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嗣昌死了,皇太极又来了。
清兵把锦州团团围住,随时可能攻城。
心力交瘁的崇祯强打精神在平台召开紧急会议,商量怎样才能退敌。由于前一阵他隐晦地支持杨嗣昌和议,并且处罚黄道周等人,官员们对这次会议的基调都不摸底。
这皇上是要和要战,总得暗示一下啊,别搞得大家伙儿都不上路,把好好的一个讨论会开成了杀人会。
沉默。
明哲保身的沉默。
意味深长的沉默。
守株待兔的沉默。
崇祯当然明白这沉默的意思。他拿出一块条幅,让众官员们挨个看。
上面写着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灭寇雪耻。
这四个字写得有一股狠劲,又贼大,看得出来,崇祯心里堵着一股气。
众官员们明白了,皇上这是要战啊。但这时候言战,时机真的很不对头。中原一带,李自成、张献忠们正生龙活虎,牵制着几十万的大明精锐部队,在辽东,眼下只有蓟辽总督洪承畴领着几支看家兵在苦苦支撑。此时言战,真是一点胜算都没有。
一个个都哑巴了?!
崇祯冷眼看百官,觉得他们真是酒囊饭袋。
皇上,上一回清兵深入我大明腹地两千里如入无人之境,值此匪势正炽之际,不可轻易言战啊……
过了半天,新任兵部尚书陈新甲小心翼翼地说了这么一句。
崇祯冷笑:不可轻易言战?那就要言和啦?言和言和,事到临头难道只有言和一条路吗?我的祖坟被人扒了,我的叔父被人煮着吃了,我的祖父辈被人砍了脑袋!这样的奇耻大辱,怎么可以言和?
众官员糊涂了,这皇上是不是脑袋进水了?他说的这些事不是清兵干的呀!
崇祯像是看透了他们的心思:这些事虽然不是清兵干的,但是你们谁能担保他们不会这么干?言和?言和跟打败仗有什么区别?我大明要是没有精兵强将,光靠一纸空文就能阻挡住皇太极入侵的脚步?我告诉你们,没门!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打出来的和平,没有谈出来的和平!刚才也说了,两年前清兵深入我大明腹地两千里如入无人之境,这是耻辱啊,奇耻大辱啊!你们受得了,我崇祯受不了!要打,一定要打!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灭寇雪耻!灭寇雪耻!
陈新甲心情沉重:皇上,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就等于南北两线同时开战,兵力无疑要分散使用,万一腹背受敌,危及京师,后果不堪设想啊……
崇祯眯他一眼:那是你兵部尚书考虑的事,别问我。
陈新甲听了这话几乎要无语了。唉,大明的兵部尚书,真是世界上风险程度最高的职业,基本上是一两年一换,被换者要么累死,要么冤死,要么被砍死,很少能逃出这三种结局的。
陈新甲只得无语。
心思重重的无语。
饱经沧桑的无语。
欲说还休的无语。
但很快,又有人说话了。说话者是礼部右侍郎蒋德景。他一上来先狠狠拍了一下崇祯的马屁,说“灭寇雪耻”这四个字好啊,好就好在它说出了一个王朝的精气神。人是要有精气神的,王朝更要有精气神。皇上看问题看到的不是皮,也不是肉,而是骨头,不愧是圣眼啊,一看就看到骨子里去了。现在大明不缺别的,就缺精气神。没有了精气神,羸弱的大明是处处受欺负,祖坟被扒了,皇叔被人煮着吃了,清兵也要趁火打劫了。皇上啊,再不重塑大明精气神,这个王朝命不长久啊……
崇祯激动了。天,从哪里冒出个我的知音来,说的话怎么这么合我的心思。看来大明不是没有人才,而是缺少发现的眼睛。从今往后,我可得把眼睛睁大咯。
蒋德景不仅会玩虚的,还会来实的。百官们虽然在崇祯的眼色下不会对蒋德景所说的话予以反驳,但蒋德景明白,要使百官们信服,还得出实招。蒋德景说,现在大家所担心的,无非是缺兵少饷。这也对,打仗嘛,打的就是兵,就是银子。但我要问了,为什么会缺兵少饷呢?难道两三百年来,我大明就没有兵,要到现在才增兵;就没有军饷,要到现在才增加军饷?我看问题的关键还是在制度。大明原本有很好的制度——卫所屯田制度,兵农合一,寓兵于农。以前孙传庭在陕西就搞过,搞得很好嘛,在不增加朝廷负担的情况下陕西就兵强马壮了,我看我们只要恢复这个制度,辽东也会兵强马壮的!
