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把抚局玩大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摇滚江山 本章:第二节 把抚局玩大

    毫无疑问,杨鹤在某种程度上感受到了崇祯的信任。

    杨鹤感动了:皇上这是在顶着压力支持我啊……多少人要看我抚局失败的笑话。事实上我不可能失败也失败不起——皇上现在和我绑在一起了:抚局成功,这是皇上仁政的成功;抚局失败,那是皇上有眼无珠,再次用错人!

    皇上曾经很多次有眼无珠,很多次用错人,但这一回,他必须要绝对正确。

    这事关我大明天子的体面与尊严问题。皇上再也输不起了。

    杨鹤发狠:要玩回大的,一定要玩回大的。

    那么,怎样把抚局玩大呢?

    杨鹤把目光放在了神一魁身上。

    神一魁,陕西最具战斗力的义军领袖。他的哥哥神一元曾经连克宁塞、新安、保安等地,后被定边副将张应昌击毙。

    这样一个和大明官兵不共戴天的人,如果能率部受抚,主动化匪为民,那将是怎样的人间奇迹?

    杨鹤决定要实现这样一个振聋发聩、天才般的政治设想——唯有如此,百官们才会相信主抚决策的英明伟大与正确;唯有如此,皇上的体面与尊严才会得到最大程度的维护。

    但是,这确实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神一魁凭什么受抚?他有病啊?!

    神一魁没病,他开始率部进攻,先攻下了合水县,俘虏了合水知县蒋应昌,然后包围庆阳府城。

    杨鹤赶来了,带着曾经击毙他哥哥神一元的定边副将张应昌赶来了,并很快对神一魁所部形成了合围之势。

    神一魁突然发现,自己所谓的最具战斗力云云,原来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那就战斗到最后时刻吧!

    杨鹤突然停止进攻,并对他发出了抚令:化匪为民,必有优待。

    我神一魁凭什么受抚呢?我有病啊?!

    一场交易没有完成。

    但杨鹤是执意要让交易完成。击毙神一魁是容易的,一如击毙他哥哥神一元。但那是剿,而不是抚。杨鹤现在太需要一场抚的胜利,而不是剿的胜利。为了求得神一魁受抚,杨鹤竟出险招:面对全副武装的神一魁所部,杨鹤洞开城门,以示青天白日化干戈为玉帛的诚意。神一魁大喜?命令部下趁机攻进去,部下却放下了武器——如果造反的目的是耕者有其田,那么现在目的达到了,为什么还要造反呢?

    手段和目的是不可以混淆的。

    神一魁喟然长叹,率部受抚。也许他的手段和目的另有隐情,但是在这混乱时刻,谁会有兴趣去探究呢?

    神一魁的喟然长叹在杨鹤听来却像仙乐一般美妙——抚的胜利不期而至,皇上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而他则要好好总结中国儒家政治的一个经典个案——《论神一魁受抚对崇祯朝稳定的正面意义及仁政爱人的经济成本分析》。

    神一魁及其所部解甲归田,杨鹤却发现麻烦大了。

    要买耕牛、种子就得花钱,皇上给的十万两银子早就用光了,可神一魁这边少说还得要两万两。没钱,怎么办?只能打报告了。

    报告是打上去了,崇祯除了对杨鹤能摆平神一魁表示髙度赞赏外,并没有拨钱下来。崇祯为什么不拨钱,没有给出任何理由。

    皇上做事是不需要给理由的。

    问题再大,对皇上来说,都不是问题——那是你杨鹤的问题。你杨鹤既然能摆平神一魁,那就要摆平到底。

    要钱没有,要政策,已经给你政策了。

    神一魁及其所部解甲却不能归田,杨鹤想了个法子,建议他们编入官军队伍,但是这个建议却被神一魁否了。神一魁说,现在的官军吃都吃不饱,跟叫花子也差不了多少,我们只要田、要耕牛、要种子,但杨鹤哪有这些啊?他无言以对,一拖了之。

