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终于愤怒了。
他以诚心等待与明朝媾和,明朝最终却没了下文,完全蔑视他的存在,怎能不令他愤怒?
这是一个人被猴耍的愤怒,何况他皇太极还不是个普通人。
崇祯十一年九月,皇太极联络蒙古,兵分两路,从墙子岭、青山口处突破长城要塞,大举进犯明朝。
十月初二,京城戒严。自从崇祯登基以来,京城已经不止一次戒严,而每一次戒严都是因为皇太极来了。
而这一次,形势更加急迫。
因为皇太极倾巢出动。
因为皇太极联络蒙古倾巢出动。
因为皇太极带着愤怒联络蒙古倾巢出动。
皇太极这是要致大明于死地啊。大明,曾经有一个媾和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没有珍惜,那就别怪我皇太极出手太狠!
皇太极发怒,崇祯当然不敢小觑。他下令让辽东前锋总兵祖大寿回 防,同时命令卢象升总督天下援兵保卫京城。但不巧的是,在这关键时刻,卢象升的父亲去世了,卢象升坚决要求在家守孝,崇祯不许,坚决地夺情任用,卢象升无奈,披麻戴孝脚穿草鞋地来了,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和委屈。崇祯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让多少朝廷要员失去了送终尽孝的机会,也难怪黄道周会反对他。可崇祯自己就没有伤心和委屈吗?他是比谁都伤心和委屈,国难当头,如果人人都顾着自己的小家,那大明这个大家还要不要?崇祯这也是没办法,做一个末世光景的皇帝,难啊。
多少骂名和误解,总是需要有人来背。
人生有的时候就是这样。
世事有的时候就是这样。
清军已经逼近通州了。大明退无可退。
卢象升组织了敢死队,准备夜半时分分四路偷袭敌营。但是驻军总监高起潜笑了。他笑得很响,就像是地球人听火星人讲了一段笑话一样:我以前只听说过雪夜下蔡州的故事,可从来没听说过月夜奔袭。月光皎洁适合私奔不适合偷袭。再说出奇兵宜少不宜多,四路齐发那不是偷袭那是抄家啊。
高起潜说完这话走了,根本没把卢象升放在眼里。
高起潜是属于太监系统的,对各驻军有监管义务,但驻军对他却无法制约,哪怕是总督卢象升也不行。卢象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髙起潜远去而无可奈何。
但是偷袭卢象升是一定要搞的。月光皎洁适合私奔同样适合偷袭。因为它们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偷偷摸摸地进行,敲锣打鼓的不要。
卢象升出发了,带着三路人马。他只能带三路,因为还有一路在高起潜手里。
高起潜没有出发,而且把夜袭指挥官总兵陈国威调走了。
结果偷袭失败,还丢了十多个州县,卢象升灰溜溜地带着三路人马又回来了。
高起潜又笑了,他这次笑得很自信:月光皎洁果然不适合偷袭。卢象升却是一肚子的委屈,他向崇祯报告说本来可以大功告成,可就因为髙起潜自作主张调走一路人马,导致行动功败垂成。
崇祯听了那叫一个生气,这卢象升是我顶着舆论压力夺情任用的,结果一上来就打败仗,你高起潜怎么可以这样拆我的台呢?反了你了他奶奶的!但是髙起潜却给崇祯另外一个解释:正因为他认识到月光皎洁不适合偷袭的道理,所以才临时决定让总兵陈国威调走一路人马,以保存革命火种。至于卢象升所说完全是在给他自己找替罪羊,皇上你可要明察啊……
崇祯糊涂了。
一般来说,当有人对崇祯一脸恳切地说“皇上你可要明察啊”,崇祯都会傻半天。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可以明察,因为历史的真相早已留在了月光皎洁处,一切的一切都无法复原,更无法再现。
所以,所谓的“明察”说到底也就成了崇祯的心理活动,是崇祯作出非此即彼判断的一个心路历程。
但这一回,崇祯不想非此即彼。大敌当前,不能自残手脚,这是一;卢象升位高权重,又居京师要地,如果完全放权给他,万一生变,后果不堪设想,这是二。所以崇祯觉得,卢、高二人,都是国家的栋梁,闹一点摩擦,那也是军队内部矛盾,还望以后精诚团结,共同御敌,至于眼下嘛,考虑到二人性格问题,可以分兵待敌。崇祯决定:宣大山西的三万军队归卢象升指挥,驻昌平;关宁人卫军队四万归髙起潜指挥,驻通州。
卢象升的心凉了。
这就是“明察”的结果。皇上还是不放心他啊,不放心他。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皇上自有皇上的考虑,所谓“圣心难测”,是说皇上的心眼多。但皇上的心眼多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卢象升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正在失去意义,一个王朝的防线,正在节节败退。而这一切,皇上都不以为意。
但卢象升做梦也想不到的是,皇上深以为意的,竟是他的心思!
