戏拍得差不多了,本来应该开心地准备离开台湾去拍婚纱照了,本来应该要准备结婚生小孩了,结果,现在每天都在拉皮还拉不动,敏感又紧得要命,用力拉就很刺痛,还会破掉!她说,脾气发完看看网上的歌迷留言,就一阵暴哭!
今天傍晚我到医院时,她情绪很低落,一直吵着想回家,一直说想变成正常人。任爸带领祷告完,她一直小声碎碎念:“我想回家、我想回家、我想回家,我不要贴硅胶片了、我不要贴硅胶片了、我不要贴硅胶片了!”任爸说:“我知道,要有喜乐的心!”她马上小声再接一句:“我想回家!”我们三个人都笑了。
任爸走后,她皱着眉头,手抓着大腿跟我抱怨:“太冷了,下午做的复健都没有用,一下子就没有用了,一下子就紧回来了!一走动又很痛!”没多久,她又说:“刺痛!刺痛!全身到处都刺痛!手臂有小伤口也很痛!很紧!很敏感!我每天的知觉和感觉都在变!”她大口喘着气,有如下一秒钟就要发疯!我说:“这段苦是跑不掉了,但不会是一辈子的,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在你手上。假设你还有50年,若一年沮丧你就只有49年快乐,5年沮丧你只剩45年快乐,所以,若只有半年沮丧你就有49年半的快乐,沮丧越短,对你越有利!横竖都是一天,放松心情!老天爷这样的安排会是有意义的,再撑一下你就懂了!”
我讲得轻松简单,其实自己根本做不到。
Day84 2011.1.13(四)
今天白天她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我想放弃,可是又无从放弃,复健好辛苦又没有成效,不知道要复健到哪一天。”我电话中安慰她:“复健不会隔一天就看到成效,但每隔一周就会发现好一点,每个月也会有明显的进步吧,都走到今天了,怎么能放弃?”安慰失败,她依旧狠狠地哭,哭到她累了才挂上电话。
傍晚见到她时,还好,情绪没有白天那么激动,平静地复健。她正在平静地用力闭眼睛、瞪大眼睛、张大嘴、紧闭嘴、嘟着嘴,她说,因为天气冷了,所以她的脸好紧。
她也跟我说,她今天自己穿上了记者会的衣服,是靠自己,因为护士太忙了;化妆师也来试妆,还给我看化妆后的照片。我们都觉得妆太浓了,可能是为了盖住脸上的伤。不过感觉上再怎么浓的妆都盖不住,反而会有点不自然。其实,淡妆即可,谁会期待她应该一点都没变呢?她毕竟还是个病人啊!看了她浓妆的样子,大家反而渐渐达成淡妆的共识。
任爸祷告完回家后,她专心玩手机、看短信、留言。我发现这一阵子她每天的行程好像都变成早上换药,晚上擦乳液了。今天晚上也不例外,我又再次经历了脱穿压力衣的过程,再次目睹她的双腿,其实文字再怎么描述都无法形容。
Day85 2011.1.14(五)
半夜00∶08∶11时,我在华研网站写下:
另一阶段考验的开始!