恢复!恢复!马上恢复!
崇祯更加激动了。他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用手指着百官,髙声说着这话。
但百官们却是出奇地冷静。
崇祯的热血遭遇了百官们的冷漠。
唉,人生总有这样的时候,热脸孔贴上冷屁股。不过这一回的情形还真是奇怪,崇祯的热脸孔贴上百官们的冷屁股。这让崇祯很不爽,他又气呼呼点名了:陈新甲,你是兵部尚书,你说说看,卫所屯田在辽东怎么搞?
陈新甲不卑不亢:皇上,怕是不好搞。
怎么不好搞?
因为没田。
没田?那么多屯田都到哪里去了?难道飞到天上去了不成?
屯田当然不会不翼而飞,但是现在它们已经不属于公田了,一部分被豪绅给占了,另一部分成了一些将领的私田……
崇祯恶狠狠地拍了桌子:吐出来!都给我吐出来!国家危难之际,还敢贪污公田?!
皇上,怕是不好吐啊,将领的私田是历代先皇为了奖励军功赏赐给他们的,叫他们归还这些私田,他们还有心思为大明保家卫国吗?
崇祯犹豫了:那豪绅占的田,他们应该归还吧?
这个也很复杂。据臣所知,真正强占屯田的还在少数,大部分还是购买的,他们手上有地契。再有,这些豪绅背景很复杂,或为皇族,或为高官亲属……
崇祯震惊异常:腐败透顶!大明怎么会烂到这个程度?啊?!按大明法度,屯田是严禁买卖的,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收回来,全都收回来。
陈新甲:将领的私田也收回来?
这个,还是要区别对待一下,如果真有军功,还是先放一放。
皇上,你觉得派谁去收好呢?
崇祯不高兴了:什么?这个问题也要问我?
陈新甲:我以为,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活满朝文武无人愿干也无人能干。现在的大明,再也找不出像孙传庭那样的边才了……
别提孙传庭,这人干事可以,但有私心,没有一点大局观念。崇祯将视线扫向蒋德景,你来干怎么样?我看你比孙传庭强!
蒋德景推辞:皇上太高看我了,我就是一敲边鼓的,再说我是礼部官员,动口可以,这动手的事,还得烦劳兵部自己解决啊。
蒋德景说到这儿瞄了陈新甲一眼。陈新甲倒也坦然:皇上,按说这卫所屯田之事还真是兵部自己的事,如果朝中真的没人接这副担子那我来干。但是怕只怕远水救不了近火啊,清兵随时可能攻城,这个……
崇祯一声叹息。
陈新甲说得没错,世事总是蹉跎,而形势再三逼人。人生哪有他奶奶的主动权。
而他崇祯总是浪费表情,蒋德景的画饼毕竟充不了饥,他却为之激动不已。
不成熟,还是不成熟啊。崇祯为自己刚才的喜形于色加倍地羞愧。他开始摆出一副深沉的、严肃的、沉重的表情,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
一个王朝也一言不发。
又有人开始隐约地放屁。虽然是压抑着的,但在鸦雀无声的情境下,这屁声依然是那样千回百转,余音绕梁。崇祯恨不得定出一个规矩:开会严禁放屁。但是这样的规矩,有人执行吗?执行得了吗?多少大明的规矩,到最后还不跟这屁声一样,成为一纸空文。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也终将过去。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无可奈何花落去。崇祯清了清嗓子,用他浑厚的男低音发出百官们等待已久的两个字: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