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反复地动情,反复地逃离,让人无法猜透他究竟真爱于谁。如若是世间绝代红颜,他又为何要一次次辜负?
有这么一首歌,是这样唱的:“一生只爱一个人,一生只犯一种错……”然而谁的一生真的只爱一个人,谁的一生又只犯一种错?无论多么简单的人生,都会有无法抑制的风吹草动,就像阳光下纷飞的尘土,肆意张扬。生存在这世间,就不能寻觅到真正的安静,就算你有幸可以和自己相爱的人闲隐在某个人烟杳渺的深山,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那也该是过尽人世千帆之后的选择了,之所以遁世,是因为需要疗伤。
都说人的情缘牵系了三生,甚至有万世不灭的缘分,这一世不能了断的债,会轮回到下一世,下一世无法清算,又会辗转到另一世,直到彻底缘尽,才算真正解脱。所以我们来到世上,不仅是完成个人的使命,更是来寻觅另一半的自己。有些人被许多段情缘缚身,终一生的时光来纠缠,耗尽心力,依旧无法挣脱宿命的网。我们是岁月的拾荒人,过往的时光都死了,如今所能做的只是打捞流光的碎片残骸,祭奠曾经有过的美好。
那一年的樱花已化作春泥,那一年的杜鹃还在啼血,那一年的柳枝已成了送别最完美的礼物。苏曼殊一世情缘就像传说,太美,亦太迷幻。他是一个行走在人间水岸的孤单男子,总是不慎溺于爱的河流,他谎称每一次失足都是意外,其实他甘愿一次次赶赴死亡。汹涌的波涛淹没不了他的热情,潮起潮落,那被海水打湿的衣衫又会烘干,连同他潮湿的心情。人生匆匆,看似短暂的光阴,却已经历了千山万水。一路感叹尘缘如梦,却将自己推向梦的深渊,每一次都是负伤而逃,如此轮回,他无悔。
我们看着苏曼殊从日本返回上海,以为风轻云淡,却不知他的心已经受过惊涛骇浪。苏曼殊这一次日本之行,并非三言两语所能道尽,因为发生了一段情感的奇遇,而这一段情感在他心底留下的痕迹,比以往那些都要真挚、深刻。都说命运给你关上一道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世间所有的暗室都是自我封闭。只有自己才可以将自己推向悬崖绝境,决绝之人会不留退路,玉石俱焚。
聪明如他,多情如他,又如何肯将自己的心牢牢封锁。心似冰河,只是再深厚的冰,冰底下的水也会湍流不息。所谓心如止水,只是说给那些经受了巨大打击的人听的,待到伤口修复,沉静之后的心湖又将泛起波澜。情感有如心跳,只要生命不断,就不会有停止的那一刻。所以当苏曼殊在东京一场小型音乐会上,邂逅一位登台弹筝的妙龄女子时,他本该平静的心湖再度掀起风浪。
一位美丽如蝶的女子,潺潺的筝音,似蝶翩然飞舞,将苏曼殊带离喧嚣,去一个无尘之境。那里有清流溪涧,鸟语花香,那里住着一位佳人,山林就是她的国。这位女子叫百助,日本弹筝女,有着轻盈的体态,动人的姿色,秀丽端雅、风情妖娆。苏曼殊心弦被她优美纤细的手指拨响,任由她动情地弹奏人间独有的天籁之音。有人说这是百助给苏曼殊设下的情网,可世间会有这么傻的女子,将自己一同捆缚进去,不留逃走的空间?