54%灼伤面积与三度灼伤,是可轻易取得的公开信息,至于是否谈论描述它,或谁可以谈论描述它,是个没有正确答案的争论。54%灼伤面积与三度灼伤的影响,是个迟早要面对的问题,至于何时面对或如何面对,也是个迟早要面对的问题。对于不离不弃的你们,是否让你们担心难过,据实以告或报喜不报忧,既是个没有正确答案的争论,又是个迟早要面对的问题。
医病隐私,病情不必公开讨论,甚至受法律保护;然而,公众人物只有低度的隐私,媒体大众会对她进行猜测与评论。所以,即便有你们的守护,对于一个无法与外表完全切割的知名女艺人,一切仍然变得复杂。大家都认为不宜或不应拍的照片,会不会有人去拍?大家都觉得不宜或不应看的照片,会不会去买来看?只要有需求,市场自然会拼命创造供给。特别是,对象是54%灼伤面积与三度灼伤的她;尤其,当她想回家而医生也同意时,问题来了。外界眼光她如何自处,自我心态她如何调适,她要躲多久,她能躲多久?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她的脸会好,医生形容进度超乎预期;她的头发长出来了,乌黑浓密依旧;她变胖了,是为了长皮所以硬吃。她常破皮喷血起水疱,但程度渐渐轻微,范围渐渐缩小;她双腿肌肉萎缩,但每天拉扯关节,每天练习走动;她身上的疤会变淡,可是会很慢很慢,要好久好久。只有这样子坦然面对大家,才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要能够坦然面对大家,她必须要先能坦然面对自己。要能够坦然面对自己,她必须先接受自己外观的变化,必须正面迎战这个考验、继续相信这个世界、相信这个考验会更有意义。
她很怕练习坐下站起,泪珠总是一颗颗地喷出,她却喃喃自语:“复健老师说每次要做足20下。”她强忍剧痛已快成家常便饭,但她没想到自己竟能承受这么痛、能撑这么久。她的复健是长期抗战,但连复健老师都惊讶她的毅力过人与进步神速;她的后遗症会挥之不去,包括汗腺受损、冷热失衡、敏感抽痛、刺刺痒痒、全身紧绷,这些将永远陪伴左右,但她没有放弃、逃避这个选项,一想到长路漫漫,就振臂大喊“加油加油”!她也会生气愤怒,但原来生气愤怒也没有用,她只能等自己气消;她每天都忍不住沮丧,但她总会找到一个理由安慰自己,找到一个方法再度乐观;她从未一夜好眠,但她会用祷告度过失眠,用平静克服刺痒难耐。她不去想象双腿的惨状,换药时却逼自己习惯直视它们;她常看着自己的模样,热泪盈眶却自我安慰,“一直哭也不是办法”。她心灵的伤终究会抚平,只要她能再相信这个世界;她不解自己为什么变成这样,只能相信这个考验会更有意义。
S.h.E之间的坚贞友情、任爸、任妈的苦笑硬撑、医生的专业治疗、护士的耐心照顾、华研同仁的轮班待命、阿妹及源活的感人动画、陶子姐的探病心得、郝先生的鼓励打气、你们使劲的串联呼吁,还有多到无法一一点名答谢的微博转发等等,都轻易地让她瘫在病床上放肆大哭。
一阶段考验的结束,不过是另一阶段考验的开始。她终于要回来了。
三个月了。第一阶段的考验漫长难熬,回首送医急救过程却恍如昨日,媒体朋友基于关心的拦阻与抢拍画面仍历历在目。现在,她都要准备勇敢坦然地面对大家了,虽已无高感染风险,如果可以给她多一点点的安全距离与空间,分一点点力气帮助她相信这个世界,脆弱易破如玻璃娃娃的她,会更有勇气面对下一阶段考验。
我有信心,不管她今后复健路有多苦,她都会一步步稳健迈进;我有点担心,外界对她外表的兴趣,会不会还是高过更有意义的关注?我又不太担心,因为有很多人保护着她,一定会和她一起战胜困难的。
中
今晚,复健仍是唯一重点。另外,为了1月19日的记者会,阿咪来帮她剪头发了。阿咪先帮她洗了头。洗头过程中Selina惊呼连连,对她来说是个很新奇的感觉,她没有顶着小平头洗过头发,而且,头皮是新皮,她觉得头皮接触洗发精和水的感觉很特别。剪发则是很有趣的画面,很传统:阿咪陪她聊天,绕着她转、拿着剪刀修头发、拿着电动剃发刀推耳后的头发;她坐在板凳上围着布蓬,满脸都是新奇的表情,不能乱动,只有眼睛在转,好像老师傅在庙口帮一个小男孩剃头,小男孩不敢动只敢笑,剪下的头发散落一地。她跟我说:“哇噻!从来没有这样剪过头发,你都是这样理发的吗?”
Day86 2011.1.15(六)
今天下午,陈导演发表了一个公开信。我看后马上到了医院,有一点兴奋地、很自然地告诉她这件事。原来,任爸知道但还没有告诉她。她听到这个消息欣慰了一下而已,就哭了,哭诉不想听到这些;任爸带领祷告转移她的注意力,祷告时她就在忍眼泪,一祷告完任爸回家后,她就忍不住泪水。我以为是我讲错话不该提这些的,但她跟我说,她想知道导演说什么,但她想到导演的同时,瞬间又想到了一切。
哭完继续复健,我发现今天她走路特别僵硬,右手也特别僵硬,她跟我说是因为天气太冷的关系。好不容易,把复健课表的复健做完了,她又伤心起来,哭了好久,哭得很惨。她问我:“我的手好丑,我不要接受,我本来很正常,我有54%不是我了,都不一样了,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我答不出来,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也想问为什么!接这个戏我妥协、支持,因为客观分析是可以兼顾很多的,我怎么知道会这样?拍个音乐剧怎会有这种爆破放火的场面,我哪里会懂?特效场面居然来真的还重大失误,我怎么想象得到?
