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再见,居然是在谭卫文的手里。她周致寒是杜十娘吗?这百宝箱跟着她轮回辗转,从一条水底流转到另一条。
周致寒彻夜都没有完全睡着,不时醒来,她便以尽量不移动身体的方式看看床头闹钟,而后在心底报以失望的叹气。长夜拧了螺丝,螺丝锈了口,定在窗外一动不动,徒留下心魂焦急不堪,在房间中四处踱步,等待身体回应,但结果都只是那一声深深压抑的叹息。
到六点半,她完全丧失耐心,顾不得谭卫文会不会惊醒,翻身去到洗手间,淋浴,水温调到身体能够忍受的极高,眼睁睁看着身体被烫出整片整片的红,致寒默默站在淋浴间里,紧闭眼睛和唇角,似乎刻意做出毫无表情,来掩饰心底的千头万绪。
她没有锁门,谭卫文进来的时候看到满室雾气蒸腾,些微有点诧异,但他不置一词,自己洗漱,男人很简单,不过十分钟就告完毕,他站在淋浴间前,略微提高一点声调来压过水声喧哗,说:“我下去吃早餐,而后有点事情去办,你今天怎么安排。”
心里盘算了一千个理由要今天单独行动,想不到谭卫文拱手把机会送上来,她怕谭卫文看出自己有不同寻常的反应,干脆眼也不睁开,点点头,说:“我见见朋友。”
两人伴随着淋浴水响,这样说了两句话,随着门沉重的关上,谭卫文离开了房间,周致寒把莲蓬头对准脸,喷上去,热得几乎要叫出来,急忙关了水,她赤身站在浴室里,开始细细化妆。
沈庆平喜欢绿色眼影,可能也就是随便一说,周致寒在碧桂园的化妆室里,各种品牌,各种包装,便屯了有二三十种之多,军绿,湖水绿,缎绿,果绿,翠绿,鸭蛋绿,灰绿,但凡有一千分之一的差别,都不算重复收藏,她每一盒都拿出来用,好让沈庆平觉得新鲜,明明知道男人的,说暗绿的桑蚕丝小裙子倘若配的是灰绿的妆,整体感觉会有三分暗沉——他们看得出个屁。
到沈阳,旧物一件不存,她闲时去商场看,积习不改,绿色照买,只是用得少了,眼下从随身的化妆包里拿出来,一盒盒都新得十分寂寞。
收拾停当,裹了一件金色连身裙,腰带和眼影一样颜色,穿上白色风衣,金灿灿耳环钉在耳垂上,周致寒皱眉看自己带在行李箱里的两双鞋子,一双黑,一双大红,都不算什么好搭配,想想罢了,胡乱选了一双。
她一面出门,一面拿出电话来,双手刚刚从热水里过的,怎么很快又凉起来,连按几个号码都僵硬不敏。
一声没响,那边已经接起,快得倒叫周致寒轻轻吃了一惊,她声音强作镇定:“庆平,你在哪里。”
两句话说完,出大堂门,已经看到沈庆平的车停在接人的车道——他从刚才起一直在门口。
周致寒彻夜都没有完全睡着,似梦似昏中不时醒来,她便以尽量不移动身体的方式看看床头闹钟,而后在心底报以失望的叹气。长夜拧了螺丝,螺丝锈了口,定在窗外一动不动,徒留下心魂焦急不堪,在房间中四处踱步,等待身体回应,但结果都只是那一声深深压抑的叹息。
到六点半,她完全丧失耐心,顾不得谭卫文会不会惊醒,翻身去到洗手间,淋浴,水温调到身体能够忍受的极高,眼睁睁看着身体被烫出整片整片的红,致寒默默站在淋浴间里,紧闭眼睛和唇角,似乎刻意做出毫无表情,来掩饰心底的千头万绪。
她没有锁门,谭卫文进来的时候看到满室雾气蒸腾,些微有点诧异,但他不置一词,自己洗漱,男人很简单,不过十分钟就告完毕,他站在淋浴间前,略微提高一点声调来压过水声喧哗,说:“我下去吃早餐,而后有点事情去办,你今天怎么安排。”
心里盘算了一千个理由要今天单独行动,想不到谭卫文拱手把机会送上来,致寒忍不住松口气,但欣喜同时,又转出一丝疑惑,两人来广州,堂而皇之的理由,第一是来把珠江新城那套房子的手续结了,第二半真半假的,说干脆领一下结婚证,谭卫文不是一拍大腿便心血来潮的人,怎么突然之间,冒出事情要做?