事实上,百助是多么无心,她只是一个沦落天涯的卖艺女子。每一天,用自己的筝音去取悦台下的看客,一个连自己都无法顾及的柔弱女子,又何来心思去设计别人?如果说有错,错在她过于美好,错在她不该动情。从选择卖艺的那一天开始,就意味着她放弃从前的自己,戴上了华丽的面具,对着看客强作欢颜。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害怕,害怕自己会在某一天,为某一个看客动情,害怕自己会坠入情网不能自脱。
苏曼殊不是一个平凡的看客,他甚至无须看清她的容颜,只在其流淌的筝音里就能读懂她的心事——一个寂寞伶人孤独无助的心事,她的琴音在怨叹那些不解风情的世间男子。然而深深吸引苏曼殊的,是百助身上所萦绕的冷艳气质。苏曼殊在中国一直流连于烟花柳巷,邂逅过无数才貌双全的歌伎,也曾爱过,也曾弃过,也曾拥有,也曾失落。但这位生长在樱花之地的日本女子所带来的别样风情,让他再一次陷入宿命的纠葛里。
因为爱慕,苏曼殊听完百助的演出,就匆匆去拜访她,阅人无数的百助亦从苏曼殊的举止和气韵里读出他的不凡。那个午后,苏曼殊和百助煮了一壶咖啡,静静地品尝,浓郁的芳香弥漫了整个东京。直到黄昏,直至黑夜,时光匆匆走远,余香还久久挥之不去。因为醇郁,所以铭心刻骨,不能忘怀。这份感觉,多年以后他们彼此想起时,心中仍难以抑止对美好的怀念。
这是一次漫长而深刻的交谈,百助第一次对一个看客讲述了自己悲情的身世。眼前这位年轻倜傥的男子让她倍感亲切,不曾握手,却可以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一个人沦落天涯,尝尽了人情淡漠,她渴望温情和暖意,亦拒绝一些自己无法把握的关怀。或许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相似的遭遇让他们一见如故,认定此番邂逅是一段奇缘。苏曼殊想起了千年前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白居易,在浔阳江畔所遇见的琵琶女。他和百助的今生,莫非就是他们的前世?在历史轮回的巷陌里,他们再度重逢,他还是当年的诗客,她亦还是那年的伶人。
这一晚,苏曼殊给这位日本女子朗读了《琵琶行》的诗句,讲述了一段在中国史册上流转千年的情缘。这位弹筝女郎在梦幻中去了唐朝,看见了第一个为她写诗的男子。这位男子转世寻她而来,所以苏曼殊这一生为百助写的诗句最多。就在当夜,苏曼殊就为她写下一首诗“碧玉莫愁身世贱,同乡仙子独销魂。袈裟点点凝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一位多情的弹筝女,天涯海角觅知音,如今知音就在身边,触手可及的距离,她如何可以做到不为之倾倒?
苏曼殊是个传奇,已经不可否认,无论是他的身世,还是他的际遇,或是情感和命数,都不同于任何一个寻常人。这对于本就多情的百助来说,无疑就是梦的迷幻和诱惑。他用僧人的玄妙,诗客的情深,打动一个期待爱、渴盼爱的寂寞女人。在红尘深处,他们有太过相似的情怀,人人都向往繁华三千,只有他们想要追逐一缕浪漫的孤云。在雾里穿行,忘记所处的国度,忘记朝代,忘记是僧人,是伶人。
苏曼殊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叩开了百助牢牢尘封的心门,她用多年的冷漠装帧的门扉,被一个半僧半俗的男子毫不费力地推开,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叹。她幼稚地以为,这一次交心的长谈是爱的开始。她傻傻地认为,第一个为他写诗的男子将是她此生最终的依托。却不知,戏还没开场,就已落幕。没等到百助卸下今日妆颜,做回昨天的自己,苏曼殊再度绝情地选择逃离。
当百助情真意切地打算以身相许,从此只为他一人弹筝,在樱花树下,在明月窗前,换来的却是苏曼殊无情的拒绝。他太坏了,明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不会在一起,偏生要去惊扰她的平静。他拒绝的理由是那么的冠冕堂皇,甚至让人觉得他深情若许,有苦难言。就连拒绝,也用情诗代替,以为这样可以减轻别人的伤痛。了却尘缘,无以相投,于是含泪挥毫,写下一首诗:“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恨不相逢未剃时,就是这么一句诗,让百助无言以对,让世人原谅他的罪,并且为他感伤,为他落泪。苏曼殊反复地动情,反复地逃离,让人无法猜透他究竟真爱于谁。如若是世间绝代红颜,他又为何要一次次辜负?如若是灵山万千的佛祖,他又为何不静心参禅,而贪恋烟火人间?如若是他自己,又为何要在心口划上一道又一道伤痕?
他是云,是雁,爱上了流浪,恋上了漂浮。似乎在风中来往才美丽,在雨中穿梭才潇洒。所以他不能落地,只能飞翔,每一次别离,就删去前尘旧梦,让自己漫步在云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