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凤阳城那叫一个热闹。
农民军静悄悄地进城了。
一个时辰之后,朱元璋的祖坟着火了,朱元璋亲笔题写的皇觉寺碑也被烧了。
往事如烟,真的是往事如烟。一瞬间的事,一个皇族的发祥地灰飞烟灭。
谁干的?
张献忠干的。
张献忠觉得,破旧立新,破旧是为了立新。
他掏出一面旗帜,找出一根木杆往上面一套,于是一面飘扬着“古元真龙皇帝”六个字的小旗被插到已经烧得奄奄一息的朱元璋祖坟上。
这六个字是张献忠自己写的。写得不好,因为他文化程度不高。他手下的师爷想要代劳,却被他睁得比牛卵还大的双眼逼退了:字写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由谁来写。
张献忠其实很少能讲出这么有哲理的话。他这次之所以能讲出来,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取代朱元璋。朱元璋从放牛娃到和尚,从和尚到皇帝的经历告诉他,野百合有春天,草根也会成为金稻草——只要时机成熟。
三天以后,张献忠率部离开凤阳城南下攻打庐州去了。成熟的时机是慢慢打出来的,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崇祯知道祖坟被毁差不多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因为从巡抚到巡按都明白,这可是天大的事。打人莫打脸,毁人家的东西也千万别毁其祖坟。“流匪”可恶!实在太可恶了!但是,在皇上眼里,他们就不可恶吗?堂堂大明的祖坟都看不住,还当个什么鸟官活个什么鸟劲?!
所以凤阳巡抚杨一鹏、巡按吴振缨刚开始几乎是本能地选择逃避现实。皇家祖坟被毁了吗?没有!只要皇上看不见那就没有。
的确,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就看你是不是睁大双眼去看它了。皇上日理万机,要看的地方实在太多,那个遥远的祖先的坟墓,他根本想不起来去看它。
但是,万一有一天他老人家想起来要看它呢,特别是每到忌日,他要来祭拜呢?又或者现在就有好事者将这个消息报告给皇上呢?唉,看来瞒是瞒不下去的,迟迟早早,皇上是要知道这个噩耗的。
其实,皇上的噩耗也就是他们的噩耗。
说实在的,古今中外没有一个皇帝可以忍受如此的奇耻大辱。
他一定会发泄,一定会拿这两个可怜虫发泄。虽然从逻辑关系上他应该拿张献忠发泄,但皇上一时半会又抓不到张献忠——所以,他们就成了张的替罪羊,被皇上给发泄了。
这是一种历史的替罪羊,必定要历史地落在他们身上,躲是躲不过去的。
就这样,凤阳巡抚杨一鹏、巡按吴振缨在经过长时间考虑之后,怀着两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饲虎之心向崇祯报告了其凤阳祖坟被毁的消息。没有出任何意外,这两个历史的替罪羊被崇祯给抓起来了。
历史一般来说是不会有意外的。
但是,在崇祯的心目中,杨一鹏、吴振缨的命运归宿实在是太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这样的时刻,祖坟为什么会被毁?
这是崇祯八年的春天,一个焦头烂额的春天,一个火烧眉毛的春天。一个统治中国近三百年的天下第一大姓人家的祖坟被毁,老天究竟会给这个励精图治、双眼通红、郁郁寡欢、神情略带一丝神经质的中国皇帝以什么暗示呢?这是此时此刻崇祯最想知道的事。
崇祯心想:也许我真的没有出息。也许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东西没有得到,但是最珍贵的东西却已悄然失去。在一路的寻寻觅觅中,曾经总是以为风景就在前方不远处,可那锦绣花丛中,销然断魂处,是否隐藏着一个王朝的大限,隐藏着上天对一个男人万丈雄心的嘲笑和颠覆呢?天知道。
崇祯感慨:一切的一切都已是梦中注定,所有的谜底都隐藏在沿路的风景中。在梦中,崇祯分明看见一个男人费尽心机地一路寻找,寻找那些命运的玄机,王朝的密码。可一切都是凶兆,一切都是下下签。他以为下一个会更好,而远方的风景看上去又着实迷人,他就一路这么找过去——直到火光骤起,他才骇然起身,茫然四顾,却只见四野苍茫,百鬼狰狞。他又惊又惧,进退两难,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也许我真的没有出息。也许……梦醒时分,崇祯不由得潸然泪下。
祖坟被毁,不仅崇祯难过,崇祯的老师、少詹事文震孟也难过。他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文章,叫《皇陵震动疏》,直言不讳地分析了社会治乱之源,认为当今社会党争烈,腐败兴,边事坏,军纪崩,是大明开国两百多年来国内国外矛盾最激烈的时期,皇上真是生不逢时。但是生不逢时才能有所作为,皇上应赫然一怒以安天下,发哀痛之诏,明罪己之怀,按失事之诛,正误国之罪,行抚绥之实。先收人心以遏寇盗,徐议浚财之源,尽斥患得患失之鄙夫,群策群力,国事庶几有救。