    杨鹤可以拖,根据杨鹤命令负责安置神一魁部众的延绥巡抚洪承畴,却被搞得苦不堪言。神一魁不断地威胁他,还默许手下骚扰延绥地区的百姓,与民谋食。洪承畴出面制止,神一魁就向他要田、要耕牛、要种子。洪承畴被吓得不敢制止了。

    局势越来越混乱,越来越严重。一些先前已投降的义军见解甲归田不能,就选择重新反叛。杨鹤只得再次征剿。但这哪里剿得完啊?火势已经起来了,这是漫山遍野的大火啊,杨鹤就像一个孤独的消防队员,徒劳地在这遍地野火中来回奔波,试图灭火。但是火未灭,杨鹤却骇然发现自己引火上身。这是历史的野火,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地点,是注定要烧到他身上的。杨鹤将求援的目光投向皇上,却发现皇上在千里之外默不作声,视而不见。

    杨鹤的一颗心冷了。苍天啊,这大明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承认我灭不了火,我无能行了吧,那我引咎辞职还不成吗?!杨鹤向崇祯写了辞职信,并推荐洪承畴接他的位置。

    崇祯笑了,在接到杨鹤的辞职信之后笑了。

    冷笑。

    崇祯知道杨鹤心里有气,埋怨他坐视不管:杨鹤这是向我撒气啊!你杨鹤心里有气可以撒,但是我崇祯呢?我崇祯一肚子的苦一肚子的难向谁去说?心里的气向谁去撒?!

    我默不作声,视而不见?你当我是昏君啊?这江山是我崇祯的,江山不稳,我比谁都着急,只是……只是我真的不能给钱啊!

    在这个世界上,给钱是一门大学问啊,特别是对一个国家来讲,如何分配钱财,那学问大了去了。给谁,不给谁;给多,给少;今年给,明年给;当面给,背后给;笑着给,骂着给;先给这个部门,还是先给那个部门;胸有成竹地给,押宝式地给;不求回报地给,意味深长地给;锦上添花地给,雪中送炭地给……这里面都暗藏机锋。一个国家要稳定,要团结,在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这个国家的统治者给钱水平的高低。

    治大国如烹小鲜。

    治大国就是给钞票!我崇祯要是把钞票笑着不求回报地雪中送炭地押宝式地给你杨鹤,那你杨鹤还会给我撂挑子吗?不会啊……

    但是——但是我不能给,我可以支持你的主抚行为,不过这主抚要是与金钱发生太多关系,那可不是一件好事了。上次给你的十万两银子就已经暗藏机锋。兵部的人公开嚷嚷要一视同仁,要我崇祯尽快清欠兵饷,可我能尽快清欠兵饷吗?不可能嘛。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能再给你钱了。这个国家,到处在虎视眈眈,到处在张开血盆大口。你难,我比你更难啊!

    所以,你杨鹤不能辞职,就像我崇祯不能辞职一样,只要坐上这个位置,不管屁股底下多么不得劲,也要坚持坐下去、坐到底。

    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坚持就是胜利。

    杨鹤病了,真的病了。

    自从皇上拒绝他辞职以来,杨鹤就觉得他的人生就是一场苦旅。而一些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官员则继续弹劾他主抚不主剿,使局面难以收拾。事实上,现在局面也确实难以收拾了。要钱钱没有,要兵兵却饿着肚子,而“流匪”却抚而复叛,其势日益坐大——杨鹤真的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了。

    杨鹤吃不下饭,感觉胸中有块垒,堵在那里上下不能,看来自己是真的病了。

    一个人压力过大,那是肯定要生病的。

    何止是病,还要死人呢。一个骆驼,在压力最大的时候,死于一根微不足道的稻草。杨鹤感觉自己离那头可怜的骆驼不远了,他再次给皇上写辞职信,讲了自己的处境和身体之后,他认为于公于私,自己都不适合再呆在陕西三边总督的位置上了。鉴于现在形势紧迫,无人敢接任这个位置,杨鹤因此推荐自己的儿子——时任山海关内道右参政的杨嗣昌来替自己为朝廷效忠。

