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再一次陷入到史弥远的节奏中,成为和宋宁宗时代一模一样的死水泥潭。这时,唯一的亮点除了几个孩子争夺的糖果之外,就剩下了李全。
他实在值得仔细端详一番。
李全出身农家,做过弓手,以弓马矫健,尤其擅使长枪,时称“李铁枪”。在红袄军起义爆发之初,他并不是很耀眼的角色,在第一波主角谢幕之后,他才骤然蹿升,迅速进入历史舞台。
那是金国最后一位帅才——在金国向南宋展开捞钱战争中被冤杀的仆散安贞率领花帽军镇压杨安儿、刘二祖、郝定之后。
花帽军,这个传说中的超级强军在历史中瞬间闪烁出了刺目的光辉。它刚刚结束了对蒙古军队的第一场胜利。
那是公元1215年秋天,金国被迫迁都开封,成吉思汗返还蒙古克鲁伦河畔的行宫,战争好像要进入平静期,可有一支蒙古军队悄悄地南下,突破了黄河天险,进入金境。那是蒙古大将三木合拔都率领的一万精骑,他们由西夏入关中,东出潼关,连破嵩、汝等州郡,直逼开封城郊的杏花营,在这里,他们遭遇了金国火速从辽东调来的花帽军。
花帽军建制很小,也不过万余骑。他们突然出现,激战万里奔袭久战疲惫的蒙古铁骑,居然不分胜负。紧接着大批金军蜂拥而至,三木合拔都大败北逃。
花帽军一路追杀,直至黄河岸边。这时已近初冬,按时令黄河之水彻骨冰寒,是最凶险的时段,眼见得蒙古军全军覆没,却不料临到岸边,他们突然发现河面已经结冰。走投无路的蒙古军全体下马,踏冰渡河,居然全军北返。
击败蒙古精兵的花帽军旋即南下剿灭红袄军。空前的战力使最初起义的汉人义军土崩瓦解,首领们被杀戮一空。
剩余的二线人物开始自谋生路。
杨安儿的妹妹杨妙真是红袄军里真正的传奇人物,她战力惊人,号称“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她哥哥死后留下了数万人马,她整合起来,当成了嫁妆。
嫁给李全。
李全从此跃升为首领级人物。红袄军自起义时宗旨就是抗金,这时被花帽军剿灭,更是仇恨升级。为了生存,更为了报复,他们决定投奔宋朝,变成联宋抗金。李全得到南宋的军饷物资,队伍迅速壮大,在短时间内纵横河朔,连夺海、莒、密、青诸州。
如此实力,南宋封他做京东副总管。
当然,这只是空衔,李全毫不在意,专心为南宋工作,他仅带数人跟随,入敌城劝降金国将领,进一步控制了山东十二座州府,之后他把版籍户册全部上缴给了南宋。这样的忠诚比国家的正规公务员还要无可挑剔,换来的是官升一级。
在盱眙,当地南宋官军长官贾涉把他的军队一分为五,吞并了其中近六万人,淘汰赶走三万余人,剩下的少数人马留给李全,并在其周围常屯官军六万,时刻戒备监视。
李全从这时起知道了自己在南宋官方的命运,他永远不可能得到信任与宠爱。那好吧,从此换一种活法。
李全是天生的枭雄,两年时间内他诬陷贾涉的亲信谋反,整乱收编军队,再挑起义军内部矛盾,使之自相残杀,自己迅速坐大。
他终于得到了南宋的笑脸,史弥远亲自为他定性,要求军方对其“姑示涵空,惧激他变”。在这种主导思想下,南宋任命李全为京东路镇抚副使,进拜保宁军节度使,赐犒军钱三十万贯。
这就是南宋的国策,赤胆忠心只能换来冷遇、凶险,存心不良造反生事,反而加官晋爵,名利两得。认清了这一点,李全的人生观从最初的投奔故国、心无他念,转变成了拥兵自重、冷淡观望。这时,他还没有想过与南宋决裂。
直到一个二货出现。
贾涉被李全反客为主,南宋新派了一位“强力”人物来代替。这人名叫许国,官衔是淮东制置使,驻地楚州。
上任伊始,许国第一时间开始强力。李全来庭参,他大模大样地坐着,众目睽睽之下,坦然接受李全的跪拜。
李全大怒!