卢象升失落、迷茫的心思!
崇祯从这心思里看出了卢象升的心胸狭窄、意气用事和患得患失!这让他很不爽:你卢象升无非是让我重办髙起潜,怎么,我没遂你心愿你就破罐子破摔了?分兵待敌有什么不好?如果把兵力集中一处,那才叫危险,清兵从别处进攻京城怎么办?到时候你卢象升是防不胜防啊……你怎么不为我崇祯想想?怎么就没有团队精神?他髙起潜虽然是太监,可太监也是人啊,要给太监人的温暖嘛!
白让我对你夺情了一回。
崇祯自怨自艾,终日长吁短叹。
内阁首辅刘宇亮站出来了。
他总是在崇祯自怨自艾的时候站出来为他说些宽心话。这也是他能做到首辅这个位置的一个重要原因。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刘宇亮这方面的学问和文章那叫一个了得。
这一回刘宇亮对崇祯说,皇上啊,你这样终日长吁短叹,我看了心如刀割。皇上千万保重龙体啊。
没想到崇祯长吁短叹得更厉害了:唉,国家没有人才,京城眼看不保,我保重龙体有个屁用!
刘宇亮响亮地拍了拍瘦弱的胸脯:刘某不才,愿为皇上出京督察京城!
崇祯听了,先是不响,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像是突然下了决心一样:在国家如此危难的时刻,有心杀敌比什么都重要,这卢象升就是心气儿泄了,杀不了敌了。行!你就代替他总督天下援兵保卫京城吧,卢象升先回 家待着,等退敌之后我再处罚他!
刘宇亮瞪大眼睛看崇祯,像是没听明白他说什么。唉,同样是人,对一句话的理解差别咋这么大呢?刘宇亮觉得自己说得很明白啊,他说“为皇上出京督察京城”的意思是去当个侦察兵,最多是个侦察连连长,在有足够的安全保卫措施下出城兜个风,顺带摸点敌情就回来。可崇祯却以为刘宇亮要带兵杀敌。所谓“督察京城”,当是总督天下援兵保卫京城的委婉说法——学问和文章都做得溜溜的首辅刘宇亮绝不可能主动开口要兵权啊……
刘宇亮急了:皇上,万万不可啊……
崇祯怀疑地看他一眼:不可什么?
刘宇亮:卢象升不可弃啊,他是皇上你夺情起用的,刚打了一仗就弃而不用,恐怕有损皇上的清誉啊……
崇祯悲凉地:清誉?这些年,我的清誉被损得还少吗?国家多事,事事要用人,可往往所用非人,难道是我的过错?这大明本来就没什么人才,你叫我怎么办?事情这么多,仗还要接着打,我看还是你顶上吧。你是内阁首辅,为国分忧也是你分内之事!
刘宇亮又响亮地拍了拍瘦弱的胸脯:为国分忧我当然责无旁贷,但我刘某不是专业军人,这拱卫京城的重担压在我身上,压死我刘某人事小,守不住京城事大啊……但卢象升不一样,他戎马多年,剿匪又功绩卓著,总督天下援兵保卫京城非他莫属。我呢,可以配合他做些敌情侦察、鼓舞士气的工作。不知道皇上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崇祯一声冷笑:我当然明白,我太明白了,你们都是些什么人?我就是被你们这些人推着摆布着走到今天的啊,但是今天,我告诉你们,你们都得听我的,明白吗?你,刘宇亮,总督天下援兵保卫京城,卢象升先回家待着!
刘宇亮都快哭出来了:皇上,这总督我当不了啊,我真是一点都不懂军事啊,我连马都不敢骑,要误事的,皇上,要出大乱子的!三思啊皇上!
你不敢当这个总督我碎尸万段你!……别拦我,今天谁拦我我跟谁急!
崇祯咆哮着,为了表达他心中的愤怒,他猛地一拳击在案几上,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崇祯的手背出血了……
杨嗣昌在刘宇亮的苦苦哀求下来面见崇祯。
他知道这两天皇上心很乱,但没想到会乱到这个地步——竟然弃卢象升不用而用刘宇亮。这是在找死!刘宇亮是什么人,一个事事处处投皇上所好的人,但在军事方面,连纸上谈兵都不会,由他当总督,大明不是找死又是什么呢?
