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小朝廷扬帆远去,不去理会身后发生了些什么事。他们的路还要走很远,先潮州再惠州,在第二年的四月到达了官富场(今香港九龙南),才勉强停了下来。
这里足够南了吧,张世杰觉得安全了,他下令上岸盖房,在这里长期居住。
奈何七个月之后,就被迫再一次上船出海。元军又追过来了,这一次张弘范亲自领军,发誓追小朝廷到天涯海角。从这时起,两支宏大的船队几乎形影不离,从广州到秀山,从秀山到香山岛(今广东中山),双方且战且行,吃亏的永远是小朝廷一方。
香山岛一役,小朝廷在战斗中减员不少,在飓风中损失更大。首相陈宜中率领的八百艘战船全都翻了。据可靠记载,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其余的都被淹死。
这人的命可真够长。
落汤鸡·陈受够了,他再不想飘来荡去,死去活来。他提议大伙儿去占城(今越南中南部)过海外陆地生活。
没人响应。
陈宜中热情高涨,说他去给大伙儿打前站,先去占城探路,就走了。这是他在历史中出现的最后一幕,当他的船开远了,有人才想起来,这人从前就逃跑过。
陈宜中逃跑一个月后,小朝廷的船队到达了井澳(今广东中山南海中),他们再次遭遇了飓风,大约十分之四的船翻了,同等比例的人淹死。这些船里就有宋端宗赵昰的船,赵昰本人连淹带吓得了重病,在次年的四月病死。
接连翻船,连续死皇帝,让所有人心惊肉跳,“群臣多欲散去”。关键时刻,陆秀夫站了出来:“度宗皇帝有一子尚在,将置其何地。古人有以一旅以成中兴者,今百官有司皆备,士卒数万,天若未欲绝宋,此岂不可立国?!”
他的话唤醒了一直都坚定存在的南宋忠义之心。能一路追随直到现在的,都是难忘故国、绝不屈膝异族的忠勇刚烈之人,谁愿意沉沦灭亡,成亡国之人呢?
众人立赵昺为帝,是为帝昺,改元祥兴。杨太后继续垂帘听政,张世杰任枢密使主管军事,陆秀夫任首相,他每天亲自书写《大学章句》,为年仅八岁的帝昺上课。
且行且战,临近东亚大陆的最南端,张世杰屡败之余决定开辟基地。最初他选择的是雷州(今广东海康),大致相当于雷州半岛一带。
公元1278年五六月间,张世杰遣将与元军争雷州,这座之前一直是北宋发配重案罪官的城市成了小朝廷的噩梦,败绩再一次降临,现实逼迫他们继续向南逃跑。
下一个目标,崖山。
终于到了崖山!
崖山位于今天广东省江门市新会区南约五十公里处的崖门镇。银州湖水由这里出海,海面上东有崖山,西有汤瓶山,两山环抱,延伸入海,阔仅里许,故称之为“崖门”。门内是天然的避风良港,每天潮起,可乘潮出战;潮落,可据险而守。从地势上看,是绝佳的战略要地。
张世杰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这里,立即命令士兵上岸,造行营三十间,建军屋三千间,作出了长期驻守的打算。
追击的元军很配合,隔了大约半年之后,在公元1279年正月间,从潮阳(今属广东)由海路赶到了崖山。领军的还是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
几天之后,副帅、江西行省参知政事李恒也从广州率领一百二十艘战船赶到。这样,元军整体军力水陆两军共约三万左右,战船大约四百艘。
崖门内,张世杰拥有战船近千艘,兵力达二十万以上。
两相对比,南宋的优势是压倒性的,没有理由再失败,何况抢先占据崖门,坐拥天险,元军的水师只能漂在海面上。种种优势都在预示,南宋如果抓住机会获得大胜,不仅不会灭亡,反而会借机在南中国站稳脚跟,哪怕只是两广一隅之地,至少也是五代时南汉的根基。
可这只是表面上的数字参照,不为人知的是,南宋二十万大军之中,存在着大量的宫女、内侍、官员家属、军兵家属,以及大量的文官。
除去这些非战斗人员,宋军的战力不过几万人而已。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屡战屡败、不断逃亡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张世杰的心里变得烦躁。他不再像从前一样,开战之前作两手准备,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连续败连续逃,让他受够了。
张世杰放弃了崖山海战中独一无二的最关键地段——崖门。他把一千余艘战船背山面海围成方阵,以大索勾连,四周围起楼栅,其结构像陆地上的城郭一样。帝昺的座舰就居于这座方阵正中间。他决定以堂堂正正之师,与元军决一死战。
他的口号是:“连年航海,何日是头,成败就看今天!”