但她得偿所愿,最不想的就是节外生枝,她怕谭卫文看出自己有不同寻常的反应,干脆眼也不睁开,点点头,说:“我见见朋友。”
两人伴随着淋浴水响,这样说了两句话,随着门沉重的关上,谭卫文离开了房间,周致寒把莲蓬头对准脸,喷上去,热得几乎要叫出来,急忙关了水,她赤身站在浴室里,开始细细化妆。
沈庆平喜欢绿色眼影,周致寒在碧桂园的化妆室里,各种品牌,各种包装,屯了有二三十种之多,军绿,湖水绿,缎绿,果绿,翠绿,鸭蛋绿,灰绿,但凡有一千分之一的差别,都不算重复收藏,她每一盒都拿出来用,好让沈庆平觉得新鲜——明明知道男人的,说暗绿的桑蚕丝小裙子倘若单配了灰绿的妆,整体感觉会有三分暗沉,深奥微妙如此,他们看得出个屁。
到沈阳,旧物一件不存,她闲时去商场看,积习不改,见绿即收,只是用得少了,眼下从随身的化妆包里拿出来,一盒盒都新得十分寂寞。
收拾停当,她一面出门,一面拿出电话来,双手刚刚从热水里过的,怎么很快又凉起来,连按几个号码都僵硬不敏。
忽然有电话进来,叫周致寒轻轻吃了一惊,接起来她声音强作镇定:“庆平。”
两句话说完,出大堂门,已经看到沈庆平的车停在接人的车道——他从刚才起一直在门口,下车来帮她开门,站在旁边望着她走过来,忍不住地笑,少年一般肆无忌惮盯着她面孔看。周致寒油然觉得自己的眼影稍刻意了些,忙低一低脸,走到跟前,半望着他:“笑什么,傻的。”
沈庆平不说话,照顾她上了车,关了门,小跑回到驾驶座,车子启动,他习惯性的一只手掌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周致寒的手。
致寒轻轻挣开,在他手掌上拍一拍表示安慰,说:“我和你一起去看一下赖金堂的电脑记录,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
沈庆平丝毫不觉意外,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不过,先回一下碧桂园,阿姨想见你。”
致寒很意外:“碧桂园的房子还在?你还住那边。”
脑子里立刻闪出来的,是胡蔚在她亲手装帧布置的房子里自出自入的场景,后脑顿时便一紧,幸好沈庆平立刻说:“我有时候自己回去,阿姨一直看着房子,昨天我打电话给她说你回来了,她高兴得在电话里哭,叫你今天去吃燕窝。”
致寒一颗心徐徐落下,乍寒又暖,那一瞬的怨怒嫉妒溢于言表,自己也不好意思,看出窗外,出了一阵神,才说:“还是先去办公室吧。”
沈庆平言听计从,应了一声,车子驶上去写字楼的路,一面和周致寒通报昨天晚上自己得到的最新消息:“老简出头,一百万一个点出售他们手里的股份,时间表还挺紧。”
还嘿嘿一笑,不知是自嘲还是无奈:“友情价。”
周致寒心底微微一沉,自然是顾子维所为,实在太像他的风格,为了杀敌一万,不惜自损八千:“友情价?其他人出价更高?”
还在试探有没有更简单的解决办法:“不予回购如何?自动启动收购程序的话,股价评估我们可以操作,价钱会容易些。”
她自然而然提到我们如何如何,说者无心,听者却心头一震,也嫌弃自己敏感过头,急忙把看周致寒的眼光收回来:“我想过了,很悬,那些人都还在任上,既然纲举目张提了条件,数字上进进退退还有余地,彻底打消,恐怕不大可能。”
还有一层意思,他不用说,周致寒素来做开这一片关系的,更是明白:这些人的股份若不让出来,下一批风水轮过去,沈庆平拿什么孝敬那些新砌起来的后台?
