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高原,醉氧,脑子里风雪弥漫。
那个女的在雪坡上滑坠七十多米后一头撞上屋子般大的石头,当即死了,脸被摔得很模糊。男的没死,但骨头散了。同伴用睡袋把他从雪沟捞上来,放在一块很大的石头上。海拔5200米,救援一时上不来,没有药品也没有食物,气温越来越低,那男的一直和痛感抵抗着。四个小时过去,巨大的痛感最终让他失去痛感。最后潜意识也失去,身体随石头一起冷却,走了。
这就是国庆节哈巴雪难的全过程。我觉得那个男的死得很壮烈,像《垂直极限》。孙斌告诉我一部真正的经典,纪录片《北壁》:两个牛逼爷们儿发誓征服瑞士北部一座叫北壁的山,且终于上去了。从一个垂直雪洞下撤时才发现先前的估计有误,雪洞远远超过绳子的长度。他俩已下降到半道,上不去也下不来,一时只好挂在冰冷的雪洞里。四周是透明的世界,时间无恙,生命无常,没人知道长长的冰雪隧道挂着两只可怜的蝇虫......第二天,其中一个爷们儿笑笑,切断绳子把自己摔死掉。另一个不想这么愚蠢地干,只是让自己挂在雪洞中,慢慢风干。
所有后来者都对这两个伟大的登山家表达敬意,他们选择了自己钟意的死法。
心情一直没有好起来。这是因为在那一男一女雪难前夜,我们住的哈巴村里也有一男一女死了。怪不得全村的狗整晚都在凄厉地叫。早上才知道是夫妻俩吵架,没想开,一个喝农药,一个上吊。后来有人说,山上的雪难,是被山下的那对夫妻找替死鬼的......怕影响第二天登山,队里没提起这件事。
就此打马上山。一路无话,过河入林,看叶子被透明的风慢慢浸红,树阵沉默得像群一群高大的哑巴。正恍惚时,就听说山上出事了。望远镜里能看到雪线隐隐的人,却帮不了他。此时正是他失去痛感去往另一个时空的节口。
孙斌把他的遗体运送下来,已是傍晚,那只睡袋被绳子扎得鼓喜囊囊的,形状奇特。人们不想去看那只睡袋,只是看糟糕的天气,天光发着金属灰,像一口倒扣的铝锅,把附近雪山罩得表情闷闷的。人们无话,喝了点酸辣汤便在几片木头搭成的简陋的大本营里倒头便睡。风大得像搬山一样,很冷,气压低得古怪,有人因高反被连夜撤下。我抱着睡袋在外面放辎重的帐篷里,胡乱睡了一会儿。
凌晨醒来,外面已是人喊马嘶,星光扎眼。冰镐、冰爪碰撞出冷兵器般的声音。赶紧点燃一把藏香对哈巴叩拜,我是一个迷信的人,每回登山前一定要烧香,雪山上住着神仙,要是放肆就会挂掉。
所有的登山都是从凌晨黑暗中开始。因为登山最难的不是登顶而是下撤,如果正午时分还没有登顶,就可能永远下不来了。那个时限被称为“关门”。为争取“关门”时间,凌晨两点我们即出发,回头望去唯见每个人戴着的头灯星星点点,诡异壮观,犹如盗墓。
一开始就爬一条长达千米的火山岩。这是第四纪造山运动时,爆发的岩浆冷却后形成的一条巨大滑梯,稍不注意就会摔下去。岩石坚硬,冰镐吃不进去。我们只得匍匐着行进近两个小时。忽又经过一座高高的碎石山,不断听到有碎石滚下去,足有半分钟才落到谷底。风更大了,要把灵魂吹走。藏族向导说,这意味下午可能有风暴。一些人开始暄哗、抱怨,说要出人命了。
人声又渐小,是他们下撤了。只剩下二十几个人,继续爬行。
天边忽然像贴了一块金箔,照得每个人通体透彻,脸上也出现奇光,才知已是早上七点。哈巴在当地土语就叫“金子的花朵”。可这里几个世纪并没有人挖到金子,低头看,石头却全是黑色。藏人指脚下,说那就是着名的U形谷,谷里有二战时“驼峰航线”坠落的飞机残骸。
九点半到达C1营地,就是雪线,只一小部分人赶及了“关门”。白雪像扣在黑面包上的冰激凌,看上去很美,也很假。可脚下一条条咧着嘴的大冰缝却那么真实。这里也是那对男女遇难的地方。我们不说什么,也不看那块收了人命的巨大石头,小心踩着脆弱的冰梁向上走去。孙斌咆哮如雷,因为有几个人把冰爪系反了。这样会死人的。
雪线之上,一切静止,时间也静止,偶有雪粒滚落下来才提醒自己在移动。默默前行,明明大家在一起,可你却只感觉得到自己,登到5000米以上就是这样,谁也帮不了你,你也帮不了谁,一群人唯有自己跟自己在孤独地走着,彼此无缘。
