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弟所画屋样,余已批出,若作三代祠堂,则规模不妨闳大;若另起祠堂于雷家湾,而此仅作住屋,则不宜太宏丽。盖吾邑带勇诸公,置田起屋者甚少;峙衡家起屋,亦乡间结构耳。我家若太修造壮丽,则沅弟必为众人所指摘,且乱世而居华屋广厦,尤非所宜。望沅弟慎之慎之,再四思之。祠堂样子,余亦画一个付回,以备采择。
这些信有一个背景,就是乱世。值乱世如何居处,这是曾国藩特别在意的问题。除了本篇,还有另篇《居乱世宜藏之深山,不宜轻出门一步》。曾国藩给出的药方,简而言之,就是收敛二字,本篇表现在居住条件上的收敛,另篇则表现在行动空间上的收敛。
澄侯、沅甫、季洪三弟左右:
兴造过于壮丽,恐劫数未满
澄侯,沅甫、季洪三弟左右:
(咸丰九年正月初一日与诸弟书 公元1859年2月3日)
沅弟近日出外看地否?温弟之事,虽未必由于坟墓风水,而八斗冲屋后及周璧冲三处,皆不可用。子孙之心,实不能安。千万设法,不求好地,但求平妥。洪夏之地,余心不甚愿。一则嫌其经过之处,山岭太多,一则既经争讼,恐非吉壤。地者,鬼神造化之所秘惜,不轻予人者也。人力所能谋,只能求免水、蚁、凶煞三事,断不能求富贵利达。明此理,绝此念,然后能寻平稳之地。不明此理,不绝此念,则并乎稳者亦不可得。沅弟之明,亮能了悟。余在建尚平安,惟心绪郁悒,不能开怀,殊褊浅耳!
十一月十一日朱斋三到达,接到你十月初六的书信,情况全部知道了。
澄侯四弟左右:
本篇辑缀了曾国藩自咸丰九年正月至同治二年十一月写给弟弟的五封信中关于居乱世不宜太张扬的内容。
余所改规模太崇闳,当此大乱之世,兴造过于壮丽,殊非所宜,恐劫数未满,或有他虑,弟与邑中诸位贤绅熟商。去年沅弟起屋太大,余至今以为隐虑。此事又系沅弟与弟作主,不可不慎之于始。弟向来于盈虚消长之机颇知留心,此事亦当三思。至嘱至嘱。
(咸丰九年二月初三日与诸弟书 公元1859年3月7日)
家事有弟照料,甚可放心。但恐黄金堂买田起屋,以重余之罪戾,则寸心大为不安,不特生前做人不安,即死后做鬼也是不安。特此预告贤弟,切莫玉成黄金堂买田起屋。弟若听我,我便感激尔;弟若不听我,我便恨尔。但令世界略得太平,大局略有挽回,我家断不怕没饭吃。若大局难挽,劫数难逃,则田产愈多,指摘愈众,银钱愈多,抢劫愈甚,亦何益之有哉?嗣后黄金堂如添置田产,余即以公牍捐于湘乡宾兴堂,望贤弟千万无陷我于恶。顺问近好。
澄侯、沅甫、季洪老弟左右:
(咸丰十年十月初四日与四弟国潢书 公元1860年11月16日)
鲍、张廿六进兵,廿九日获一胜仗,日内围扎休宁城外。祁门老营安稳,余身体亦好。惟京城信息甚坏,皖南军务无起色,且愧且愤。
兄国藩手书,十月初四日
(同治二年十一月十四日与四弟国潢书 公元1863年12月24日)
改葬先人不存富贵之念,但求免除水、蚁之患
十一月十一日朱斋三来,接十月初六日一函,具悉一切。
家里的事情有弟照料我很放心,但担心在黄金堂买田修建房屋,又加重了我的罪孽,心中很是不安,不光是生前做人不安,即便死了,做鬼还是心不安。我特地将这件事提前告诉你,千万不要在黄金堂买田地修建房屋。弟如果听我的,我便感谢你;弟如果不听我的,我便怨恨你。只要世界稍微得到太平,大局能够有所挽回,我家绝对不怕没有饭吃。如果大局难以挽回,在劫难逃,那么田产越多指责我们的人就越多,钱财越多来抢劫的就越多,这又有什么好处呢?今后黄金堂如果要添加购置田产,我就用公牍的形式把它捐给湘乡宾兴堂,希望贤弟千万不要让我陷于恶名之中,顺问近好。
改葬先人之事,须将求富求贵之念消除净尽,但求免水蚁以妥先灵,免凶煞以安后嗣而已,若存一丝求富求贵之念,必为造物鬼神所忌。以吾所见所闻,已发之家,未有续寻得大地者。沅弟主持此事,务望将此意拿得稳,把得定。至要至要!