生意人做得多风生水起,都有抓不住崖间梯的时候,任你手眼通天,天上还有琼楼玉宇二十四城,神仙藏古洞,反手云,覆手雨,凡夫俗子最大的福分,不过是站一边观棋局到斧柯烂透。
一念至此,才觉得不寒而栗,顾子维步步为营,算得滴水不漏,他设计的林间路看起来纵横交错,每一条的尽头却都是一眼深潭,只是现在还不知道那潭水里藏的是什么。
但若说一个人如此苦心孤诣,为的只是好似四月一日凌晨露鬼脸吓你一跳,头脑正常一点的都不敢信。
很快到沈庆平办公室,上得楼去一进门,才走出几步,竟纷纷有人过来和周致寒打招呼,不约而同都说:“周小姐,好久不见。”都是跟随沈庆平甚久的老员工,他待下不薄,年资深的人不在少数,态度一如既往,竟似一无所觉她曾经消失两年之久。
周致寒在后面走,偶尔不得不停步,和大家招呼,一眼看到沈庆平已经站到他自己的办公室门口,转身望着人中的她,眼神中闪耀着再熟悉不过的光芒,又是喜悦,又是骄傲,他总是以拥有她为豪。
就是这一瞬间,致寒几乎有一种错觉,过去两年都是一梦南柯,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过。
她永远是在公开场合这样跟着沈庆平往前走,到有楼梯或阻碍的时候,他会停下来等她,扶一扶。
什么都可以跨越过去,只要有一只足够有力的手扶持着。
现实是不是始终如此,还是我们讲太多励志故事,讲到我们不得不相信为止。
赖金堂和另一个人的手提电脑从昨天起就被沈庆平关在他的私人保险柜里,拿出来他轻车熟路调阅一应文件,公司邮箱邮件往来,SKYPE,MSN,QQ聊天纪录,从网页浏览的纪录里他甚至找出那两个人的私人邮箱,然后胸有成竹地输入密码,周致寒在一边骇笑:“你什么时候成了电脑高手?”
沈庆平头都不抬:“什么高手啊,他们自己告诉我的。”
想当然耳,既然要反咬自己老板一口,怎么会通过公司邮箱来往,不过给你一问就说,会不会也太精诚合作了。
沈庆平暂时停下手,柔和地搂一搂站在身边看的致寒,说:“小寒,我只是在你面前没脾气,个个面前都没脾气,就真没得混了。”
他说完这句话,重新埋首电脑,神情专注严肃,蛛丝马迹都跟得一点不马虎。
周致寒垂下眼,默默看着他,刺猬一样的头发,就长很长了都还是硬赳赳地挺着,额头脸颊,棱角分明,到这把年纪,他的容貌还一点不见衰败的痕迹,微黑的皮肤下流动着几乎肉眼可见的充沛精力,是造物主按照纯雄性的水准制造出来的标本。
她以极大的克制按捺住自己,没有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剑拔弩张的头顶,恐怕一旦真的接触,她要整个人投到沈庆平怀里,大哭一场。
房间里有一种微妙的静默,衬托着键盘和鼠标的轻微敲击更显纯净,突然之间,周致寒的手机响起,铃声尽管柔和,却已经把她实实在在吓了一跳,拿出来一看,是谭卫文。
她猛然慌乱起来,拿着电话在手里,不能不接,竟然又不敢接,那心情活脱脱是一个向来贤淑的妻子,第一次红杏出墙时被老公堪堪撞破。
但心神不定只延续了短暂一刻,她用力按下手机屏幕上的无声键,再把手机模式调成静音,任谭卫文的名字一遍遍闪烁着,急切而耐心,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这时沈庆平拍一拍键盘:“有点线索,看这里。”
所有文件都相当干净,赖金堂的习惯甚好,雁过不留痕,唯一习惯太好了也有不如意处,他有一个私人工作日志,每天晚上工作完毕,一定事无巨细记录下今天的工作事项,然后将第二天的工作列表出来,以备逐条完成,就在电子商务公司收购业务开展后至今的数个月里,他的工作日志里数次出现简洁的一句:“电G,谈两小时。”以及:“G来。”
换了第二个人,不知这个大写字母,代表的到底是何方神圣,唯一瞒不过周致寒的眼。顾开头第一个字母,就是G,顾子维在自己公司的邮箱,后缀前只得一个字母,也就是G。
到此毫无疑问,一定是顾子维操控全局。
突然间周致寒很冲动:“我去找他。”
沈庆平合上电脑,心平气和:“你找他做什么?”