天空出现诡异的灰蓝,山形也出现巨大变化,像在跳舞。这是风雪流动导致的视觉差。为了减少水分消耗,我把头巾直接掖在雪镜下面,可呼出来的气很快把镜片蒙了一层厚厚的雾,能见度不足三米。我像一头蒙了眼睛的驴,竟猛冲到了第一名。这给后来我的危机打下伏笔,当时,我并不知情。
绝望坡之所以叫绝望坡,因为从这个坡的角度很陡,看不到顶。从海拔意义,哈巴并不是一座很难登顶的雪山,它难在雪线之下的火山岩和碎石山消耗了很多体力,笔直的雪坡又会让人产生幻觉,明明看到了顶,可到达顶,发现顶根本就是幻觉。人生最难的不是爬不上山顶,而是你根本不知道山顶在哪里。
十一点十分左右穿过月亮湾,是一条很窄的冰脊。这么漂亮的名字埋葬了好多登山高手。月亮湾其实是一块千万年的冰坂,只是漫卷的雪风经年吹来,像制作蛋卷冰激凌一样倒卷出很多雪洞,稍不注意就掉下去。着名的上海“老古董”就是从那排巨大的雪洞滑下去,尸骨不存。
我挖了个雪坑坐下以免滑坠,一个妇女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话,可是我听不见,也说不出。后来才知道,那是国家地理杂志的李栓科。所谓一个妇女只是我出现的幻觉,我脱水了。
天降大雾,瞬间看不清周围的事物,我感到有股力量把我托在空中漂浮,很舒服,很悲伤。我慢慢向雪洞走去,越来越近。脱水,已让我不能自已内心的幻觉,脚下一滑,就向深深的洞口滑坠......幸好向导手快抓住我的背包,使劲用冰镐抓住一块大冰,才把我这条命捡回来了。我喝了一枚生鸡蛋补充体力,始才清醒。离峰顶还差七八米海拔,听得到上面的人在欢呼,好介有个小子对着手机嘶哑着求爱。我却心灰意冷,不想再上了,扭头对向导说:下去。
下山的雪道很直,缺乏参照物就容易出现幻觉。脑海不断出现那对男女滑坠的场面......在4100米大本营时队医给全队测血氧和脉搏,我各项都是队里第一。可下山时心理劣势暴露无遗,有次动作做反后导致冰爪挂到冲锋裤,整个人仰面向雪沟下面滑去。幸好滑了十几米才抓住了地桩,停下来。
在大石壁碰到李栓科,我已分得清他的脸。我们一齐瘫坐在大石壁上,看悬崖下面咫尺之遥的大本营,炊烟袅袅,像有一只温暖的炉子等着我们回归,但这段路至少要走两个小时。李栓科愤然大叫:为什么没有直升机?我气若游丝:要不,我们直接跳下去吧。大家点头,起身,慢慢地走向悬崖边,向下面深情地挥挥手,转身离开,赶路。
没人能帮你,在雪山上,只有自己帮得了自己。就连死亡也不能帮你。生活不可逃避。
回到大本营已是傍晚,天色大变,冰雹打得冲锋衣噼啪作响,全队迅速骑马下撤。这才发现匆忙之中我骑的竟是一匹毛驴,那驴毫无思想,见前面的马拉屎,它就拉屎,喝水,它就喝水。而森林变幻着形状,总感觉前方树阵中有棵树酷像身形巨大的耶稣,不管我行进到哪里,他永远在我的侧前方,长长的胡子,衣衫褴褛,远远的能感觉到他眼神中的悲伤,像两千年后仍在受难。也许是幻觉,很想问问其他登过哈巴的人是否也有这样的经历。
拉马的大姐养的那条叫花花的狗,总喜欢跑到很远的地方回头看我们,眼神深刻,或冲到森林深处跟牦牛低声咆哮。还有一条叫乐乐的哈巴狗,吃一切食物包括蚯蚓,很脏很快乐,跟一切人亲热。它每天都要跟主人上到4100米海拔,再下来。哈巴狗呼吸系统很差,可这条哈巴狗坚持三年,无一天缺勤,登山如履平地,是最优秀的登山家。
冲回哈巴村已是深夜,人们在村口列队欢迎,欢声笑语,村里虽然刚死了两个人,但并无悲伤气息。前天雪难走掉的一对夫妻,已按当地风俗安顿妥当。我们在木屋子里喝着早已煮好的米酒,吃着牛干巴,互相述说在雪山上惊险的细节。外面很冷,让玻璃窗上显出热气腾腾的不可名状的图形,我用手指在窗上画着一些图形,总幻觉那是雪难中的那一男一女,知道自己有些醉了。
村里有依稀的信号可以上网。看到的一个网友留言:那个女的是你的读者,上山前还在跟身边的人说,一定要去买大眼的书,看看大眼的书。
一种悲伤像小刀抹过喉头。心里不痛快,忽然浑身奇冷,回房睡觉,做了很多奇怪的梦......直到凌晨才醒来。
那个网友又有新的一条留言:你得敬畏,不是你们征服了哈巴,而是哈巴让你们通过了......
此致,雪记。
10/05/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