我所修改的图纸原来规模太宏大了,在这个动荡的年代里,书院修建得过于壮丽,特别不合时宜。我只担心劫数还没有结束,或许还有其他的疑虑,弟要和乡里各位贤达绅士认真商议。去年沅弟修建房屋太大,我现在还认为是隐患,这件事情又是沅弟和你做主,从一开始就不能不慎重。弟一直对此消彼长的道理很有心得,这件事也应该再三思考,千万记住。
团山嘴桥稍嫌用钱太多,南塘竟希公祠宇亦尽可不起。湖南作督抚者不止我曾姓一家,每代起一祠堂,则别家恐无此例,为我曾姓所创见矣。沅弟有功于国,有功于家,千好千好;但规模太大,手笔太廓,将来难乎为继。吾与弟当随时斟酌,设法裁减。此时竟希公祠宇业将告竣,成事不说,其星冈公祠及温甫、事恒两弟之祠皆可不修,且待过十年之后再看。至嘱至嘱。
余往年撰联赠弟,有“俭以养廉,直而能忍”二语。弟之直人人知之,其能忍则为阿兄所独知;弟之廉人人料之,其不俭则阿兄所不及料也。以后望弟于俭字加一番工夫,有一番苦心。不特家常用度宜俭,即修造公费,周济人情,亦须有一俭字意思,总之,爱惜物力,不失寒士之家风而已。弟以为然否?
澄侯四弟左右:
国藩手草,十一月十四日
八月廿四发去之信,至今未接复信,不知弟在县已回家否?余所改书院图已接到否?图系就九弟原稿改正,中间添一花园,以原图系“点文章,一个板板”也。
这里主要是针对九弟曾国荃和四弟曾国潢关于家中宅院、祠堂、书院乃至桥梁的建筑过于奢华、宏丽的问题,反复阐明自己的观点,即乱世而居华屋广厦,尤非所宜。一是考虑容易招人非议,更重要的难免被劫。他援引江西富户被焚的教训警醒弟弟,告诫弟弟曾家绝不可在奢华上面首开先例。他认为人力所能做到的只能是防止水患、蚁患和凶煞三件事,决不可以希求富贵荣华。甚至把话说得十分决绝:弟如果听我的,我便感谢你;弟如果不听我的,我便怨恨你。
澄弟左右:
澄侯,沅甫,季洪老弟左右:
往年我撰写对联赠与你,有“勤俭以培养廉洁,正直能造就忍让”这两句话。众所周知你为人正直,你为人忍让,则只有为兄知道;你的廉洁人人可以预料,你不节俭则为兄始料不及。以后望弟弟在“俭”字上下一番工夫,用一番苦心,不只是家庭日常开支应节俭,例如修房造屋之类的公共家业费用、接济他人的开支,也应以“俭”为好。总之,爱惜物力,不有失家风。不要怕人家说你寒酸,不要怕别人说你吝啬,更不要贪求大方,不要贪图豪爽。不知弟弟意下如何?
