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范仲淹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碧云天,黄花地……”似乎许多人读到这里,接下去一句会顺理成章地读出: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是元代王实甫的里的词句,出自长亭送别的一段。莺莺因张生将离,而内心产生的恋情、别情和伤情,才有了这样凄美的锦句名词。这里的“碧云天,黄叶地”,则是北宋词人范仲淹《苏幕遮》里的句子,表达的是征人思家的愁绪。他们将离情,装订成一册浪漫的线装书,让捧读的人,也生出柔情。纷飞的黄叶,携着淡淡的追忆,遗落在过往的秋风里。
从发现第一枚落叶开始,我就在阅读秋天。这个季节,有人目睹了灿烂,有人感受到荒凉。秋叶飘落的那一瞬,会让我们产生幻觉,幻想着死亡的美丽。却也会有一种落地生根之感,仿佛另一段缘分已经开始,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背叛,萌动新的情感。秋天确实是一个适合怀旧、启发感思的季节,它的到来,仿佛是为了将人渡化。历来写诗填词的作者,在这个季节,都会创作出大量生动的作品。那些历史名著,也总是借秋景抒秋情,心若秋水,忧伤而明净,让汹涌的浊世,在一卷水墨中安定平静。
读词的上片,就觉得是在清风明月下,打开一轴秋水长天的清凉画卷。碧云高天,黄叶满地,秋色连波,斜阳落入水中,潋滟的波光,弥漫着寒烟薄雾,离离野草,铺向看不见的天边。这是一幅塞外的秋景图,美丽而悲凉。范仲淹写这首词时,出任陕西四路宣抚使,主持防御西夏的军事,在边关防务前线,看着塞外秋景,将士们不免思亲念乡。看到斜阳芳草,延伸到苍茫的远方,仿佛这条路,可以将他们带回梦里的故乡。这些边塞的征人,年年岁岁,都希望可以早日结束战争,脱下征袍,解甲归田。在家乡守着几亩土地,修一个篱院,白天农作,晚上温一壶老酒,用平静而淡定的心情,跟老妻稚子,讲述塞外烽火连天的旧事。
这一切,都只是在梦中,只有合上眼,才能在梦里与家人团聚,醒来心绪黯然,愁如潮涌。看着溶溶月色,却不敢登楼望远,怕目光,无法企及故乡灯火阑珊的角落。木屋的寒窗下,曾经容颜姣好的妻子,已被相思煎熬,鬓边添了几缕华发。也曾绝色倾城,在流光里,舞动年华的裙裾。此时的她,点着如豆青灯,以爱情为针,以思念为线,为远行的丈夫缝补征袍,只希望相思可以跋山涉水,捎去天涯。稚子在床上酣睡,他还不解人世,以为母亲的怀抱,是他唯一的温暖。门外犬吠,秋风渐紧,明日的茅舍小院,又该是黄叶满地。
梦不安枕,酒皆化泪。一切景语皆情语,范仲淹正是借助对秋色的描写,真切地吐露征人的旅思之情。然而又不全是,以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宽广襟怀,又岂会如此狭隘?秋景写秋心,当是借秋色苍茫,以抒其忧国之思。面对西夏突如其来的挑衅,宋朝措手不及,范仲淹身肩一国安危,心系万民苍生,他将忧愁,融入秋景,写进词中。其实此时的范仲淹,已年过五旬,霜染鬓发,也是在这里,他写下了“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的词句。
范仲淹,北宋政治家、文学家、军事家。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进士,后官至参知政事(副宰相)。他的一生,没有多少起落,甚至可以说是官场得意,有几次小波折,也很轻松地渡过。但我们似乎感受不到他人生的华丽,只留一份清淡,存于心间。范仲淹生于徐州,次年父逝,母亲带着襁褓中的他,改嫁至山东淄州长山县一户姓朱的人家,改名朱说。后来中进士,才恢复范姓。他为了励志,去山间一寺庙寄宿读书,寒来暑往,从不松懈。他清苦度日,每天只煮一锅稠粥,凉了以后划成四块,早晚各取两块,拌几根腌菜,调半盂醋汁,吃完继续点灯苦读。也是那时,他给后世留下了划粥割齑的美誉。
范仲淹得知自己身世后,便决心脱离朱家,自立门户。他不顾母亲劝阻,收拾好衣物,执琴佩剑,离开长山,徒步求学去了。二十三岁的范仲淹来到睢阳应天府书院,这里藏书千卷,还有许多志趣相投的师生为伴。他生活依旧清俭,人说像孔子贤徒颜回,一碗饭、一瓢水,在陋巷,他人叫苦连天,颜回却不改其乐。而范仲淹,每日淡饭粗茶,清晨舞剑,日夜苦读,他人赏花看月,他在书卷里自得寻乐。几年后,参加科举,中榜为进士,开始了他四十年的政治生涯。
叶子青了又黄,我们和宋朝的距离,也不过几载寒暑而已。初秋时节,霜意还未开始,有些人已经开始握笔,写下秋天的诗句,只为了,落叶经过的时候,顺便捎去一个梦想,赠给往日的流年。待到空山日暮,那一朵安静的白云,是否会为我们唤醒,一些行将忘记的烟霞故事。
“碧云天,黄叶地……”没有花团锦簇,只见碧水长天。所谓世相纷呈,我们当以清醒自居,在浮华中纯净,在酷冷中慈悲,在坚定中柔软,在繁复中安宁。秋水无尘,兰草淡淡,不以物喜,不以物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