元军水师非常欢迎他这么做,非常配合地集结了全部实力与之对阵。这边战云密布,海面上几十万人动辄生死相向,而在不远处的另一端海面上,却是歌舞升平欢声笑语,当地居民正在举行每年一度的海上元夕夜竞渡。
这几天正是元宵佳节,国家兴亡,赵家兴废,不足以让所有汉人陪着去死去活,老百姓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回到战场,元军水师发现张世杰又把战船绑在一起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面的宋军主帅是俺们的卧底吗?!
四年前焦山水战时,张世杰只是将十船连成一舫,这回居然是一千多艘绑成一座大城,这要是不放一把空前大火的话,真是枉费了张世杰的好心。
这些烦人事是没法干扰到张世杰的,再一次绑船并不是他失忆了,忘了之前的惨痛教训,而是他早有准备。为了防火,他让士兵们挖了海量的烂泥上船,都厚厚地涂在船外板上,再用长木杆做阻挡,防止敌船来撞。为了生存,他还在船上准备了足够所有人吃半年的粮食。
做完了这些,张世杰非常确信已经万无一失了。他自信可以直面战争,等待胜利,或者持久的对峙。
这两样他都没等到,胜利、失败暂时还看不出来,宋军很快就发现了一个致命的新问题。
元军水师在张世杰放弃崖门背山面海时,第一时间抢占了崖门,掐断了宋军重回岸上的可能。这看似没用,海战嘛,与陆地何干?但是张世杰给船队上的二十多万人准备了半年的粮食,却没办法准备哪怕一个月的淡水!他每天都得派人回崖门内取淡水,取烧水做饭的木柴,这些都在元军抢占崖门之后丢掉了。
仅仅十天过后,宋军淡水供应就出了问题。南中国海上炽烈的太阳下,口渴难耐的宋军士兵只好从海中提起一桶桶的海水勉强喝下去,结果谁都知道,那就跟喝毒药一样,他们立即开始上吐下泻。宋军的战斗力锐减,并且只会越来越弱。
这时元军才开始了攻击。
元军在崖山西山头上架起西域炮轰击船阵中间帝昺的御舰,几炮之后御舰上迅速作出反应,张起了巨型布帘遮挡炮石。效果相当好,据记载巨石击中布帘,御舰岿然不动。因为宋军船阵的选择地点非常欠抽,居然离主动放弃的崖门不太远,炮轰不奏效之后,张弘范决定用火攻。
一艘艘满载着柴草的小船被点燃,直冲南宋的船阵。
宋军水兵用长杆抵住火船,不让靠拢。偶有漏网的,涂满了湿泥的船外板还真的顶用,火焰没法立即燃起,随即被南宋水兵用海水浇灭。
相持不下,这么说并不准确,元军根本不担心宋军有哪怕一点点的进攻。一千余艘木制战船绑在一起,得用什么样的发动机才能推得动?
一座不动的船城,不知道有什么样的攻击力!
张弘范决定再一次劝降,他早有准备,随船带来了张世杰的外甥。该外甥三次进入船阵劝降,张世杰不为所动,回答得铁骨铮铮:“我知道投降能活命,且能富贵,但忠义之志绝不动摇!”