李全是节度使,许国是制置使,官衔上必须下拜。可是宋朝官场有惯例,“节使当庭参,制使必免礼”,从来没有真正跪下去的道理。许国这样做,纯粹是恶心他,玩低劣的下马威游戏。他是个职业匪徒,这些有什么不懂的?
很好,你要玩儿,那就玩儿吧。
李全当天平静地下拜施礼,无可挑剔。许国很骄傲,目的达到了。之后李全变得更乖,只要见面,必施礼必谦恭,让许国始终飘在软绵绵的云端,直到李全安全地离开了楚州帅府。不久之后,李全派自己的部下潜入楚州发动兵变,把整个楚州——这个淮东区域的中心城市洗得干干净净。
许国在混乱中流了满脸的血,顺绳子逃出城去。这位强力大人跌跌撞撞地向南奔跑,稍微清醒了些之后,在路边选了棵长势良好的歪脖子树上吊死了。
逼反李全,丢掉楚州,回临安也是死罪,何况路上还有被土匪抓回去的危险,还不如自己了断。
这个白痴让李全对南宋彻底寒心,就此走上了一条与之敌对的路。而这么做的后果,是全世界都对他露出了笑脸。
南宋史弥远对他更加温柔体贴;金国也适时出现,以各种优惠条件招揽;蒙古人暂时没消息,估计是隔得太远,没法接触。
世界是多么奇妙啊,他变得越坏,这个世界居然越爱他!那还等什么,李全决定变本加厉。他颠倒黑白,声称兵变是爱国,因为许国之前已经叛国。他是正义之师,第一,国家应该表彰他;第二,周边其余的义军必须全部归他所有。
南宋沉默,说实话官方只需要他表面上的臣服,最大的要求不过是让他继续扮演挡箭牌竖在长江以北,挡住女真人,以及可能打过来的蒙古人。
除此之外,罪名、功劳、官衔、粮饷,都无关紧要。
可同在两淮区域内的别的义军不干了。另一股义军的首领彭义斌与之恶战,居然占了上风。江湖地位决定说话地位,彭义斌和李全分别上书临安,指证对方是叛徒,要求官方处罚。
南宋继续沉默。
互相泼脏水行动不分胜负,李全保持淡定,他早就看透了南宋官方。彭义斌就不行了,他急于证明自己,居然展开了实际行动。他率军冲向了金国境内,不是说我是叛徒吗,让你们看着我是怎么杀敌的。
彭义斌整军北上,围东平,克真定,击败金国封建的九公之一恒山公武仙,吞并其部,军力骤增至数十万人,进而继续北上,与蒙古军激战。
这时全世界都知道了他不是叛徒,可南宋方面仍旧沉默。一直到他被蒙古军击败,被困在赞皇五马山,不屈而死,南宋还是沉默。任其自生自灭,不加半指援手。
之前彭义斌所收复的河山、山东州府全落入蒙古军手里。
李全冷眼旁观,对局势认识得更加清晰。抛开一切谈利益,这个结果对他并不坏,他成了两淮区域内唯一一支未归属蒙古的武装力量。
游离于南宋、金、蒙古之外,自成一片政权。不投降蒙古,始终与金国敌对,不进攻南宋。他守住这三条原则,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后世史书中,都足以告慰天地祖宗神明。
他不是汉奸。
这种局面被蒙古军打破,南宋宝庆二年(公元1226年)七月,蒙古军纠集河朔附近蒙古武装向李全的老巢青州(今山东益都)进攻。李全历大小百余战,无法取胜,终至弹尽粮绝,不得不向南宋救助。南宋终于打破了沉默,下令淮东方面即刻着手剿灭李全余部。
李全在青州与蒙古军死磕,几十万人拼到只剩数千人。南宋官方下令乘机剿灭他在楚州的家小余部。这就是当时的现状。
新任淮东制置使刘琸负责操作这件事,他的帮手是江北义军里的两个中层人物夏全、时青。在他们来看,李全被围,军队零散,楚州城里的李全家小不过猪羊耳,生杀予夺,随心所欲。
事情进展也的确是这样,夏全进城后忽然间艳遇临头,义军中的传奇女士——那位“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的杨妙真打扮整齐约他赴宴。
宴席间杨妙真神色凄楚,听闻三哥(指李全)已死,她一介妇人怎能自处。愿以身家性命、全城财帛相托,连她本人,都是夏全的。
夏全大喜,进而宽慰,他觉得这很正常。李全的确走投无路,必死无疑,而他趁机吞掉李全所有,成为第二个淮北强人,正当其时!