我在千里之外,能怎么办!一点也不懂医学,我还能怎么样?老天,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您知道答案吧?但您又不讲,您每晚放我一个人在这里,面对她的问题乱回答一通!我告诉她是您特别选了她,我心里根本不服气,您根本没有给我们一点线索可以预防,您根本没有给我们一点机会说不要,您只用一秒钟就决定一切了,然后您逼我们接受。
我自己偷偷深呼吸,响应她已经响应过很多次的说法,我跟她说:“还是要坚强,明天太阳一样升起,你若垮掉,我也要垮了,我也不用撑了。”她看了我一眼,说:“你不会垮啦!”然后擦去眼泪。这一招有用,有如她跟任妈的互动,当一方脆弱时,另一方就自动坚强,角色互换时亦然。
Day87 2011.1.16(日)
今天晚上,她也是在病房内脱穿全身压力衣,涂抹乳液,我在旁边若无其事地闲哈。今天,除了看到她的双腿,也再仔细看到了臀、腰、背的伤势。臀、腰、背是二度灼伤,无须植皮,皮是自己慢慢长回来的。这一带的疤很硬很粗很凸,她说,腰上好像绑了一条厚重的大带子,摸起来感觉像是大象皮,有种子弹都穿不透的感觉。
今晚有一个颁奖典礼,任爸跟Ella一起出席,我跟她在电视机前面静静地看着。任爸与Ella在后台接受访问时,记者问对于陈导演公开信的想法,Ella脱口而出:“如果他真的在乎我们的感受……”就被任爸打断了。好一个Ella,心直口快;好一个任爸,口不出恶言。
她今天心情还不错,因为再过两三天就要出院了,她既期待又开心,努力复健、抹脸、吃东西。反而,是我的情绪很低落,因为她人都要出院了,我最关心的焦点还是无声无影,这些,我一直憋着。
Day88 2011.1.17(一)
她今天是开心的,因为她就快要回家了,KiKi整晚陪她复健、聊天。她今天告诉我,她见到她出院后帮忙的看护了,也是个伤友,人很好,讲到这里她很开心;她说,看护自烧伤至今已经7年了,身上的疤依然明显,讲到这里她有一丝落寞。她又安慰自己:“看护的状况当然比现在的我好,7年后我也会好很多。”后来,她还是哭了,“我可以安慰自己现在是因为受伤,可是我看到7年后可能的样子,我没法骗自己了,就是永远不会回到以前了。”
我今晚陪她演练记者会当天离开灼伤中心的路线,她及华研都希望见到媒体朋友时,她是一切准备好的,所以她要先到会场准备,而妆发人员无法进病房,都会在会场待命。因此,有一段路是她素颜从灼伤中心到会场,第一个关卡就是楼梯,我指的是真的楼梯。大约是她住院的第二个月吧,我才知道原来灼伤中心有个平常不开放的后门,我们现在的计划就是打算从后门出去下楼梯,再坐轮椅到会场。其实,任爸的访谈与我的文章,都直接、间接透露她会于近期内面对大家了,再怎么演练,这段路我们真的瞒得住媒体吗?尤其,这几天又开始有部分媒体守在灼伤中心门口了。
果然,上下真的水泥楼梯跟平常练习的木头道具楼梯是不一样的,踩的感觉不一样,楼梯间距也不一样,她显然只走了半层楼就气喘吁吁,几乎虚脱。每天要绕灼伤中心散步几圈的功课,今晚就没办法了。
Day89 2011.1.18(二)
今天晚上任爸依旧带领祷告,是最后一次在医院祷告了,我看着任爸与她一路走来,经历了这么多,听着祷告文,眼眶不知不觉地湿了。
今天晚上是在医院的最后一晚上,有护士帮忙脱穿压力衣、涂抹乳液,我们都很放心,明天场景就不一样了,我们其实都很担心。护士们一直叫我们放心,据她们说,她们对穿脱压力衣其实也是外行,专业看护才是高手,叫我们一点也不要担心。
最后一晚,依然没有错过最痛的“坐下站起”,一次20下。今晚,她每坐下三次就紧皱眉头哇哇大叫,就得休息一下。她要我仔细看看膝盖弯曲时的问题在哪里:膝盖窝,即便穿着压力衣,弯曲时还看得到被又厚又硬的疤挤压出来的痕迹;膝盖正面,即便穿着压力衣,弯曲时还可以看到皮被扯破喷血所致的血渍。20下做完,她虽站着,双腿却打不直。她一直试着解释给我听,为什么腿直的时候比坐着或弯着时痛,为什么她坐下时宁愿让双腿伸直,我试着体会与理解,其实我永远也无法体会与理解。
她很兴奋地跟我说:“阿咪帮我买了一个帽子,跟我明天穿的衣服很搭哦!我准备先戴着帽子出现,然后在跟大家打招呼或者是鞠躬时,再慢慢地把帽子拿掉,让大家看我的大光头,这样一定很好玩,大家应该会看得很开心吧!哈哈!”我笑说:“好啊,你还真敬业,这个时候还不忘娱乐大家哦!”