公元1279年二月初六,元军发起了总攻。那一天乌云密布,海浪汹涌,大海表现出了它狂暴的一面。元军水师兵分四路,从东、南、北三面向崖山外的宋军船城进攻。张世杰率众力战,从黎明时分直到黄昏降临,历经涨潮、退潮两个时段,士兵和船阵先后崩溃了。
士兵们疲劳饥渴、上吐下泻,加上一整天的激烈战斗,早已不可支撑。看似坚固的船城只能防守无法反击,永远立于不胜之地,解体只是迟早而已。
元军摧毁了宋军外围的七艘大舰,突入船城内部。到了这个地步,张世杰才下令砍断大索,各船逃生。这让当时的海面乱成了一锅粥,张世杰本人居然无法接近他最应该保护的对象——帝昺。当时黄昏降临,暮色四合,风雨大作,张世杰遥遥望见帝昺的御舰,他没法亲自去接,只好派人架小船过去。
操船者不顾一切地在激烈交战中的战船间划行,奇迹般地接近了御舰,并且爬了上去。
宰相陆秀夫唯恐来人是元军假冒的,断然拒绝把帝昺交给来人带走。
这种担忧绝对是有必要的,国亡在即,无数可耻的投降者挖空心思想找进身之阶,此时帝昺无疑是最好的投降礼物,怎么能随便就交出去?!
接应者无奈,只好退走。远处停在外围的张世杰无奈,只好率领十余艘战船,保着杨太后,顺着退潮的海水扬帆远逃。
帝昺的御舰被围在战场中央,无论怎样都没办法逃脱了!
或死或降,别无他路。陆秀夫在黑夜中决定以死殉国,他仗剑把自己的妻子儿女都驱入海中,他的妻子死死拉住船舷不松手,他长叹一声,喝道:“都去!还怕我不来?”
陆夫人松手,沉入了大海。
陆秀夫转身望向年仅八岁的宋帝赵昺,流亡至此已近三年,航海逾万里,所为者何来?难道只是为了活下去吗?!
他抱起了帝昺,对这个孩子说:“国事至此,陛下应为国死。德祐皇帝受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说完,他紧紧抱住他的皇帝,纵身跳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宋帝国至此终于灭亡,不管它是否软弱,不管它是否屈辱,它的最后一位皇帝和宰相,以世间最决绝的方式为它画上了句号。
崖山之役,南宋全军覆灭。据载,第二天凌晨,“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这些人和陆秀夫一样选择了决绝,选择了尊严。
在远处的海面上,张世杰的船队终于逃出生天。杨太后听到帝昺的死讯,痛哭道:“我忍死到今,只为了赵氏一块肉啊,现在没希望了!”随后,她也投水自尽,为赵宋殉葬。
张世杰不久后死于一场海上飓风。
至此,流亡小朝廷全体覆灭。后人翻阅这段史书,感叹者有之,摇头者有之,愤怒鄙夷者更有之。比如有人评论说,陈宜中能逃而不能死,陆秀夫能死而不能战,张世杰能战而不能谋……说这些有什么用,他们真的有经天纬地之才,何至于远逃万里,在崖山与敌死拼?
一家一姓的天下历经了三百一十九年,因为上位者大都是些或庸碌无才或无耻贪婪之辈,注定了元气尽丧。所以,国家灭亡是无可避免的。
所争者,只是灭亡的方式。
在这一点上,赵宋之亡,除了陈宜中等无耻之徒外,陆秀夫,哪怕是张世杰都可以无愧于史册后世。崖山之战结束了,除了参战的元军之外,还有一个人亲眼目睹了战斗的整个进程。
文天祥。
文天祥早已被俘。
他被张世杰排挤出小朝廷之后,选择了回自己的老家江西抗元。公元1277年,文天祥率兵于雩都(今江西于都)大败元军,收复了兴国、吉州(今江西吉安)等地。他在兴国建立大本营,江西各地抗元义军四面来投,形势一度大好。
但是他终究是个文官,对瞬息万变的战场准备不足,大胜之余忘了戒备。元朝江西宣慰使李恒,也就是率水军支援张弘范进行崖山海战的那个人,率重兵偷袭兴国,文天祥应战失利,大败至空坑(今江西永丰南)一带。
败退中,队伍零散,文天祥的妻儿、幕僚都被俘虏,他本人因为有义士替身受捕,才幸免于难。
纵遭大败,文天祥仍然百死不回。他收拾残部转战广东东北部的南岭地区。情况越来越险恶,文天祥知道事不可为了,他向小朝廷请求归队,可是张世杰再一次拒绝了他。
此时此刻,文天祥孤身在外,声名外显,等待他的只有两条路:一个是投降;另一个是败亡。除此以外,别无他途。
能战而不能谋的张世杰,有忠义却无心肝的张世杰!
