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出拉萨的必经之路上,我拦下了一辆拉柴火的卡车。我此行的目的地是四川。
司机扎西是个强悍的藏族汉子。汽车平安无事地把险峻的念青唐古拉山抛在身后,进入相对平坦的羌塘草原反而出了麻烦。待我从梦中惊醒,汽车已经离开公路几十米,被一块面积不大的沼泽地紧紧地包住了。扎西没解释出事的原因。他去了公路,希望能碰到一辆过路的车。但这种希望很渺茫,因为这条路常常是一整天也碰不到一辆车。
太阳下山后气温骤然下降,估计有零下二三十摄氏度。我们爬上汽车,往下扔了足够一个晚上用的柴火,不一会儿,熊熊燃烧的火焰就跳跃了起来。
扎西拿出奶茶和干羊肉,邀请我共享食物。我只喝了一点奶茶,起身离开火堆。扎西叫住了我:“你不要命啦?如果不想让狼吃掉,就回来听我唱歌。”
我惊讶于扎西歌声的柔情,以及从柔情里分娩出来的苍凉和无奈。我问扎西唱的是什么歌。“在那雪域高原,有我美丽的姑娘……”扎西说,“还有……狼!”“还有狼?”“在你身后!”我一回头,果然看到两只阴森森的小灯笼,那是狼的眼睛。我知道几乎所有的野兽都怕火,狼也不例外,可是那只狼却不怕。我看到它的神情充满了哀怨。这个细微的发现相当重要,它直接改变了我对狼的态度。
“你别动,待我把它解决了!”扎西这样吩咐的时候,我看到他已经把尖刀对准了狼腹,准备投掷。
“等等!”我急忙阻止扎西,“它是一只母狼!它肚里有孩子。扎西师傅,难道您没看出来吗?”
“管它是公是母,反正是狼。不杀死它,它就要吃掉我们。它肯定饿极了!”
“不对!它如果爱吃掉我们,早就动手了,用不着等我们发现它。”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同情一只狼。难道就因为它是一位准母亲?我想,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我们同为孤独行的缘故。孤独是一种力量,它可以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至少消除了我的防范。这是一种无法按常理解释的心理,姑且叫做同病相怜吧。
我相信那只狼是孤独的,否则它不会单独出现。我又发现,那只狼不仅是一个大腹便便且非常瘦弱的准母亲,它还少了一条后腿,至少那条腿的脚掌不见了,这使它的腿看起来像一根弯曲的长了毛的棍子。
我试图说服扎西将他的羊肉分一点给那只狼。
扎西欲言又止。当扎西把火拨旺时,我却发现狼不见了。扎西又唱了一些我听不懂的歌,喝光了那瓶酒,摇摇欲坠地睡觉去了。后来,我抗不住疲倦,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过我很快就醒了,是被一种低沉的哀嚎惊醒的。是它,那只狼!这一回它再也不怕火了,因为它离火堆很近,近得伸手可触。就在那时,我意外地发现它身上结满了冰。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那只狼不仅需要食物,还需要温暖。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我将扎西没有吃完的羊腿拿在手里,扔给了它。狼仿佛笑了一下,然后在离我一丈之地四肢伏地,抱着羊腿,啃了起来。我静静地看它吃肉。我很想知道它在想什么。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是一种强烈的母爱,才使它放弃了坚守了多年的某种特性,被迫跟它的天敌接近……
我感到这是一个极富诗意的夜晚。多年以前的那只狼,就这样带着诗意,走入了我记忆的永恒。
狼是人们的天敌,因为它具有狼性,“不杀掉它们,它们就要吃掉我们。”这种非此即彼的选择,在我们的思维里,似乎是一种必然。可是,川藏线上的这只狼,却没有显现出凶狠暴戾的本性。它像一只被驯服的猎狗一样,乖乖地坐在那里,等待主人的施舍。也许是因为它太需要食物和温暖了,也许是因为它是一位“准母亲”。总之,它没有露出野狼那样凶狠的面目。
在建设和谐社会的今天,人和动物需要和平相处,你不杀掉它们,它们也便不会威胁人类。
经验往往具有惯性,它使我们在毫无思考的情形下,就作出决断,没有结合此情此景的具体情况,这似乎给我们的思维方式带来了一个善意的提示。(张伟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