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王船山遗书序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张宏杰吴久民 本章:十四、王船山遗书序

    这篇文章是曾国藩于同治五年(1866年)为《王船山遗书》所写的序文。

    王夫之,字而农,因晚年居住在衡阳的石船山,世称“船山先生”,与黄宗羲、顾炎武并称为明末清初的三大思想家。王夫之一生著述甚丰,其中以《读通鉴论》、《宋论》为他的代表作。

    王船山及其著作进入曾国藩的视野,也许始于唐鉴先生的影响,因为曾国藩初入翰林院,曾师事唐鉴,唐鉴十分服膺王夫之的学识,在他的《国朝学识小案》中专设《船山学案》,而《国朝学识小案》一书经由曾国藩校对与刻印,并写下《书学识小案后》一文。其后也许与湘军核心人物之一郭嵩焘有关,郭氏早在元丰初年就开始认真研读王船山的著作。而曾国藩与郭嵩焘交往密切,他之所以能够奉旨帮办湖南团练,有赖于郭氏的力劝,由此走上创办湘军,平定叛乱之路,最终成就平灭太平军的赫赫事功。

    当然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是急迫的现实需求。从曾国藩的日记中可知,曾国藩研读王船山的《读通鉴论》始于同治元年十月,这时正值同太平军的战争趋向高潮之际,从地理位置上,与王船山所论三国时刘备、诸葛亮、鲁肃等都是处于长江东南沿线,曾国藩正是借助王船山精辟的史论,来映照眼下的现实,以寻求恰切对策。及至同治三年七月攻克太平军总部金陵后,于次年五月又很快转赴山东剿灭捻军的战场,曾国藩除了继续研读《通鉴论》外,又进一步研读《宋论》,从王船山对历代农民战争中的游击战术的总结中,学习应对捻军之策。

    不过曾国藩绝非一位急功近利的实用主义者,有着深厚的国学功底及内圣外王宏大抱负的曾国藩,从更高更深的层次读懂了王船山的价值,诚如他文中所说:从孔子到孟子都是“仁礼并称,这是因为圣王所用来平息天下为私欲而肆意进行的争斗,从内在而言没有比讲求仁爱更重要的,从外在而言没有比实行礼制更急迫的了。”而王船山恰是在深深隐遁的日子里,于“荒山之中,破床之上,常年努力不懈,以研求所谓哺育万物的仁心与经邦济世的礼仪。”

    此外还有一点原因,那便是曾国藩亲手打造的湘军,无疑有着极强的地域性,王船山作为湘籍前贤,很容易进入湖南人的视野,从唐鉴、郭嵩焘到曾国藩都是湖南人,于是,王船山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一面旗帜在湘军中被高高扬起。而其间最有力最切实的工作,便是《王船山遗书》的刊刻,这不能不归功于曾国藩与九弟曾国荃以及刘毓松父子的巨大付出。曾氏兄弟在湘军幕府中专设编书局,聘请家学渊源的刘氏父子主持,其间曾国藩本人则于百忙之中做了大量的校阅、订正的工作,并写下了这篇序文。

    王船山先生遗书,同治四年十月刻竣,凡三百二十二卷。国藩校阅者,《礼记章句》四十九卷,《张子正蒙注》九卷,《读通鉴论》三十卷,《宋论》十五卷,《四书》、《易》、《诗》、《春秋》诸经稗疏考异十四卷,订正讹脱百七十馀事。军中鲜暇,不克细紬全编,乃为序曰:

    昔仲尼好语求仁,而雅言执礼。孟氏亦仁礼并称,盖圣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争,内之莫大于仁,外之莫急于礼。自孔孟在时,老庄已鄙弃礼教。杨墨之指不同,而同于贼仁。厥后众流歧出,载籍焚烧,微言中绝,人纪紊焉。汉儒掇拾遗经,小戴氏乃作记,以存礼于什一。又千余年,宋儒远承坠绪,横渠张氏乃作《正蒙》,以讨论为仁之方。船山先生注《正蒙》数万言,注《礼记》数十万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显以纲维万事,弭世乱于未形。其于古昔明体达用,盈科后进之旨,往往近之。

    先生名夫之,字而农,以崇祯十五年举于乡。目睹是时朝政,刻核无亲,而士大夫又驰鹜声气,东林、复社之徒,树党伐仇,颓俗日蔽。故其书中黜申韩之术,嫉朋党之风,长言三叹而未有已。既一仕桂藩,为行人司。知事终不可为,乃匿迹永、郴、衡、邵之间,终老于湘西之石船山。

    圣清大定,访求隐逸。鸿博之士,次第登进。虽顾亭林、李二曲辈之艰贞,征聘尚不绝于庐。独先生深閟固藏,邈焉无与。平生痛诋党人标谤之习,不欲身隐而文著,来反唇之讪笑。用是,其身长遁,其名寂寂,其学亦竟不显于世。荒山敝榻,终岁孳孳,以求所谓育物之仁,经邦之礼。穷探极论,千变而不离其宗;旷百世不见知,而无所于悔。先生没后,巨儒迭兴,或攻良知捷获之说,或辨易图之凿,或详考名物,训诂、音韵,正《诗集传》之疏,或修补三礼时享之仪,号为卓绝。先生皆已发之于前,与后贤若合符契。虽其著述大繁,醇驳互见,然固可谓博文约礼,命世独立之君子已。