公元1278年十二月,文天祥在广东海丰五岭坡被俘,自杀未成,被押往崖山战场。这一路是文天祥的炼狱之旅,身在敌营,睹物思人,如此锦绣山河,统统落入敌手,而他空怀满腔忠义报国之心,却无可奈何,连自己也成了被俘之人。
到崖山战场,张弘范要他写信去劝降张世杰。文天祥冷然相对:“我不能救父母,难道还会劝人去背叛父母吗?!”
他取过纸笔,录下了不久所写的那首《过零丁洋》: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投降,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替死敌去劝降?张弘范笑了笑,连称“好人,好诗”,命人把文天祥带下去,绝口不提劝降的事。
文天祥随着元军水军出航,近距离亲眼目睹了崖山海战。这对他的摧残是难以想象的,他竭尽全力、倾尽所有想保存的,就在他的眼前毁灭!
崖山海战之后,元军南征大军的全部工作只剩下了一件,找到南宋传国玉玺。几天之后,这项任务也半真半假地完成了。有人宣称,在一具男孩儿浮尸的脖子上找到了它。可这具明显比玉玺更重要的尸体,却偏偏下落不明。除此以外,就剩下了文天祥。
要怎样处置这位亡国宰相?
张弘范在进行各种庆祝,包括在崖山之畔的山崖峭壁上刻字:“镇国上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之余,还是很想保全文天祥的。他觉得,留一文天祥也无关改朝换代的大局,反而更能衬托出元朝开国的恢宏气度,何乐而不为?
忽必烈也这样想,他特意批了份文件下来,说“谁家无忠臣”。命专人押解文天祥去大都。文天祥的北上苦旅开始了,他名扬中华,为华夏千年民族魂的光荣之旅也就此启程。
当年五月,押解队伍进入南安军(今江西大余),文天祥的故乡临近了,他计算时日,估计八天之后会到达老家吉安。他开始绝食,相信八天之后到达时会饥饿而死,他可以饿死桑梓、尽节故里了。可天不从人愿,绝食八天他没有死,而故乡已过。
文天祥决定恢复进食,以便在虏廷从容就义,更有价值。
一路北行,元人并不禁锢文天祥的视听,很多战时信息一个个传入,文天祥发现他真的成了一个孤单的人。扬州、钓鱼城都已经陷落了。
说扬州,李庭芝在误解中赶走了文天祥,随即被元军重兵围困。扬州城在十个月期间弹尽粮绝,城内达到了易子而食的程度,但仍然死战不降。
临安陷落,宋室投降。谢道清向全国州郡发归降手诏,元军派人持诏书到城下招降。李庭芝说,我只知奉诏守城,没听说过以诏谕降的!
副将姜才发弩射退来使。
不久,得知元军押解宋恭帝一行赴大都,正途经扬州。李庭芝与姜才率兵四万夜袭瓜洲渡口,试图夺回宋室一行。激战三个时辰仍未成功,只好退回扬州城内。
元军再次拿着谢道清的亲笔诏书到城下招降。诏书云:“今吾与嗣君既已臣伏,卿尚为谁守城?”问得很符合程序,这个世界都是姓赵的,俺赵家都投降了,你还守什么城,这不是在妨碍正常的财产转移吗?
说得多么理直气壮,李庭芝一时也说不出反驳的话。他在沉默中一箭射死元军的使者,以行动拒绝投降。至此元军明白只剩下强攻一途了,之后半年之间双方苦战不休,蒙古人在扬州城下围起了一道长墙,以城外之城彻底封锁了扬州。
忽必烈适时送来了最后一次招降信,他许诺只要扬州投降,之前的抵抗、杀使者等行为全部赦免。李庭芝有些心动了,恰好姜才冲出重围,去附近州县筹粮回来,他凛然道:“相公不过忍片时痛而已!”李庭芝幡然悔悟,人生除死无大事,与那片时之痛相比,他们有更在乎的东西。
十个月之后,福州小朝廷任命李庭芝为左相,派使者来召唤。李庭芝命副手朱焕留守,他与姜才率领七千名士兵北上泰州(今属江苏),准备从那里南下。
李庭芝前脚走,朱焕立即就投降了。扬州陷落,元军全军开拔追击李庭芝部,终于把他们围堵在泰州城内。
李庭芝、姜才终于力尽被俘。元军主帅阿术责问李庭芝为什么不降,姜才大叫“不降者,是我”!