我稍稍觉得修团山嘴桥用钱太多,南塘的竟希公祠堂也完全可以不建。湖南人作总督巡抚的不止我们曾姓一家,每代建一座祠堂,别人家恐怕没有这种先例,这就是我们曾家的创始了。沅弟对国家有功劳,对家庭也有功劳,千好万好,但规模太大,花费太多,恐以后难以为继。我与你应想办法裁减。现在竟希公祠堂即将竣工,修建好的就不说了,但其余星冈公祠堂及温甫、事恒两弟的祠堂就不要修了,等过十年以后再看。切记切记。
国藩手草,十一月十四日
起屋建祠堂,沅弟说外面的风言风语,他自己担了。我却觉得外面的风言风语不可怕,而动乱年月的兵变,不可不加考虑。像江西最近几年富贵人家的房屋没有一家不被焚烧的,要以此为戒。我们家乡偏僻、见识肤浅,稍微动土修建,已经是大的听闻;要是太富丽豪华,则会传得更远。作为首屈一指的大户,在乱世难以幸免于难。希望弟仔细考虑。在丰俭之间妥善处理。
温甫弟妇今年四十一岁。现寄去白银一百两,燕菜二匣,当做生日礼物。其余寄给亲族的木炭,寄给芝圃的对联,都由牧云带回去了。我处自苏州收复,苗沛霖被斩后诸事平安。即问近好。
起屋起祠堂,沅弟言外间訾议,沅自任之。余则谓外间之訾议不足畏,而乱世之兵燹不可不虑。如江西近岁,凡富贵大屋无一不焚,可为殷鉴。吾乡僻陋,眼界甚浅,稍有修造,已骇听闻,若太闳丽,则传播尤远。苟为一方首屈一指,则乱恐难幸免。望弟再斟酌,于丰俭之间妥善行之。
沅弟画的新屋草样,我已经看过。如用作上三代的祠堂,那么规模不妨宏大一些,但要是在雷家湾外建祠堂,而这里仅仅作为住房,那就没必要太华丽了。在我这里统兵的将领买地建房的很少,峙衡家盖房也只是普通的结构。我家要是建得太壮丽,沅弟必然会被众人指责,况且在乱世居住华屋广厦更加不合适。希望沅弟谨慎行事,再三思之。祠堂的图样,我也画了一个送回,以供选择。
规模太大,花费太多,恐以后难以为继
澄侯、沅甫、季洪三弟左右:
温弟妇今年四十一岁。兹寄去银一百、燕菜二匣,以为贺生之礼。其余寄亲族之炭敬,芝圃之对,均交牧云带回。此间自苏州克复,苗沛霖伏诛后,诸事平定。即问近好。
改葬先人的事情,一定要把求财富求显贵的想法消除干净,仅是希望没有水、蚁的灾祸以安慰先人的在天之灵;没有凶险、煞气以使后人安定就可以了。如果存有半点求财求官的想法,必定被造物鬼神所忌恨。根据我的见闻,只要是已经发达的人家,没有再继续找到好地的。沅弟主持这件事,一定要把这种想法拿得稳妥、把握得牢。这点非常重要。
澄弟左右:
兄国藩手草,十月初四日
(咸丰九年正月十三日与诸弟书 公元1859年2月15日)
八月二十四日给你寄的信,到今天也没有收到回信,不知道弟是在县城里还是已经回家了呢?我所修改的书院图纸已经收到了吗?图纸是按照九弟原稿改正的,中间新添了一个花园。就原来的图纸做点文章,其实是一回事。
鲍、张二十六日进军,二十九日打了一个胜仗,目前在休宁城外合围驻扎。祁门老营安稳,我身体也好。只是从京城传来的消息很坏,皖南的军事没有起色,我真是又愧疚又气愤。
沅弟最近是否出外看地?温弟的事,虽然未必是由于风水,但八斗冲屋后及周壁冲三处都不能用。子孙之心,实在不安。千万设法,不求好地,只求平安。洪、夏之地,我不太愿意。一是嫌它经过的地方山岭太多,二是因为经过争讼,恐怕也不是什么好地了。地是鬼神造化的隐秘场所,是不能轻易给人的。人力所能做到的只能是防止水患、蚁患和凶煞三件事,决不可以希求富贵荣华,明白了这个道理,断绝了这种想法,然后才能够找到平稳的地方。不明白这个道理,不断绝这种想法,就是想寻找平稳的地方也找不到。沅弟心明眼亮一定能够明白,我在建昌还算平安,只是心情忧郁,不能舒畅,真是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