致寒一时语塞,须臾把脸转过去:“庆平,六千万不是小数目,加上老简那边要的价,真的照实给,你整个资金链都会断掉。”
沈庆平看着她,唇边露出一丝微笑,站起身来,牵着她的手,走下办公台,在厅中的沙发上坐下,致寒仔细看看才醒觉,这办公室中一分一毫,都和她离开时毫无变化。
“致寒,像老简那种人,什么时候会放过唾手可得的利益?”
男人语气很柔和。
致寒从这柔和里却看出最强烈的冷酷底色,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按捺着心头的烦躁,捏住手机。
随即回应:“你的意思是?”
沈庆平在自己额头上擦了擦,坐姿尽量放轻松,但语气中的忧心之意,掩盖不及:“想一想,要怎么样那群老爷才会愿意一百万一个点拿回去,眼睁睁损失几千万真金白银?”除非,他们这样做,能够得到的利益其实更多——顾子维对他们许诺了更多。
这话问到了点子,算沈庆平没白在江湖上滚那么多年,世态人情,人心欲望,看得多了,无论如何都只好通透,致寒惶惶然,总觉得眼前像笼罩了一大片阴影,核心就近在咫尺,可是游离变幻,就是抓不住,看不准,不知不觉间便焦心如焚。
沈庆平看她低首沉思,三分愤怒七分懊恼的模样,心中柔软,伸手握住她手:“小寒,他们要的是另外的东西,这一切全部都是幌子。”
不知接下去还要说什么样的话,他欲言又止,避开致寒明亮的眼睛里强烈的询问,他疲倦地别过头去:“你的电话一直在闪,接吧。”
站起身来,去了洗手间。
致寒怔了一下,走到窗边,仍然是谭卫文。
她不是不心虚:“你找我?”
对方居然一字未问她在哪里,只说:“你现在方不方便直接回酒店。”
她满心说不想,但顿了一下,勉强问:“什么事那么急?晚上再说可以吗。”
却破天荒听到谭卫文以难得的严厉口气说:“我希望你见一个人。马上回来吧。”
电话挂掉。周致寒用力握住手机,手背上都浮出青色静脉,更衬得她肌肤如雪。
在东北两年,她养尊处优,余事不问,虽然自觉颓唐,却比从前处处操心保养得更好,沈庆平在她身后,看着周致寒窈窕身影,烟灰色宽腿裤本来是高个子女人的专利,她一样穿得风姿绰约,配一件小小的紫色衬衣,侧脸精致如刻,是他看了多少年都看不足的容颜。
她低着头转过身来,眼神忧郁,直觉里他知道,下一句话她要说告辞。
沈庆平没有给她再抢先的余地。
“小寒,你回到我身边来。”
她一愣。
复合的场景说没想过,那自己这里就是骗不过去的第一关。
虽然每次想到那关键的某些话,总是模模糊糊的,不知说的听的两个人,该哭着好,还是笑着好。
但彩排一万次,主角却在正式开演时才来,没有剧本。
周致寒从沈庆平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好似有一些惊慌失措拂之不去。
不知是为了谭卫文,还是为了沈庆平。
“你是不是愿意,是不是能够,我都不知道。”
“我只是要告诉你,我姓沈的,这辈子没有亲人,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无论发生什么事,这个事实都不改变。”
他趋前一步,拥致寒入怀:“我的问题我都会解决,你呢,自由自在做你想做的事,只要记得一点,沈庆平这个人,会等你等到死为止。”
周致寒身体和他紧紧贴着,最后一丝挣扎的痕迹,是头向一边偏过去,而眼泪控制不住地一颗颗落下来,她觉得自己荒唐,滑稽,愚蠢,但比痛恨更多的,是不可思议的幸福。如毕生至宝,失而复得。