阿术犹豫,蒙古人是重硬汉的,李庭芝、姜才无疑硬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当此天下已定的大势,实在没必要多杀。
一边的朱焕说话了,扬州积骸遍野,皆他们所为,不杀何待?
一句话勾起了之前十个月里的杀戮怒火,阿术下令将李庭芝斩首,姜才剐杀。临刑之日,原南宋江淮主将,那位应该七十九岁就死,非要活到八十三岁的夏贵特意赶来观刑,姜才受刑中冷然发问:“老贼,你看着我不感到惭愧吗?!”
扬州世代忠烈,闻听李、姜被害,全城百姓无不流泪。这股忠义刚烈的气息一直留存了下去,直到数百年后明末清初时,这座硬到不可思议的城市,在与李、姜一样忠贞刚烈的史可法的率领下,与清军死战,誓死也绝不投降!
壮哉,扬州!
茫茫神州,只剩下了独钓中原的钓鱼城。至南宋小朝廷灭亡之时,钓鱼城的主将已经换了三任,当初让蒙哥城下饮恨的王坚第二年就被召回临安,不是为了嘉奖,而是贾似道等朝臣猜忌他,把他排挤到了普通州县去当地方官。
公元1264年,崖山之战前十五年,王坚在和州知州任上郁郁而终。
钓鱼城的第二任主将是张钰。张钰是王坚的部下,一个在某种程度上比王坚更加强悍坚硬的人。他接手钓鱼城之后,不只是固守,而是适时出击。当临安陷落时,他派部将突袭青居城,抓获元军安抚使刘才;三个月后,派兵驰援重庆,合力攻克凤顶寨,再之后收复泸州,捕杀叛将梅应春与元将熊耳,抓获熊耳夫人。听说小朝廷在福建称帝,他在钓鱼城内辟建皇城,派出百余人南下寻访,准备接来长期独立。
当然,这百余人没法横越神州,再越过百万元兵,把小朝廷接到钓鱼城里来。
公元1275年十二月,涪州降元,重庆告急,张钰按捺不住,留副手王立守城,自己率军攻入重庆,接任制帅之职,旋即克复涪州。过了正月,张钰大会西南众将,联合忠、万两州军力连破元军十八砦,解大宁监之围。
一时间,西南震动,宋军在这一片区域里大有复兴之势。
天下大势如此,张钰注定只是昙花一现。元军集结重兵围困重庆,用的是扬州之战同样的战术,结局却没那么严重。
张钰的身边没有姜才,他的部将出卖了他。张钰在巷战之余选择出逃,逃到涪州时被元军抓获,被押解到安西(今陕西西安),软禁在一座庙里。
回头说钓鱼城。
天下事,难说没有运气的存在。南宋灭国,神州沦陷,钓鱼城天险也变得脆弱,原来自成体系,可以永远生存的山城,居然连续两年干旱,城里农田颗粒无收。据当地县志记载,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剧。金城汤池,非粟不守,到此地步,钓鱼城终于投降了。
这座从公元1240年由四川制置副使彭大雅始筑,至公元1279年正月最后一任守将王立出降,共抵抗元军整整四十年,前期以击毙蒙古大汗蒙哥而光耀史册,后期独自支撑巴蜀危局被誉为独钓中原的旷世坚城,现在终于倒了。
张钰在陕西听到消息,以弓弦自缢身亡。
钓鱼城投降的次月,流亡小朝廷在崖山全体覆灭。这两件事接踵而至,南宋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
文天祥在这样的局势下被押解进元大都。
忽必烈的气度横贯胡汉,远不是传统印象中异族酋长的蛮横模样,他下令以上宾之礼接待文天祥。当然,这是有目的的。
他希望文天祥投降,做他的臣子。
第一个出场的人是留梦炎。留梦炎,公元1244年的南宋状元,公元1275时做到了南宋首相,看资历他与文天祥是那么的一致,元朝觉得他们会很有共同语言。
只是他们忘了,留梦炎在临安将破时选择了逃跑。
两人相见,文天祥身着南朝衣冠,面南而坐,意示绝不向元朝屈服。留梦炎则一身元朝高官的服饰,早成了异族的鹰犬。
文天祥戟指喝骂:“你好歹是一个状元宰相,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留梦炎绝无羞惭,大恨而去。第二个来劝降的人让文天祥痛断肝肠,居然是被降封为瀛国公的宋恭帝。几年过去了,宋恭帝长成了一个小小少年,不知道北地生活是否让他忘记了江南,还记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那个身份。
文天祥让宋恭帝坐下,自己面北跪拜,痛哭流涕,连称“圣驾请回”。姓赵的少年人在慌乱局促中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离开。
这之后,元朝想不出还要由谁来劝文天祥,按级别,总不能把谢道清请出来吧?