今晚我离开病房前,一直对她心理建设:“你没有犯错不需要躲,你的样子也不会不好看,这是最真实最自然的你,你愿意面对媒体,你是好看的,你愿面对媒体,你是对的。超酷!”她好像根本一点也不怕,完全沉醉在喜悦中,应该是因为终于要出院回家了。
Day90 2011.1.19(三)
今天早上她打电话给我,告诉我:“hebe跟Ella都来啦,hebe一看到我就哭惨了!我一出灼伤中心就遇到媒体啦!哈哈!”
我说:“媒体真是神通广大啊,无所谓啦!”
她说:“我不想戴帽子了。”
我问:“为什么?”她答:“因为阿咪帮我抓了头发,我觉得很酷,我怕帽子压坏发型!”我笑说:“好啊,你那一点点头发还可以抓哦!”
我赶快趁机再叮咛她几句:“放松心情,你等会要面对的,不过就是你面对过千百回的媒体而已!讲话慢慢讲,不要急,大家都愿意等你听你讲的,激动难免,掉泪也没关系,深呼吸后再讲就好了。”
她又说:“那你会看电视吗?”
我说:“会会会!我会找到电视看!”
她说:“那我要跟大家说,阿中每天到医院来看我都是骗你们的,因为他让你们拍到后,就从后门溜走了。”我忍不住在电话这头大笑了起来,现在她还能搞笑,我想,一切没问题啦!
补记:回忆到这里,我想多说一点:她出院后,媒体报道有网友批评hebe在记者会的表现很冷血,我们都觉得有点一头雾水。三个月来,hebe除了工作跟生病以外,就是跑来医院。记者会当天早上,哭得最惨的就是hebe;记者会现场,hebe只是紧张、担心,不忍心她因此而僵硬吧。
快接近中午12点时,电视及网络新闻跳出《我将陪同她开出院记者会》的新闻快报。身旁的同事问我还不快去,我的手机又开始响个不停,朋友打电话来加油打气,有些我看得出来是媒体打的,就没有接电话。
我嘴里跟同事朋友解释着:“我在上班,我没有要去!”今天是她奋战三个月后的大日子,就算有风头也都归她,我去插什么花;而且,这事件我最关切的部分还无声无息,我都撑到今天了,宁愿保留我的神秘感与新闻性,将来,有必要时,用来突显或补足事件真相!
今天,在这个时点,我暗自下定决心:有一天,有必要时,我会站出来,会尽力把她的委屈与事件的落差补上。那一天来时,媒体朋友只要愿意,都能轻易找到我!
小白来找我吃饭了,他知道我很紧张,也跟着很紧张。吃完饭,我俩躲在一个小咖啡店,静静地等待她的记者会。她出来了,还蛮准时的,她吃力地一步一步上楼梯,Ella在前面牵着她,hebe在后面看住她。她要讲话了!哎哟!麦克风没开!我突然想狂哭,我紧张个什么劲呢,谁比我更清楚一切?我只听得到她说:“今天,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就忍不住泪流满面了。我知道她等这一天等得好苦好苦,等了好久好久;我也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好久,也等得好苦好苦。
她出院了。
这是另一阶段考验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