花园酒店的门口永远人来人往那么热闹,周致寒匆匆跑进门的时候几乎撞倒人,她一叠声说着抱歉,赶去坐电梯,一面大口喘气,和昨晚一样,她简直把花园酒店的大堂当作了健身房。
早上出门忘记了带墨镜,哭过的眼睛浮肿,怎么补妆或冷敷都掩盖不住,等一下进了房间,谭卫文倘若问起,又拿什么借口去应付——或者都不用应付了。
这一念转过,心便定下来。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她周致寒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人。倘若过去两年的蛰伏沉寂,都是因为苦苦思索自己到底要什么,从沈庆平办公室出来的,已经有了答案。
大喜大悲,胜过哀乐两忘,人生苦短。
至于对错聪明,谁是谁的上帝。
她深呼吸,深呼吸,脑海里浮现出谭卫文不动如山的沉实脸孔,忽然觉得,下了这个决定的同时,打心里,她是出了一口长长长长的气。
和他在一起好不好?任谁都要说,好,真的好。但凡一个女人想要的,连婚姻他都二话不说地愿意给,最私密的床第间,他对她还充满一个五十岁男人罕见的热情,视若珍宝。
只是周致寒,到最后知道自己在保险柜里呆不住,在谭卫文这里,或是说被保护着,或是说被隔离着。两者都不是她的那杯茶。
她宁愿去操劳,奔波,殚精竭虑,忧心忡忡,同仇敌忾,感同身受,把自己和沈庆平牢牢联系在一起,看着他和自己的身影并列成两棵树,根基在地底互通,血和泪彼此擦拭,融合一体,每一寸光阴里都看到共同经历的证据。
怎么样辛苦或被辜负,她被需要,被依靠,被寻求,她的存在感和成就感是实实在在的。
过去两年如恍然一梦,倘若不离开沈阳,她永远恍惚下去也就罢了,可是回到广州,回到沈庆平身边,就是在利苑,那门一开,看到沈庆平的第一眼,那颗心猛然从混沌苟且中一挣出来,便醒了。
不然怎么会去打那个女孩子一巴掌,明知她身不由己,比自己更甚,换了往日,内心未尝不先有三分怜惜,大家都不过护着自己的所有,有什么能责备。
她打那一巴掌,是要看沈庆平的反应,她被这个男人从浅到深地爱过,他的爱会是什么样子,周致寒是全世界最知道的。
那个巴掌落在那个女孩子脸上时,周致寒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沈庆平身上,看他眼神有无痛惜,动作有无轻微变化似要护卫,或不忍心偏过脸去,甚至些微忍耐浮现唇角,代表内心其实反对。
要看到这一些,周致寒才会承认,自己该愿赌服输走开,不复有十足把握对他予取予夺。那些生搬硬造出来的误会,终于彻底成活,贴上身来,反噬其始作俑者,大势已去。
但沈庆平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垂手站在那里定定望着她,炽热如火,赤裸裸都是对她的哀恳,渴望和爱慕。全世界没有其他。
他不是对女人缺义气的人,唯一那刻电光石火,他只能用对另一个人极为残忍的方式,把自己的心放在天平的一端,去到尽才看得出,沈庆平还是周致寒的沈庆平。
而她周致寒,也始终都是沈庆平的周致寒。
两年以来,不,甚至是十二年以来,她和沈庆平的关系之不可逾越,不可断绝,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明晰斩截过,周致寒身轻如燕地穿过大堂,正要按下电梯键。