第三个人是元朝的重臣平章政事阿合马。大人物出场声势不凡,加上礼遇期已过,要来硬的了,阿合马直接命令文天祥跪下。
文天祥冷笑,南朝宰相为何要跪北朝宰相?
阿合马加倍趾高气扬,问道:“何以至此?”你一个南朝宰相,怎么到我北朝宰相的地盘来了,既然输了土地,那就等同于输了地位。
文天祥越发傲然:“南朝若是早日用我为相,北人到不了南,南人更不会到北方。”
阿合马冷笑,提醒文天祥他手握生杀大权。文天祥得其所哉,“亡国之人,要杀便杀!”这正是他所求之不得的。
阿合马悻悻然走开。
文天祥被关进了土牢里,简陋、肮脏都不足以形容这种囚室。蒙古人的用意非常明显,他们不信以软弱著称的宋人中,变节最多的文人能挺住生活的折磨,尤其是文天祥从前的生活以奢侈舒适著称。
一个月之后,元朝宰相孛罗提审文天祥,地点定在了元朝军方重地枢密院,陪审的人是崖山海战的元军主帅张弘范。
困苦之后加以威凌,蒙古人不信文天祥不屈服。
文天祥见孛罗,长揖不拜。孛罗立即大怒,同样情形下,阿合马只是言语调侃,孛罗命令士兵强摁文天祥下跪。
元朝士兵们“或抑项,或扼其背”,文天祥始终不屈。他昂首高言:“天下事有兴有废,自古帝王将相,灭亡诛戮,何代无之!我文天祥今日忠于宋,以至于此,愿求早死!”
孛罗见硬的不行,又自恃汉学功底深厚,可以在言谈中压倒文天祥。他问:“汝谓有兴有废,且问盘古至今日,几帝几王,为我言之。”
文天祥不屑,这种小儿科问题不值一提:“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吾今日非应博学宏词、神童科,何暇泛论。”
孛罗更加不屑,直指问题中心:“汝辈弃德祐皇帝,另立二王,这是忠臣所为吗?”
文天祥正色回应:“德祐失国,不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另立二王,为社稷计,当然是忠。”
孛罗一笑,满是讥讽:“汝立二王,竟成何功?”
这一句问得文天祥不由得不悲怆,数年间流离逃战、艰辛苦困,真的是一无所获吗?他黯然自问,很快昂然回答:“立君以存社稷,存一日则尽一日臣子之责,何言成功!”
孛罗得意了:“既知其不可,又何必为之?”