崇祯看了《皇陵震动疏》,觉得真是说到他心里去了,就狠狠地奖赏了文老师,并决定按他所说的几条去做:
―、赫然一怒以安天下。崇祯赫然一怒下令处死杨一鹏。吴振缨原来也打算处死的,可是他哭得实在可怜,考虑了一下,就改为流放边境去充军,也算是重处了。
二、发哀痛之诏,明罪己之怀。崇祯再一次写下《罪己诏》,自己承担了祖坟被毁的全部责任,并表示要和大明官兵同甘共苦,共赴国难。为了表达真正的“罪己”,崇祯此后搬到武英殿去住了——武英殿冬冷夏热,通风不凉,原本是不适宜一个皇帝居住的。可崇祯毅然就住了进去,这确实不是一般的皇帝能够做到的。同时他还每天吃素,不听靡靡之音,不穿华美的衣服,表达自己心中虔诚的忏悔。
三、行抚绥之实。祖坟被毁就要着手立刻重建。这重建应该不是恢复性的而是创造性髙规格的,大明再穷这点钱还是拿得出来了。要说面子工程,这才是真正的面子工程——大明第一面子工程。在这方面,崇祯动了不少脑筋。他亲自下令给户部和兵部,要配备重兵守卫祖坟;要在凤阳建城墙,阻挡“流匪”再度进入祖坟所在地;同时为了表达自己的悔意和诚意,崇祯还从他个人伙食费中节省出一万五千两银子,同时动员自己的大老婆和小老婆们也掏出贴己钱来用于重建祖坟。
祖坟终于重建完毕,看上去是那么的金碧辉煌、牢不可破。崇祯心里的负罪感减轻了不少。但是,几十万“流匪”呆在河南不走,终究是心腹之患。所以说到底,祖坟还是不安全的。
为了大明祖坟的长治久安,同时为了大明江山社稷的长治久安,完全、彻底地剿灭“流匪”是当前所有工作的重中之重。当然,这个工作也不能全靠洪承畴一个人去做,得另外找一个人,崇祯将这个人锁定为卢象升。卢象升当时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湖广兼提督军务,崇祯就将他提拔为五省总理。这样,洪承畴是五省总督,卢象升是五省总理,一个督剿西北,一个督剿东南,崇祯认为这样南北夹击,荡平“流匪”应该是指日可待。
当然了,在崇祯的内心深处,这样安排还是有他的小九九的:南北夹击也就是南北制衡。南北制衡了,就可以有效防止总督或总理一权独大。明说了吧,五省总督和五省总理的联合用兵权要收归中央。这样,朝廷就可以随时掌握两人的军事动静,集管理、决策、监督于一身——多好!既发挥了他们的军事才干,又防止可能产生的种种隐患,崇祯忍不住为自己天才的设想和制度安排而拍案叫绝。
说到底,领导的最高艺术就是安全地用人。
这世界上的人才多是双刃剑,髙明的领导总能小心地握住剑柄,防止它反弹伤着自身。
崇祯自认为就是那高明的领导。他同时手握两把双刃剑,决计要舞出这人世间最美的剑花。
但是这两把剑看上去却有些蔫。洪承畴上疏说,现在剿匪有四难:一是剿杀之难:这要放在以前吧,是匪逃我追,可现在呢,是匪追我逃;二是追逐之难:好不容易碰上一次我们追击“流匪”的,可“流匪”们很快都骑着马跑了。现在我大明是骑兵三成步兵七成,骑兵少步兵多,你说怎么追?三是时日之难:“流匪”们大多是山民出身,见势不妙就跑到山里躲起来,一有机会就又从山里跑出来骚扰我军,真是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啊;四是兵力之难。现在“流匪”有几十万人,可我手头真正到位的也就四万多人,这仗真是没法打了。
洪承畴唉声叹气,卢象升也叹气唉声。他跟皇上抱怨说,现在这“流匪”的人数是大大超过官兵,整个河南都被控制了,这哪是“流匪”啊,简直是大部队啊,而我们的官兵四处游击,有机会就打,打不过就跑,我们才是“流匪”啊!至于皇上看得起我,对我委以重任,我是很感动的。可感动之余,这心里也是羞愧莫名。为什么,因为我难以担此重任啊。我和洪承畴洪大人比,见识不及十分之五,才力不及他的十分之四,精神不及他的他的十分之二,所以皇上啊,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崇祯完全没想到这两个人会是如此表现。这哪是什么双刃剑,这完全是没开刃的钝刀!崇祯把他俩叫到一块,觉得有些话还是要跟他们说开说透:
困难很大,形势很严峻,手头兵太少,觉得我给你们的差事没法干了?是不是?
两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无声地点头。
崇祯:不干就不干了。你们把官印交出来,回家养老去吧……
洪承畴和卢象升大惊:皇上……
崇祯:我不勉强你们。这世间的事,万事都可以勉强,唯有打仗一事勉强不得。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打仗凶险啊,弄得不好就要掉脑袋,你们……你们二位凭什么要替我崇祯掉脑袋?我平时又没恩泽过你们,现在大明有大危难了,才临时抱佛脚找到你们,你们凭什么就给我挺身而出?对了,你洪承畴大概对我一直还有意见吧,我当初起用了陈奇瑜没有用你,所以这一次,你就不肯替我解围中原?