有一种奇怪的犹疑升上脑海,带点第六感才领会的恐惧,她后退一步,细细想,那是怎么一回事。
是不是刚才,在大堂走过的时候,看到了什么人。
心里在纷纷乱乱想自己的事,视而不见便走过了,可是那熟悉的印象印入大脑皮层,得到一点空隙时便冒出来,提醒她注意。
到底是什么。
她再后退一步,干脆走出电梯间,在大堂中央的喷泉旁站着,若有所思,然后眼光投向咖啡座那面,最靠近这边的座位上,有一个人穿白色西装,背影健美提拔,望上去极像顾子维。
原来她以为自己见到了顾子维。
但那分明是个外国人,大概是南欧一带的外贸客商,深眼凸鼻,正侧脸和服务员说话,一望便知,只是背影接近而已。
周致寒刚刚松了一口气,脸色随即又沉了下来,她来不及思考,只是凭借一种本能,走到花园酒店的前台。
“用顾子维的名字订的房间。”
她气质优雅,前台立刻趋前接待,礼貌周到,查询后问:“请问订的哪一天的房间。”
周致寒皱起眉头,那种缺乏耐心的姿态被演得活灵活现:“我现在才到,当然是今天。”
前台查看记录:“不好意思,顾子维先生定的房间前天已经入住。”
她心里一沉,脸上却绽放笑容:“他到了?居然不告诉我,哪个房间。”
一面问,一面拿出电话,做拨号的姿势,其实已经多此一举,服务员很爽快地告诉了她顾子维的房间号。
他果然还是住花园酒店。他现在竟然在花园酒店。这么巧?
谭卫文在沈阳见过顾子维,这一回到广州,见的是不是顾子维。
他要自己立刻回到酒店,会不会要和他一起见顾子维。
谭卫文要做什么,为了什么,会如何行事,周致寒从来不知,甚至不问——不愿问也不敢问。
只好完全是猜测,建立在直觉之上,惊弓之鸟一般的猜测,说出来极为可笑,她自己都要笑,但暗笑之中,致寒再次走进电梯,按下的是顾子维住的楼层。
按门铃,良久无人应答,半是失望,半是解脱,致寒转身,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忽然从对门的客房里正打扫卫生的服务员探头出来,很有服务意识地说:“这位房客到大堂咖啡厅去了,他忘记拿房卡,说一个小时后上来我们帮他开门。”
致寒微微错愕之后点头致谢,转头又坐电梯下到大堂,顾子维在花园酒店见人,一定坐最里面靠栏杆的座位,她径直围着咖啡厅走了一圈,远远一望,不出所料。
不会错,那是顾子维。黑色西装,不打领带,铁灰色的衬衣,最上面两颗扣子都松开,头发剪到不能再短。他在四十岁的男人里,算是很好看的一类。
桌子上放三份意式浓缩咖啡,在看英文的财经报纸,每隔五分钟他喝掉一杯,但是三杯之后就什么都不再点不再喝,顾子维讨厌喝茶,喜欢浓烈的味道,醇酒,苦咖啡,骑马,开快车,最难征服的女人。一把年纪了,还会在夜店和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他的人生浓墨重彩,一处白都不肯留。
周致寒定定神,走过去,在顾子维对面,自己拉开凳子,坐下。
永远是这么自大的男人,眼角只瞥见一个婷婷袅袅的身影,眼睛不离报纸,说:“不好意思,有人坐。”
致寒不出声,服务员这时走过来,柔声问:“小姐您要点什么。”
她淡淡说:“一壶柚子茶。”
顾子维猛然抬起头来。
随即大叫一声,四周的人都来看,他不管不顾:“致寒?致寒?”
看样子是要趋前来抱着她喜极而泣,似结发夫妻乱世仳离老来重逢在异乡一般夸张的戏码,致寒身子往后一仰,先发制人:“有人要我见你。”
顾子维一怔:“要你见我?”