文天祥忍不住泪下沾襟:“譬如父母有疾,虽不可疗治,但无不下药医治之理。吾已尽心尽力,国亡,乃天命也。今日文天祥至此,有死而已,何必多言。”
孛罗再没有话说,他建议忽必烈干脆杀了文天祥,杀得宋人逾千万,多此一个难道很特别,会丢天下不成?可很多人反对,包括张弘范。这个亲手灭亡南宋的人上书忽必烈。加一句,张弘范病了,崖山海战之后这人很快病倒,快死了。
他说元朝应有新气象,应该与南宋相反,提倡节操,文天祥越是忠贞,就越要降服他,这会对新国家有极大的推动作用。
至于如何降服,优待、威吓、劝说、困苦都用过了,当此时,似乎只有继续困苦还能有效,于是文天祥被押回到土牢中。从这时起,这座土牢是文天祥两年多时间里的囚室。
文天祥在这座低矮潮湿的土牢中备受折磨,每个人都认为他会痛苦,可事实上痛苦与折磨有时并不是一回事。
某些人的生存信条是:心安乐才能身安乐。
文天祥用诗歌记录了这段生活,那就是名传千古,也必将传至永恒的《正气歌》。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遝,腥臊污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而余以孱弱俯仰其间,于兹二年矣,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行。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在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阗鬼火,春院闭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疠自辟易。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忧,苍天曷有极!哲人日以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文天祥恪守忠义,置个人生死于度外,于困顿斗室中甘之如饴,自觉除死无大事,却不料世间仍有扰乱其心神之事。
他忽然接到了长女柳娘的信。信中得知,失踪三年多的妻子儿女都承大都城中,被元人禁锢。这封信很明显是暗示他,如果投降,全家安好;不降,后果不可言。文天祥必须要在骨肉亲情与忠义名节之间作出选择,这是何等艰难痛苦。
文天祥在回信中写道:“……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可令柳女、环女好做人民,爹爹管不得。泪下哽咽,哽咽!”
于是,文天祥彻底抛弃了一切所珍爱的。他是南宋的宰相,他治下的无数人民都在战火中失去一切,他不想例外。
文天祥的决心让元朝绝望,其间曾经有过几次转机,如张弘范临死前的遗嘱,希望保全文天祥,为新朝立节义榜样;比如以福建降元的王积翁联名十名南宋降臣保文天祥还乡,允许其余生出家当道士。这些都由于种种原因搁浅了。
需要指出的是:王积翁的保文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那位同样是状元宰相的留梦炎的极力反对,他非常渴望文天祥去死。
时间到达公元1282年底,中山府(今河北定县)有数千人起义反元。起事者自称南宋幼主,要去大都劫狱救出文丞相。这件事成了文天祥的催命符,他是生是死必须要有个了断了。十二月八日,忽必烈在大殿召见文天祥。
文天祥仍然长揖不跪。
忽必烈亲自作最后的努力,他许诺:“汝以事宋之心事我,当以汝为宰相。”
文天祥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面容清癯,囚衣褴褛,朗声回答道:“天祥受宋恩,为宰相,安事二姓,愿赐之一死足矣!”
决裂如此,再无转圜,然而忽必烈还是犹豫了。他命人把文天祥押回囚室里,他还要再考虑清楚。可是元朝胡汉大臣群起上书,要求同意文天祥的请求,允其为赵宋殉国。
再留已经无意义,文天祥对元朝只有负面作用。
公元1283年一月九日,忽必烈下令公开处斩文天祥,下令之时他犹自叹息:“好男子,惜不为我用!”
当天文天祥被押至大都柴市刑场,他身着南宋衣冠,憔悴清瘦。多年的土室囚禁让他的方向感彻底丧失,他向周围的百姓询问哪里是南方。有人指给他,他重整衣冠,向南方他的故国、他的国都跪拜。
最后一次向心中的坚持致礼之后,他索取纸笔,留下了一首诗:昔年单舸走淮扬,万里逃生辅宋皇。天地不容兴社稷,邦家无主失忠良。神归嵩岳风云变,气入烟岚草木荒。南望九原何处是,关河暗淡路茫茫。
写毕,他向行刑的刽子手说:“吾事毕矣。”乃从容就义。
文丞相时年仅四十七岁。
他死后,有人在他的衣袖间发现了一张纸,那是他的绝笔书,上面写着非常简单的几句话。这几句简单的话,在其后数百年间,成为无数坚持本我、抵御外侮的汉家子孙的座右铭——“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一个人,要活到至死无愧,是多么不容易……文天祥的死,代表着赵宋帝国的彻底覆灭。南宋成了历史的一页,成了故纸堆里的传说,成了几百年间无数人的向往和叹息。人们追忆它的繁华和美丽,又痛惜、痛恨它的软弱和糊涂。
我何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