夏全立即行动,突袭楚州帅营,新任长官刘琸仅以身免,这座淮北军政中心城市再一次变成了匪巢。当天夏全志得意满,在夺权取财之后策马回府——曾经李全的府,去见已是他的女人的杨妙真,可等他的却是全副武装的梨花枪。
他被杨妙真耍了,以财色动其心,搅得他们窝里反,轻易地打散了南宋朝廷的龌龊阴谋,让李全集团哪怕军力衰竭、主将危难,可老巢仍然牢牢地握在手中。
南宋官方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们隔着长江,安静地看着江北的乱局,等着看会出现什么样的结局。反正事不关己,所以他们不急。
李全却到了山穷水尽之境。青州之战,他在庞大的蒙古军队面前足足支撑了一年之久,这是个空前的纪录,足以让他傲立史册,面对任何一位名将,都可以挺直了腰板说话。
可是一年之后,青州城里已经开始人吃人了。到了这一步,一介土匪还有什么好坚持的。并且敌方是蒙古人,并不是女真人,与这时的汉人并没有什么民族不解之恨。
李全投降。
依蒙古惯例,李全投降之后仍然主管山东全境。这时淮北变成了一个非常古怪的形势,李全是蒙古军一员,他的家小部下还在楚州,名义上还是南宋的。
两者互不相干。
这让很多人产生了想法,尤其是楚州城内原李全匪帮的高级匪徒们,他们决定内讧。几天之内,楚州城里血肉横飞,李家人再次成为了赢家。可是后果却非常不妙,南宋官方对楚州彻底失望了,从这一刻起,淮北不再设制置司,防线从淮河一线后撤至和江一带。改楚州为淮安军,视其为羁縻州,像当年的党项李继迁那样,不再等同于国土。
当然这也就彻底断绝了当地义军的粮饷。
这一招被证明是最凶狠的,义军一下子就乱了。他们本就是饥民,被战乱、饥饿所折磨,在生死之间没办法才选择了造反,不过为了混口饭吃。此时断了最大的钱财来源,让他们彻底暴乱了起来,不再听任何人的命令。
楚州空前疯狂。李全的家小亲信再也没法摆平,李全的弟弟李福、儿子李通以及李全的妾等人都死在了暴乱里,只有杨妙真乱中突围渡过淮河逃生。
南宋朝廷对此惊喜异常,还真没想到会有这种结果。他们立即命令官军进驻,重新掌控楚州以及周边,趁势收复大片淮北疆域。
这些消息传到山东青州,李全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南宋主导了这一切。是南宋官方以断粮饷为手段分化了义军,再以官军进剿收拾残局。好手段,搞得他家破人亡,败军失地!再没什么好犹豫的,李全怒火攻心,断指立誓以取信于蒙古,回楚州报仇。
李全杀回来了,南宋官方在他面前摆下了两条路:第一,派当时的主战派赵范、赵葵两兄弟分别节制镇江、滁州两路军马,严阵以待;第二,授予李全彰化、保康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京东镇抚使兼京东忠义诸军都统制之职,可谓高官厚禄,无以复加。李全的回应是一阵冷笑。
南宋把我当小孩子了,哭两声就塞个果子过来。
进兵!