    但是,崇祯还是拒绝了杨鹤的请求。

    坚持就是胜利,坚持就是胜利啊。

    逃避,以任何形式的逃避,都是不被允许的。子承父位?如果自己不是皇帝,想都不用想。

    就在崇祯坚定地要杨鹤坚持就是胜利之时,一件事情的走向彻底改变了两人的胶着状态。

    神一魁反了。他带兵北上,攻占了军事重镇宁塞。

    神一魁的抚而复反所产生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因为他撕下了杨鹤抚局的最后一层遮羞布,给了大明广大的主剿派向主抚派兴师问罪提供了很好的口实。但是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后果是它再一次证明崇祯又看走了眼,用了一个貌似有才的人去主持陕西大局,结果误国误君。

    崇祯当然不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接到神一魁复叛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杨鹤这小子在消极怠工啊,为了调回北京竟然拿国家的安危来跟我做交易——怎么就看不住神一魁呢?就不会做做他的思想政治工作吗?难道这个世界上,离开了钱就寸步难行?再者说了,真要给钱你杨鹤也别那么死心眼啊。比如说一万两银子,你给神一魁手下的部队,那自然不够;可要偷偷地给神一魁个人呢?那就把他拉过来了嘛!他手下的部 队要反没关系,只要神一魁不反,那就成不了事!所以,还是杨鹤办事不得力。深负圣望,深负圣望啊!

    崇祯下令,把杨鹤抓到北京来治罪。杨鹤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离开了陕西,以这样一种不体面的方式。但是,腾出位置来,于他人于自己,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父亲被抓,做儿子的自然是要全力营救。杨嗣昌上疏给崇祯,表示要代父受罪,希望皇上看在他们父子一起效忠朝廷的分上对其父杨鹤从轻发落,崇祯置之不理。事实上崇祯现在着急的还不是如何处置杨鹤,而是派谁去补杨鹤的缺。靠吏部会推那是见他奶奶的大头鬼去了,他们推出来的人不是纸上谈兵的,就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杨鹤应该算得上是前者。这次用人,崇祯发誓要乾纲独断——要不然靠吏部会推,用错了人,他们屁事没有,他崇祯又被往昏君的道路上莫名其妙地推进了一步。傻子才这么干呢!

    崇祯提拔了洪承畴。洪承畴做延绥巡抚多年,熟悉当地的匪情与民情,在剿灭“流匪”方面有一定的经验,就用他了,反正用他比用这紫禁城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强。这京城里的人,哪一个可堪大用啊,都是蝇营狗苟之辈!崇祯心里明白得很。

    一夜之间,洪承畴成了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陕西三边军务。洪承畴明白,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这都是虚的,是修饰语,只有总督陕西三边军务是实的,是主语。

    他很明白皇上的用意。在现阶段,他的全部人生价值就在于总督陕西三边军务了。

    如果功成,那就名就;如果事败,那杨鹤的今天就是他洪承畴的明天。

    所以——做人是有风险的。

    所谓仕途沉浮那都是有定数有因果的。

    今天的因是明天的果,明天的果又是后天的因。

    后天的事先不管它,也管不了那么多——问题是明天。明天的暴风骤雨如果来临,我洪承畴是否能安全躲过?

    洪承畴决定替杨鹤求情。

    的确,替杨鹤求情就是替他自己求情。日后如果剿抚失策,步杨鹤后尘,那今天所做的一切就都是有价值的。洪承畴说:前督臣杨鹤到任以来,小心谨慎,由于灾荒严重,“盗贼”愈来愈多,东扑西生,此灭彼起。神一魁之变,实在是时势非常,出乎意料之外。恳请皇上从宽发落杨鹤。

    崇祯当然不会从宽发落杨鹤。

    一枚棋子,当它没有价值的时候,是不可以留在棋盘上的。

    何况,这还是一枚犯了致命错误的棋子。

    杨鹤被发配到江西袁州,几年之后,他凄凉地死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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