但杨嗣昌又害怕去见皇上。因为自从皇太极发兵以来,皇上就用冷冷的眼光看他,就像是他把清兵引来一样。杨嗣昌真是有苦说不出,如果早点和议的话,皇太极也不会轻易动兵,可皇上却迟迟不给人家答复,把人晾在半空中不管了,也难怪皇太极恼羞成怒——这和议可是皇上先提出来的啊,人家同意了你却不理他,你把人当猴耍啊?
不过崇祯却认为杨嗣昌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和议挡不住清兵进攻的脚步的话,那就该早做打算扩军备战,结果倒好,和议谈了一半虎头蛇尾不谈了,清兵打到家门口来,一个堂堂的兵部尚书却什么都没准备好,要不是我崇祯运筹帷幄,恐怕这紫禁城即将不保!苍天哪,为什么我夺情任用的人一一让我失望呢?难道大明真的没有人才吗?崇祯真是痛彻心扉。
两个持不同政见者站到了一起。杨嗣昌苦口婆心地劝说崇祯不要临阵易将,卢象升即便有错,但就目前而言,仍是总督一职的最佳人选。而刘宇亮是个文官,让他去带兵打仗,那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崇祯的脸一下子青了:你说我赶鸭子上架?
卑职不敢。
崇祯自嘲:你说得没错,我是在赶鸭子上架,我一直在赶鸭子上架!大明虽大,却找不出可用之才,不赶鸭子上架,行吗?
但皇上,这一次不行。
为什么?
我大明这一次不能有半点闪失啊,皇上。清兵都打到家门口了,万一……
清兵都打到家门口了,你也知道啊?我以为你这个兵部尚书只知道和议不知道打仗呢?
杨嗣昌呆住了。他没想到皇上会如此看他,真是圣心难测,圣心难测啊。和又不能,打也不行,皇上心里窝着火这都可以理解,但不能把气都撒在他杨嗣昌头上。这个兵部尚书,不是他杨某人哭着喊着要当的,而是皇上哭着喊着要他当的,现如今,时过境迁,皇上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了……
那就让一切归零,让皇上重新选择吧。
江山是朱家的,朱家皇帝有权选择自己的看门人。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啊。
如果皇上认为我这个兵部尚书不称职,卑职愿意挂冠而去……
崇祯冷笑:挂冠而去……你走得了吗?现在京城被清兵团团围困,你忍心弃我而去?弃大明而去?!真的以为这江山是我朱家的,不是天下苍生的,更不是你杨嗣昌的?!你还配是大明子民,还配是杨鹤的儿子吗?
崇祯的诛心之术是无师自通的,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一下子说得杨嗣昌是归心全无。这两个持不同政见者终于深刻地认识到,国难当头,他们谁都别想逃。必须留下来捆在一起共渡难关。不管彼此之间有多少的矛盾和不和,大明毕竟都是他们最后的归宿。崇祯后来也本着谦虚谨慎的态度,让卢象升继续留任,戴罪立功。
毕竟,这是一个王朝最后一道防线了,好歹要有点专业精神。即便城破,那也得是悲壮之破,得让清兵付出沉重的代价,否则就对不起大明朝两百多年的波澜壮阔。
这看上去像是一个王朝的壮美时刻,尽管崇祯是那么不情愿它的不请自来。但是这一次,它会来吗?真的会来吗?
