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给乔在人世上的最后几天里带来了些欢乐,可我的新生命却是他赋予的——
那是发生在1957年的事情。当时我虽已年满23岁,仍然浑浑噩噩,不谙世事。从伞兵部队复员后,逐渐地迷恋上了杯中物,于是终日混迹于酒吧,并且经常惹是生非,喝醉了酒便与人大打出手,大清早就与警察吵闹。我没有固定的职业,对前途看不见一线希望。
那时我母亲正替纽约的一位名叫乔·汤普逊的律师干活。律师平时十分关心我们的家庭,因此,母亲便把我惹的麻烦一五一十都对他说了。当乔·汤普逊打电话约我出去吃中饭时,我感到很吃惊。我知道这位律师是个大忙人,也知道他有时会变得令人讨厌,用母亲的话来说他有时候像个“狗娘养的”。
我们在商业区的一家餐馆见了面。那家餐馆里铺着雪白的桌布,还有精致的瓷器。那天出门时我随手抓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所以坐在餐桌前觉得十分不舒服,而我平时喝酒总是穿制服的。
汤普逊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威严,且令人生畏。他高高的个子,一头银发,穿着一套细条纹西装,里边是一件背心,还挂着一块怀表。然而,使我至今难以忘怀的是他那双冷冰冰的蓝眼睛。他目光犀利,仿佛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内心活动。
点完菜后,他就说了起来。他的举止有些浮夸,甚至可以说是造作。然而,他习惯于想达到什么目的就一定不会落空这一点是一目了然的。他穷追不舍地质问我:“你打算如何安排自己的一生?”
我无言以对,以前没人跟我谈过这事。
后来,他见我回答不上,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只是断然地说,为了我父母,为了我自己,我必须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我一听他的话,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家伙把他自己看成是他妈的什么人啦?可是,接下来他的语气变得柔和了许多。他主动提出替我在保险公司里谋个差事,还说假如我想读大学的话,他也可以帮忙。
我心里觉得很可笑。于是在我们见面以来,我第一次开口说话:“请等等!我的中学成绩很差,我觉得我进不了大学。”
他并没有理睬我的话,对我说假如我想上曼哈顿学院——我父亲的母校,他可以帮助我。这时,他脸上又露出了最初见面时的那种神色:一双蓝蓝的眼睛,目光锐利地盯视着我,具有一种威慑的力量。很明显,我别无选择。我同意了,或者准确些说是让步了。
一个星期后,在炎热的8月份的一天里,我们驱车往北朝学校驶去。来到高速公路上时,汤普逊突然把车停在路旁,“让我们来祈祷一下吧!祈祷上帝让我们获得成功。”他说。
他真的要下车祈祷吗?我感到非常震惊,但也照他的样子跪在高速公路旁。身后几英尺处高速公路上的汽车呼啸着来来往往,我感到一种屈辱和羞耻,但我知道这时表示反对是没用的,于是,我也闭上眼睛,但偶尔斜眼偷看他一眼。只见这位身着细条纹西装的堂堂律师双目紧闭,双手合拢,嘴唇微微翕动祈祷着。
到了学院后,我们见到了教友格雷戈里——文科系的系主任。“我不是天主教徒,教友,”汤普逊告诉他,“但是这个年轻人要失去灵魂了,他是个酒鬼,还是个斗殴者,而且生活中没有目标。”
我在一旁听了他的话真恨不得地板上有一条缝能钻了进去。汤普逊接着又谈起传统习惯,谈起了我的家庭。他仿佛是站在陪审团跟着,为我的案件辩护。
格雷戈里耐心地听完汤普逊的话,但他告诉我们新生的班级已全部满额。不过他保证只要有空缺便考虑让我进去。
到了9月份,正当学校就要开学的时候,我接到学院打来的电话。“我们有一个空位子,”格雷戈里说,“你想来试试吗?”