    道光十九年,先生裔孙世全始刊刻百五十卷。新化邓显鹤湘皋实主其事。湘潭欧阳兆熊晓晴赞成之。咸丰四年,寇犯湘潭,板毁于火。同治初元,吾弟国荃乃谋重刻,而增益百七十二卷,仍以欧阳君董其役。南汇张文虎啸山、仪征刘毓嵩伯山等,分任校雠。庀局于安庆,蒇事于金陵。先生之书,于是粗备。后之学者,有能秉心敬恕,综贯本末,将亦不释乎此也。

    王船山先生的遗书,于同治四年十月刻印完毕,共三百二十二卷。国藩校阅的部分是:《礼记章句》四十九卷;《张子正蒙注》九卷;《读通鉴论》三十卷;《宋论》十五卷;《四书》、《易》、《诗》、《春秋》各种经籍、轶闻、注疏的考异十四卷,共订正错误、遗漏的地方一百七十多处。军中很少闲暇时间,不能细加总理全编,特作如下这篇序文:

    从前,孔子用美好的语言阐发仁的内涵,用通用的语言执守礼制。孟子同样仁礼并称,这是因为圣王所用来平息天下为私欲而肆意进行的争斗,从内在而言没有比讲求仁爱更重要的,从外在而言没有比实行礼制更急迫的了。自孔孟在世的时候,老子和庄子就已经鄙弃礼教。杨朱的“为我”和墨子的“兼爱”尽管涵义不同,但共同之处都在于毁弃仁爱。其后各种观点纷然涌现,著书立说,竞相传播,最终落得个被一把火烧掉的下场,从此精微深刻的论述中途断绝,人间的纲纪也就乱了。汉代的儒者搜集遗留下来的经籍,小戴戴圣作了《礼记》,保存了礼的十分之一的篇目。又经历一千多年,宋代的儒者远承已经很不景气的余脉,陕西横渠的张载作了《正蒙》,来讨论实行仁的途径。船山先生为《正蒙》作了几万字的注,为《礼记》作了几十万字的注,将隐含在民间同源而异彩的各种风物风情,同显明的纲常礼法联系起来,以期将祸乱消泯在未形成之时。其对于古人明体达用、扎实进步的主张,往往十分接近。

    先生名夫之,字而农,于崇祯十五年乡试中举。目睹当时的朝政,考核苛刻而没有亲情,而士大夫又以讥议朝政而邀名,东林、复社之辈,各自结党而互相攻伐,此种衰颓的习俗日益遮蔽了朝野。故此,先生在书中贬斥以申韩为代表的法家的主张,嫉恨朋党的恶劣风气,抨击之词往往长篇大论,却又忍不住再三叹息,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下去。曾入桂王府任行人司的官员。知道抗清事业最终不会成功,便隐匿于永、郴、衡、邵一带,最后于湘西的石船山辞别人世。

    圣明的清朝大局稳定以后,便四处访求隐逸的人才。学问渊博的人士,依次被荐举选拔上来。尽管像顾亭林、李二曲等人那样的坚贞不仕,但朝廷的征聘还是络绎不绝地来到他们的住所。惟独先生深深隐藏自己的行止,令朝廷找不到他的踪影。平生无情地揭露党人所竞相标谤的恶习:说自己不想通过隐逸而博取文名,还要反过来予以嘲笑。正是基于这一原因,他才长期隐遁,致使他名字在世上寂寂无闻,他的学说也终身不显于世。荒山之中,破床之上,常年努力不懈,以研求所谓哺育万物的仁心与经邦济世的礼仪。所研究的范围,穷尽了世间万事万物,却于千变万化之中最终寻求到它们的本原;而对于这种研究心得,即便历百世都不为人知,自己也不感到遗憾。先生谢世以后,巨儒更迭兴起,有的攻击良知可通过捷径获取的学说,有的论辨河图、洛书等关于易的各种图形的确凿,有的详细考证名物,研求文字音韵,订正关于《诗集传》的注解文字,有的修补有关“三礼”中现时所用的仪礼,都号称卓绝。然而这些,先生都早在他们的前头就已经涉猎,与后贤们的研究十分契合。尽管他的著述特别繁多,难免精纯与驳杂纠结在一起,但是却完全称得上是广求学问而恪守礼法、独立不羁却承担道义的君子。

    道光十九年,先生的后世子孙王世全开始刊刻先生文集一百五十卷。实际刊刻事宜是由湖南新化的邓显鹤(湘皋)先生主持,并得到湘潭欧阳兆熊晓晴先生的赞成。咸丰四年,贼寇侵犯湘潭,印版毁于战火。同治初年,我九弟曾国荃又谋划重新刊刻,又增加了一百七十二卷,刊刻过程仍请欧阳兆熊先生监管。南汇的张文虎(啸山)、仪征的刘毓嵩(伯山)等诸位先生,分别负责校勘。在安庆开始筹备,最终在金陵完成。先生书籍,因而大抵具备。后世的学者,如果有谁怀着一颗恭敬的心,想要理清王学体系的根本与全貌,也将离不开这一文集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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