无人知晓。
卢象升死了,死在巨鹿前线。
死在清军的重重包围之下。
由于兵分两处,粮饷缺乏,卢象升曾经写亲笔信给高起潜,希望他派兵增援。但是高起潜却带领部队远离了他。卢象升手下只有五千兵,五千饿肚子的兵,五千缺少弹药的兵,卢象升的悲剧性命运已经呼之欲出了。
他终于倒下,死的时候身中四箭又挨了三刀,死的时候年仅39岁。
卢象升一死,京城失去了一个有力的守护者。王朝的壮美时刻似乎迫在眉睫了,好在崇祯在最关键的时刻还是为自己留了一手底牌,洪承畴、孙传庭带领部队及时赶到,这两个人,一个被任命为蓟辽总督,一个被任命为保定总督,等于是守住了京城的前后大门,与此同时,祖大寿也从青州赶来,一时间,京城、山东、河北云集了明朝的精锐部队,大清国对明朝下底传中的路线被堵死,一个王朝的危机被解除了。
但是这场持续时间长达半年之久的战争却让崇祯震惊不已:清兵深入大明腹地两千里,破城七十余座,包括顺天府、保定府、济南府等在内一一沦陷,而大明虽然集中了精锐部队,却始终没有打过一场漂亮的歼灭战。和以往一样,清兵与其说是被赶出大明的,不如说是主动撤出大明的。
在给大明沉重打击之后撤出大明的。
在给大明严厉聱告之后撤出大明的。
大清崛起了。
大明衰落了。
崇祯心寒了,真的心寒了。这是一个王朝的气数啊,难道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
为了挽救一个王朝的气数,崇祯下令:洪承畴、孙传庭别回陕西了,继续带领陕西精锐之师留在蓟辽边境和保定地区,以保京城平安。
洪承畴没说什么,孙传庭不干了。
一直以来,孙传庭以边才闻名于世。他和洪承畴联手,基本上肃清了陕西的农民军,使得崇祯打心眼里认为,陕西应该可以放一放了。但是孙传庭认为基本肃清并不等于完全肃清,李自成和他的十八骑随时可能东山再起。
宜将剩勇追穷寇,这时候的陕西,不应是大明的真空地带。留在蓟辽边境和保定地区的陕西精锐之师,应火速班师。同时孙传庭认为,把陕西的子弟兵扔到蓟辽边境会让他们有充军之感,而他们的妻儿老小都还在陕西,时日一久,难免不发生逃亡现象,真到那时,只怕后患无穷。
孙传庭把这些意思跟杨嗣昌说了,希望杨能以兵部尚书的名义向皇上建议一下,让陕兵守陕西,但杨嗣昌却觉得孙传庭太幼稚,满脑子的陕西啊陕西……现在清兵刚撤,皇上惊魂未定,正是需要大家伙儿给他壮胆的时候,你倒好,要拉起队伍回老家。如果天下的勤王军都向你杨嗣昌学习杀回老家去,那谁来保卫皇上,皇上岂不成了孤家寡人。
幼稚。可笑。荒唐。一点都没有大局观念。
当然了,杨嗣昌也不是昏庸之辈,他是一个有着清醒头脑的兵部尚书。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别说陕西还有李自成这个火种在,即便没有李自成,陕西也会日久生乱。太穷了。太难了。太边远了。历朝历代,多少次农民起义都是在这里开始的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是顾此失彼啊,兵就那么点兵,保陕西还是保京城,两者只能任选其一。
饮鸩止渴。什么叫饮鸩止渴,这就叫饮鸩止渴!杨嗣昌心头的悲凉无人能懂。当曾经的和议成了过眼云烟之时,兵部尚书杨嗣昌只能且战且退,见招拆招了。
这是一个人的时代。皇太极的时代。他带着漠北的猎猎朔风,对大明朝进行了一次深度调戏,他获悉了这个王朝的敏感点,更探得了其中的死穴。他是注定会再次回来,到那时,大明朝承受的将不再是性骚扰式的调戏,而是毁灭式打击!
所以,陕兵不可回,不可回啊。
但是,这只是杨嗣昌一个人的领悟或者说体会,这是杨式大局观。孙传庭依旧心念陕西。这是一个傻得可爱、土得可爱也犟得可爱的边才,当崇祯以圣旨的形式命令孙传庭即刻赴任保定总督时,孙传庭以他自己的方式抗旨了——孙说他耳聋一个半月了,无法赴任。崇祯当然不相信孙传庭的耳聋说,他向杨嗣昌要说法,杨嗣昌为了大明的大局,毅然举报孙传庭耳聋是假,想回陕西是真。
应该说杨嗣昌说这话的目的倒不是故意打击报复孙传庭,他还不是那样的小人,杨嗣昌只想依靠皇上的力量阻止孙传庭回陕,但是杨嗣昌想错了。真的想错了。他不知道皇上生气起来是那样恨之入骨。
是那样没有大局观。
崇祯没有让孙传庭回陕西,也没有让他留在保定,而是把他投进了监狱,一关就是两年。
这是崇祯才有的帝王式思维,虽然国家正在用人之际,但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崇祯生气起来他奶奶的连袁崇焕都敢碎尸万段,收拾一个小小的陕西地方官那还不是小菜一碟。杨嗣昌惊骇得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也许是自己做错了,也许是皇上做错了,或者他们两人都做错了。总之,崇祯十一年的大明真是邪了门,一切都是鬼使神差,一切都是覆水难收。杨嗣昌晕晕乎乎昏昏沉沉,觉得眼前的大明朝不出事则已,一出事肯定是大事。
万劫不复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