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失散多年的朋友,偶然重逢还能喊得出你的名字,你一定会以为自己是他惦记的人。其实这世间芸芸众生虽然不胜枚举,但无非一个你,无非一个我,无非一个他。所以记得和忘记都似乎不重要,指不定哪一天就在某个路口相逢。所谓相见不如怀念,怀念又不如相忘。到最后,我们都要回归湖河沧海、幽谷深山,和尘土为邻,与草木为伴。
所以他写下:“随缘消岁月,生计老袈裟。”一句脱口而出的话语亦让人为之深深动容。尘寰消长,没有谁抵得过岁月的消磨,我们都是来人间游走的过客,披戴着属于自己的戏服,扮演一个或多个角色。纵浪江湖,如草绳的生命到哪天说没就没了。梦断尘埃的那一刻,多少无悔、多少遗憾都一笔勾销。生活不可以讨价还价,命运无论公与不公,我们都要承受。前世种因,才会有今生的果报。如果有无法算清的债,无法诠释的因,都归结给前世,都托付给来生。
他在三月的春寒写寂寞伤情的诗,他期待和某个红颜不期而遇,一同牵手赶一场春宴,又害怕自己坐不了席。多想和时光下一场赌注啊,发觉年过三十筹码已经越来越少。他不想自己残缺破碎的故事惊动这早春的初绿,却又是那么地不甘寂寞。如若此时,一个曼妙多情的女子从身边走过,不知道半僧半俗的他是否还会吟出“恨不相逢未剃时”的诗句?
春寒料峭,苏曼殊虽沉浸于佛法禅理中,仍不忘人间佳肴美味。他的病再次复发,原因则是游湖之时被风露所侵,加之饮食无度过度疲劳所致。病痛难当,苏曼殊只好就医静养。一个人卧在病榻上,孤独和无助将他裹紧,只有树影在有月光的晚上会偶然来到他的窗前踱步。静坐之时,他常常忘却此生是否安在,素日难以参透的经卷在瞬间都可以了悟。病的时候,虽然孤寂,却有足够的时间容他重新审视人生。
这段日子,苏曼殊攻“三论宗”。三论宗是中国隋唐时代佛教宗派,因据印度龙树《中论》、《十二门论》和提婆《百论》三部论典创宗而得名。又因其阐扬“一切皆空”、“诸法性空”而名空宗或法性宗。其实参禅悟道并非就要去古刹山林,红尘也可以为道场,世味也可以煎煮成菩提。就如同许多隐士,跋山涉水在幽壑云崖盖一间茅屋,以为这样就远离了尘嚣,然而心里一个简单的俗念,就可以将所有美梦击碎。红尘深处也有无尘境界,人就是这样,越想回头就越回不了头,当有一天走得太远找不到出路,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头了。
都说日本的樱花美丽绝伦,举世无双。多少人慕着樱花之名,带着天南地北的尘土,匆匆赶往那个遥远的岛国,期待和樱花结一段情缘。他们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在这陌生的国度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是悲是喜,是福是祸。人生本来就是历险,前方的路被烟雾阻挡,我们看不清方向,却依旧要做到风雨兼程。人的一生就是在追求中度过,那些端坐在蒲团的高僧看似清静无为,实则也是在禅寂的岁月里抵达一种忘我的高度,脱离人世苦海,远离颠倒梦想,最终达到坐化涅盘的境界。
这些来看樱花的人不知道,日本的雪花同样有着摄人心魄的魅力。苏曼殊到日本养病的时候,又遇雪花飞舞的时节。这个岛国被冰雪覆盖,也遮掩了它曾经有过的沧桑,只留给世间一片清白。我们可以在这个雪白而洁净的世界里做梦,也没有谁忍心破坏这份完美。苏曼殊是个诗人,诗人对冰雪都有一份情结,蘸着雪花写就的诗文亦流淌着灵性和清凉。而我们同样喜欢冰雪,那漫天飞舞的雪花带着与世隔绝的浪漫,洗去了人间所有的污浊。
生活不可以讨价还价,命运无论公与不公,我们都要承受。前世种因,才会有今生的果报。
元月,苏曼殊在东京结识了孙中山、居正、田桐、杨沧白等人,他们都是时代的风云人物,相聚于此,谈论国事,探讨人生。他们是一群同船共渡的人,航于真理的海上,用深沉的思想去敲醒世间迷惘的灵魂。许是因了苏曼殊在病中,他更愿意三五知己聚在一处,围炉煮茗,寒窗夜话。做一个提壶的人,将千年的历史文化熬煮成芬芳四溢的好茶,用一颗禅心来品尝,被茶水过滤的人生或许会更加地清明。
偶成人间花草太匆匆,春未残时花已空。
自是神仙沦小谪,不须惆怅忆芳容。
芳草芳草天涯人似梦,碧桃花下月如烟。
可怜罗带秋光薄,珍重萧郎解玉钿。
憩平原别邸赠玄玄狂歌走马遍天涯,斗酒黄鸡处士家。
逢君别有伤心在,且看寒梅未落花。
二月,苏曼殊于日本西京琵琶湖游玩,作诗《西京步枫子韵》,“生憎花发柳含烟,东海飘零二十年。忏尽情禅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经眠。”苏曼殊看似在人间游戏,其实他内心深处从未忘记自己是佛家弟子。世俗似落红纷乱,令他无法静坐蒲团、五蕴皆空。这种沉湎于世的痛苦,坠落尘网不能自脱的无奈,没有亲身所历只怕都无法真正理解。多少年的飘蓬流转,老去年华,却无处诉说半世的沧桑。这些年,苏曼殊一直为别人讲解经文,只是他自己人生的经书不知道谁来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