他颇诧异,摸摸自己几乎光光的头:“我的确是在等人,但是我的生意伙伴不会那么明察秋毫,居然知道我想等到的人是你吧。”
他兴致勃勃趋前,欢喜姿态里有三分真,三分假,三分打探猜测不明就里:“小寒,你去了哪里,说到上海读几天书,隔两天手机号码就停了,再找你不到。”
有时候他只要愿意,居然也有几分轻佻:“一夜夫妻百夜恩,你急死我之前,也要跟我说一声嘛。”
周致寒脸色冷冷地看他神情,毕竟是曾朝夕相处的人,他的虚实,她比常人看得清楚。布局设计沈庆平,正在最紧锣密鼓的时候,周致寒忽然不请自来,从天而降,他不会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情。
“子维,我们那么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欠你的六千万,我还给你,不关沈庆平事。”
顾子维嘴角抿紧,支在桌子上的双臂放下来,坐坐好。
那种洋溢着半真半假惊喜意外的语调消失了,演员的顾子维下幕,生意人的顾子维登场:“你啊,就像沈庆平养的一只鸟,怎么给你自由,外面的天空你都不爱,怎么都要飞回他身边。”
属于他的冷酷精明,第一次在周致寒面前彻底袒露,他撤去最后一丝温情脉脉的顾忌:“致寒,你不说,我永远不提,既然你说了,那我也就不用客气了。下周一之前,六千万现金转账,否则就是沈氏的百分之十一的股权归我,两者都没有的话,法庭上见。”
他自信已经将对方所有退路堵死,很显然他设想中自己正在对话的并不是周致寒:“随便哪一样,我都奉陪。”
周致寒面无表情。
她的柚子茶上来,倒一杯,缓缓喝下,润了润唇舌。
心尖上有滚油在煎,她说话却从冰雪还冷静:“你能说服老简他们配合你对老沈逼宫,照我猜测,一定不是用你的人格魅力。”
“他们有多贪婪,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们用一百万一个点的价钱卖回股份给老沈,绝不是因为顾虑双方的交情,而是你用了更多的钱去贴补他们这种行为。”
“也许是额外一百万,也许是两百万,你做事不择手段,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但是你只是项目操盘手,你不会有那么多现金。”
“支撑你这样子做的人,是真正的幕后主事者。”
到这里,顾子维脸上强作镇定的表情证明了周致寒心里的断定。
今天他在这里,是要见一个可以支援他巨额现金的大投资人。
这个人是谭卫文。
公仔画出肠,就在这一时三刻。
周致寒强自支撑自己,在心脏都要爆开来以前,对面前的男人,也许不止是顾子维而已,放声吼出来:“你做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周围人侧目,周致寒顾不了那么多,她趋前紧紧抓住顾子维的手:“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我,我周致寒不值得你这样苦心孤诣,我只是一个副产品,但是,就算我求你,让我知道,到底你为了什么要这样恨沈庆平,花那么多时间精力金钱,一定要致他于死地?你让我们死,也死个眼开!”
顾子维垂下眼睛,他看着周致寒按住他的手,那双手曾经在他最隐秘的地方游走,带他到天堂,尝到灵肉合一所能有的极乐——多少年的事了,此时和彼时之间,多少女人带着她们的美貌和热情闯进来过,又离开了,剩下微茫的记忆,混在俗世碌碌的泥沙之中。
唯独她的身影留下,因为他从未彻底得到过的,永远会怀念,总是在吸引。
他抬起头来,神情中有隐含的悲哀,仿佛震惊过度的凶案目击者,在皱纹和嘴角,喃喃着关于真相的密语。
“致寒,我爱过你,而其他的一切,都不过是生意。”
他站起来,顿了一下,不知是在犹豫什么,但留下微微一声叹息之后,终于快步离开。
周致寒定定坐在那里,直到服务员过来收拾桌上残杯,她像惊醒一样跳起来,在桌上丢下两百块现金,跑出咖啡厅,顾子维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在大堂环顾一圈,上了酒店房间。
用自己的房卡打开门,套房里很亮,谭卫文在卧室的窗前,窗帘大开,他端着一杯水看窗外天光。