洪承畴辩白:皇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崇祯看他一眼:你是这个意思也没关系。这人嘛,谁还没有个小九九,谁不会为自己在心里留条退路?正常!太正常了!
卢象升小心地插嘴:皇上……我们确实是寡不敌众啊……
崇祯突然严厉地道:你别插嘴!……你刚才说什么?寡不敌众?我大明什么时候变得寡不敌众了?那帮“流匪”什么时候变得兵强马壮了,让我大明堂堂的五省总督、总理害怕成这个样子?这才几年时间啊!啊?几年时间就变成这样!几十万“流匪”在中原如入无人之境,并且……并且还堂而皇之地捣毁了我朱家的祖坟,我却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我死后怎么去见我的列祖列宗啊,老天爷你怎么不睁开眼把我活活劈死,还让我这样的窝囊废活在世上干什么?丢人现眼供天下苍生耻笑吗……啊……啊……啊……
崇祯捶胸顿足痛不欲生。洪承畴和卢象升也跪在地上号啕大哭,用拳擂地:大明之耻,痛何如哉!
崇祯泪眼朦昽地继续:大明有耻却无人雪耻,这是耻上加耻!而这一切,怪只怪我这个做君父的无能啊。虽然我写了《罪己诏》,我青衣节食,我励精图治,可那有什么用,没有人心,没有军心,我崇祯也就一无所有了啊……
洪承畴和卢象升不忍再听下去了。皇上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们是明知不敌也要披挂上阵了。大不了牺牲自己的性命,为大明再换安宁。他们向皇上保证,即刻奔赴杀敌前线,崇祯这才停止了哭泣。
但是,大明还能再有几年时间的安宁呢?三年、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这两人谁也说不好。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从现在开始,他们两人都不得安宁了。
首先让洪承畴不得安宁的竟然是河南巡抚玄默。
玄默现在是每天都在为几十万“流匪”生活、战斗在河南这块热土而发愁。他们原本是不属于河南的,没人请他们来,都是洪承畴他们从陕西赶过来的——这是一股祸水啊,赶到哪里,哪里的官员就要人头落地。这不,凤阳府的杨一鹏人头就搬了家。为什么?还不是“流匪”给闹的。如果洪承畴不把他们从陕西赶过来,凤阳府的皇上祖坟就不会被毁,杨一鹏的人头就不会搬家。
洪承畴用心险恶,把自己的政绩建立在同僚的尸骨上。同朝为官,何至于此啊……
玄默明白,眼下的形势,洪承畴是要在河南对“流匪”展开围剿,河南即将生灵涂炭,满目疮痍。这GDP不知要倒退多少个百分点。GDP一倒退,皇粮国税就收不上来,那河南巡抚的位置我还能坐得稳吗?当然了,这还是往打胜仗了说,如果最后围剿不成,大明官兵反被“流匪”给围剿了,这他奶奶就一切全完了。
所以务必务必,河南不能成为主战场。务必务必,要让洪承畴想办法把“流匪”赶回陕西再决战。玄默就把这一层意思写成奏疏,呈给皇上。
当然了,玄默为官多年,知道心里想的与纸上写的,完全是两回事。因此他写给皇上的奏疏竟然看上去很忧国忧民:
河南是中原啊,皇上,是国之腹地,如我大明官兵在此与“流匪”决战,除非全歼,否则必然会损失惨重。皇上你想,我们还没怎么着“流匪”,他们就跑到凤阳干出骇人听闻的事来,如果此次大会战“流匪”一旦兵败,定会豁出身家性命闯人直隶甚至京师去干出更骇人听闻的事来,那样就会惊扰了圣上。当然这只是我关于战争结果的一个设想,另外一个设想是一旦我方兵败,那“流匪”更会趁势直扑直隶甚至京师,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所以皇上啊,为今之计,应该是让洪承畴想办法把“流匪”赶回陕西再决战,河南决不能成为主战场。这是为我大明千秋万代着想啊……
崇祯仔仔细细将这奏疏看了两遍,终于看出了两层意思:一、玄默说的有道理,河南决战,隐患多多;二、玄默有私心,甚至有报复洪承畴之嫌。
但是,究竟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呢?崇祯一时拿不定主意。按照他以往的性格,那是要立即揪住玄默的细脖子,然后咔嚓一下。不过现在要是真这么做了,那就等于是鼓励洪承畴将河南看作主战场。
河南是不能做主战场,洪承畴的积极性是要保护的。崇祯将这封奏疏转给洪承畴,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没想到洪承畴很快就有了回复——皇上,“流匪”已经坐大,赶不回去了。但是有我洪承畴在,他们也不可能进入直隶。
崇祯长叹一声,觉得天意已如此,一切也只能拜托洪承畴和卢象升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