李全终于走上了与南宋兵戈相向之路。
作为一个有着十四年左右工作经验、成就极高的职业造反者,李全一旦行动起来,每一步都会非常凶险且有效。
他一方面带着蒙古的两个宣差来恐吓南宋,要挟南宋提供大笔物资军械,以换取边境安全;另一方面招兵买马制造战船训练水军,积极准备进攻江南。在准备期间也没闲着,他派了一个叫穆春的亲信,带人潜入了临安城,在南宋首都放了一把大火,把一座大型军械库给烧成了白地。
此举让南宋朝野心惊肉跳,很多人真的怕了,觉得李全是中世代的跨国恐怖分子,没法根除那就屈服吧,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让他安静点儿。可还有一些人,比如副宰相郑清之、枢密院使袁韶决定加大出兵力度,给赵氏兄弟真正的前线决断权,彻底消灭李全。
赵范、赵葵兄弟的父亲是赵方,赵方是孟珙的父亲孟宗政的老上级。这两家人是南宋后期的军界主流,而赵家还要比孟家发展得早一些。
赵氏兄弟出身将门,李全当了多年的匪首,对战争都不陌生,尤其非常清楚在淮北作战,楚州是核心,可战争的目标如果是渡江的话,争的却是扬州。他迅速起兵,可是却被部下误导,先去攻打通州、泰州,之后才奔向扬州。
这时赵氏兄弟已经进驻扬州。而长江之南传来的最新政讯是,史弥远再一次对李全微笑,承诺他只要退回楚州去,就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一万五千人的粮饷。
李全哭笑不得,嗤之以鼻。都刺刀见红了,还想着这种假招数,无耻到可笑。
扬州之战爆发,李全的兵力远在二赵之上,他重兵围城,再以数十万民夫修碉建堡,绝断外援,想以此活活困死扬州全城人。这在当时是无解的,以二赵之力无法自行解围,想南宋渡江支援,别说军力能否达到,即便支援,也要提防蒙古军、金军突然出现。
李全在南宋绍定三年(公元1230年)的岁末围困扬州城。扬州是个神奇的城市,虽然地处传统印象里柔美旖旎的南方,可在历史上却以罕见的铁血面目存在。
这座城市几乎从不屈服!
在历史的长河里,它屡经战乱,屡遭屠戮,可随即会以更加强悍的姿态重新站起来。可以这么说,它从来没有被征服过。
李全围住了扬州,时不时地在城边的小山上开音乐酒会,愉快潇洒,像是非常享受每一天。实际上他很闹心。城,攻不进去;粮,渐渐不够,还要提防着二赵突然冲出来,每每这时都会让他的军队流很多血。长此以往,怎样了局?
两个月后的一天,机会终于来了。李全在城外高地上,迎着深冬的寒风,貌似轻松惬意地喝酒,突然发现扬州城门大开,一支几千人的小部队冲了出来,看旗号都是曾经的手下败将。他立刻兴奋了起来,生怕对方又缩回去,带着身边的几百人就冲了过去。
事反常即为妖。急昏了头的李全没意识到这是个坑,他被这几千人挡住没有去路,后面又被官军堵住,只来得及向北方逃走,而北面是新塘。时值深冬,新塘决水之后,地面变成了泥潭,表面上因为战尘飞扬看着像硬土地,实则泥潭已经有数尺深。
李全连人带马陷了进去,后面南宋追兵赶到,李全连忙高喊不要杀他,他是头目……转眼间几十杆长枪戳来,把他活活刺死。
李全死后,二赵率军乘胜追杀,很快收复了盐城、涟水、淮安、盱眙等城,把义军的残部赶过了淮河。至此,南宋终于“战胜”了义军,结束了共十四年的动乱,维护了正统地位,彰显了国家威力。
实在是了不起啊。
这在当时是杰出的成绩,作为年度重点事项写进了南宋的政府报告。不管是军界还是政界,都为之欢呼喝彩歌功颂德。
在一片欢腾中,没有谁去翻阅陈年账本,回忆李全是怎样一百八十度大变身,从忠诚到叛变,走到与南宋不死不休的地步。
关于那段岁月,官方在讨论,史书在懊悔,说南宋是多么需要一道拦在宋、蒙之间的坚实可靠的屏障。为了屏障,都恨不得把记忆抹杀,和不共戴天的世仇金国联合。其实有那必要吗?需要那么调动情绪忍辱负重地借重女真人吗?
眼放着近百万的河朔义军,同种族共血脉的强大战力不用,却试图去抚摸沾满了同胞鲜血的仇人的手,这是什么思路、什么样的脑子呢?!
十四年间血肉横飞,在临近灭亡,清晰地闻到了更北方蛮族的血腥杀气之前,还动用一切手段砍杀本来真心归顺的自己人……
不过南宋朝廷当时是不会这样反思的,他们认定李全乃至所有义军都是毒瘤,用了十四年的光阴,损耗了巨大的国力才终于切掉了,是件大幸事、大快事。至于金国,尤其是蒙古人,都还是遥远的传说。就在剿灭李全后的几年里,蒙古内部大动荡,东亚西北大动荡……乱成了一锅粥。
此乃逍遥自在享乐无极之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