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他就和她同厂,他是三班倒的工作,她也是,一个月里,只有几天能轮在一个时间段上休息。刚结婚,厂里没房,住的是集体宿舍一间极小的房子,卫生间、厨房都是公用。
他早上8点半下班,她8点已去上班,回到家,桌上有一张便条:馒头在锅里,趁热吃,抓紧时间休息。下面落的是她的大名,他看了,去外面已封了火的灶台上把锅端下来,揭开锅盖,馒头还热着。
下午6点半,她下班,他已走了,桌上的老地方,又有张便条:晚餐是大饼和粥,还有一碟腐乳,一定要吃完,我去菜场买菜。后面是他的姓名。一个小时后,他回来了,手里拎着焉焉的蔬菜,“很便宜。”他说完,急匆匆穿上那件靛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去上班了,这一天,见面只有两分钟。
添了三个孩子,终于分到一套带厨房的一室一厅,卫生间和水龙头、洗衣池仍是公用的,不过,很满足了。仍是三班倒的工作,孩子是大的带着小的,她早上8点半下班,他怕孩子们扯了折纸飞机,于是把便条留在碗柜顶上:锅里有煮好的甜酒粑,吃了就休息,我已给大娃说好,让他带弟弟妹妹出去玩。大娃是他们的大孩子。她吃完,屋里很安静,她很快就入睡了。
下午6点半,他下班,饭桌上只有二娃、三娃在等他。他知道,她一定是趁菜市收摊去买廉价的菜。果真,一会儿大娃抱着一堆蔬菜,还有几只小鸡回来,说妈妈上班去了,大娃拿出他妈妈用一张报纸边匆匆写就的便条:这是几只母鸡娃,养大后,就可以少买鸡蛋了。落款仍是她的大名。很快母鸡长大,每天轮着抱窝下蛋,鸡蛋成了三个孩子最好的营养品。
一晃,孩子们都长大成家了,他和她几十年的三班倒,也终于到了尽头,退休后的生活,倒是天天见面,但却更忙了,因为添了三个孙子。一早,她去锻炼身体,回来后做早餐,把孙子送往学校去上课,接着去赶早市买最新鲜的蔬菜;他醒来,冰箱上有张便条:高压锅里有鸡血粥,听说可以治肺病,你多吃点。他很听话地喝完了鸡血粥,然后留张便条,就慢慢逛到花鸟市场。她回来,习惯地看一眼冰箱上,上面有张条:我逛花市去,中午晚点回来,你先吃,别等我。下午一点,他才逛回来,从乡下郎中那里买了些治她关节炎的草根药,她把饭菜一直热在电饭煲里,淡淡地说些家里事,他吃完便午睡去了。醒来,他仍习惯地去菜市逛一圈,买了菠菜和几斤孙子们特爱吃的鸡翅回来,到家,却看见冰箱上有便条:我去买把菠菜,你若先回来就赶紧蒸碗鸡蛋肉沫羹。落款已不是她的大名,而是一个很奇怪的符号。他却知道,那是她写的“妻”字,天长日久,竟简化到一笔画完,他不满地咳了一声。
她买菠菜回来,一开门就遭到他的火力攻击:我才买了菠菜,怎么你又买,尽浪费钱!她被抢白一番,当然委屈:你这个死老头子,谁叫你买了不打个招呼?我怎么知道你买了?两个人当着儿媳和孙子面,又开始了鸡毛蒜皮的拌嘴。其实,两个人都是有重要事情才打电话,一般小事,也就习惯了便条传递。上次,他在外面买了两袋打折的白糖,特地打电话回来请示,她在电话上说他:你个老头子,这种事情还要花电话费?买了就买了呗。所以,两个人经常会在同天买了同样的菜撞在一起,每逢这时,总免不了为多花了几文冤枉钱而争几句。
终究是年岁已高,秋冬之际,他去菜市时脑溢血而逝,非常突然,她极悲恸地哭诉,仍一口一个死老头子,夫妻做了一辈子,他走到哪里都要留张便条,这一次,是走了再不回来,他却没有先告诉她一声。四天四夜她都想不通,第五天,家里人来喊她吃饭,却发现,她睡在床上已仙逝了。怪不得他不留条,这一次,是两个人一起走,没有留条的必要了。
几个月后,子女们收拾他们的用具,在他们老式的衣柜里,发现了满满一大袋的便条,什么样的纸张、什么样的形状都有。
一张张便条,没有亲昵的称呼,也没有思念,因为那个时代的婚姻已被生存挤得平淡平淡到可以模糊爱情。
一张张便条,白纸黑字,写了那么长的岁月,几个字的姓名,融化的全是情感。
那个年代的爱情,尽管没有花前月下,却都是用心灵去沟通,默契到老。(萧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