“当然想!”我回答说。
然而,我心里并没有数。我不知道该干什么:也许该念大学;也许该找一份工作;也许仍旧无所事事。最后,我只好抛硬币做出决定。
第二天,我三心二意地去上了第一课——世界文学。这时,奇迹出现了。给我们上课的教授,一位个子矮小但却精力充沛的人,热情洋溢、滔滔不绝地谈起了一位名叫亚里斯多德的人的思想。而我也不由自主地被迷住了。我无法相信世上竟有像亚里斯多德这样了不起的人。我的脑海里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有如氢弹爆炸出现的闪光,于是我对自己、对世界的看法突然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我觉得自己不再是酒鬼,不再仅仅是个退伍兵,且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因此,就在这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可以做个大学生。
接下来,我和全班同学一道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有世界历史、文学、语言和哲学。我不想夸大其词,但当时我确实觉得正走在一条神圣的道路上。
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此成了圣徒。我仍然经常徘徊于校园中,与人大声争吵有关政治或者宗教方面的问题,以及任何问题。我至今对那一张张争的面红耳赤的面孔,对我们使用的不加修饰的赌咒语以及欢畅的笑声记忆犹新。
我认为那些日子过得非常有意义,因为我没有干过错事,至少这时我与人争吵时使用的武器是智慧而不再是拳头。
如果有人在我抛硬币时告诉我,我会成为校园里的人物的话,我会当面嘲笑他的。然而,在二年级时,我被推选为英语专业协会的头儿,校刊的记者,还当了戏剧俱乐部的主席。这样,到1960年时,我顺利地获得了学士学位。我的家人为我感到非常骄傲和自豪。于是,我心中藏着一个梦想离开了学校,我要当一名作家。
后来,我不时从母亲那里听到汤普逊的消息。母亲经常讲起他事业顺利、春风得意的故事。他的有些经历简直如同传奇故事一般。比如他如何在法庭上揭穿证人编造的一套套谎言,或者如何不留情面,惹恼了某位大人物。然而,尽管他不讲情面甚至铁石心肠,但他在对待像我这样的处于不利地位的人时,却隐含着脉脉温情。也许这是他惩恶扬善,为改造不幸的人们的命运而做出的努力吧。事实上,他是个感情非常丰富的人。因为他常常在法庭上挥泪,所以他的律师同事都称他为“口袋里装着洋葱的人”。
然而,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他为我做的事对我一生的影响。但是,有一件事我认为是对他的称赞。有一次,我自己也找到教友格雷戈里,为一位在另一学校惹下麻烦的好朋友求情,请他收下他,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格雷戈里想起几年前汤普逊领着我去找他的情景,被我的这种变化弄的忍俊不禁。于是他同意让这位小兄弟注册入学。后来这位小兄弟在伟大思想的熏陶下也从曼哈顿学院毕了业。我认为这全是汤普逊的功劳,是他开始了挽救失足青年的工作,而且这项工作一直持续到如今。
几年前,我听说70多岁的乔·汤普逊因患关节炎腿已瘸了,而且还患有动脉瘤,生命之光已非常微弱。更糟的是他已不能再干律师了,因此情绪非常低落。这时我才终于想起我还从来没有感谢过他。正是他当初逼着我“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为我安排了出路,我才有了今天。于是我找出一本自己最早出版的书,在扉页上写道:
亲爱的乔:
这是我写的第一本书。我觉得您会想知道当年的浪子如今生活得怎样。现在我是一个专业作家,已经出版了6本书,且婚姻美满,并有了3个可爱的孩子。
然而我得说,乔,这一切都是您1957年所给予我的爱和信任才有的。我将永远感激您。
爱您的
汤姆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乔送来的条子,从上边的字迹来看,他写字显然已十分困难。
亲爱的汤姆:
你使一个老人幸福地流下了眼泪。
上帝保佑你!
乔
两个星期后,乔·汤普逊去世了。在葬礼上,他的遗孀多萝西告诉我,我在书上写的赠言使老人摆脱了郁闷,并使他感到由衷地欣慰。
在回家的路上,我才第一次意识到:也许我给乔在人世上的最后几天里带来了些欢乐,可我的新生命却是他赋予的!
是爱和信任让一个失去灵魂的年轻人获得了新的生命。在世事沉浮中,我们虽然无法阻止心灵之茧的厚积,但更无法否认爱和信任的魅力,它一直吸引着我们回归最初真实血肉的温润与鲜活。我们把爱和信任看成是最神圣的塔,塔顶的灯一生不熄;把爱和信任看成是最清纯的河,河中的水源远流长;把爱和信任看成是最明净的天,天空的云一尘不染。(张斌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