听到门响便转过来,周致寒压抑住心头的翻滚,对他绽开一个温柔而清淡的笑,如常说:“我回来了。”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表情,看着她,忽然点点头,放下茶杯,走到工作台边,拿起一叠厚厚的文件,递给致寒:“你看一下。”
致寒接过来,犹豫了一下,把那本沉甸甸的东西放下,平静地说:“卫文,有话直说吧。”
谭卫文凝神望了她一阵,冷冷地说:“也好。”他真的丝毫没有犹豫,单刀直入。
“顾子维想必你认识,他七八年前通过香港中行的两个人找到我,请我帮他疏通广州和深圳两地的一些政府关系,方便他当时的一个地产项目在广州上马,我不知他底细,没有答应,后来得知那个地产项目,因为地皮拥有方不愿意出手而告吹。”
“大概五年前,我有一个多年的朋友,也托我做几乎同样的一件事,最后也没有成,原因也是一样。”
“这两块地皮的拥有者,是同一个人。”
“沈庆平,我猜,你也是认识的。”
“顾子维当时虽然没有成事,但还是拿到了一些政府的线,一路经营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他运作亚洲地区规模最大的私募基金,主要投资方向是沿海城市的大型商业地产开发,他一早看上的几块地,所有权全部在沈庆平手里。”
“沈庆平做基建,参加政府投标多了,他很了解城市规划的方向是什么,这么多年持续收购还没有炒热的地皮,到现在,慢慢露出端倪,都会是将来地产发展的大热。一本千万利。”
“沈庆平做事很谨慎,第一自己在幕后,第二从来没有大举贷款在地皮的收购上,依靠沈氏集团的稳定现金流操作。”
“要从他手里拿到地皮,只有两个办法,第一是入股沈氏,而且要成为大股东,第二就是破坏他的现金流。”
“顾子维双管齐下。”
“现在大致时机成熟,只等沈庆平选其中一样。”
“无论他选哪一样,都会元气大伤,而明年政府关系的变动一到,全军覆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谭卫文一口气说下来,到这里顿住。
他看着周致寒站在面前,脸色惨白。
额上冷汗一颗颗流下。
她这一刻的情切关心,生死与共,谭卫文和她朝夕相处两年,连影子都没有碰触过。
心里那一丝钝针一样尖锐的东西,是不是传说中的嫉妒。
但他惊讶地看到周致寒举手按了按自己额头,就在转瞬间便冷静下来,她退后两步,坐到床上,低声说:“你要我做什么。”
谭卫文再度把那本文件递过去。
这一次致寒翻开了。
第一页的右下方,有她最熟悉不过的字迹,时间在万宝龙墨水的印迹上也作威作福,因此微微有点退色,虽然不减任何清晰或效力。
是她的签名。
这是她和顾子维订下的备忘录。六千万或十二个点。
他年再见,居然是在谭卫文的手里。
她周致寒是杜十娘吗,这百宝箱跟着她轮回辗转,从一条水底流转到另一条。
男人缓缓说:“你看一下文件夹最后一页的东西。”
致寒深深呼了一口气。
翻到最后一页。
支票。
六千万现金的支票。
她猛然把本子合上,凌厉地望着谭卫文:“什么意思。”
谭卫文手放在膝盖上,他坐在办公台后,腰背很直。
说出来的话没有起伏:“我们要结婚了,你的债务便是我的。”
与其说这是一个宣言,不如说是一个暗示。
暗示周致寒见好就收,给大家台阶下,接绣球,定调子。他用这样看似霸道的方式,在求取致寒的一个应承。
似乎觉得危机逼近门口,要急急忙忙建起防卫的篱笆。他有没有后悔和周致寒回广州。无人知晓。
致寒看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无数言语涌到了喉头,她选不出一句话可以出口。
要了这笔钱,沈庆平便能松一口气,另外四千万拖不垮他,何况从谭卫文这里居然实实在在知道了顾子维的用意,他也不是省油的灯,总有办法腾挪过去。
可是要了。她从此就要跟着谭卫文,比被绑架还要拴得紧。就算她这一生一世的爱都在沈庆平那里,她的一生一世,却都在谭卫文这里了。她欠他的。
不要,叫周致寒眼睁睁看着沈庆平一败涂地,焦头烂额?她何忍?
这世上除了她,有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肝脑涂地,粉身碎骨去护着他。
活生生的,这六千万,是周致寒的卖身钱。从前是,现在也是。
致寒把文件本缓缓放下。她容颜惨淡,全身的血气都仿佛散在虚空里,眼睛却明亮闪耀,燃烧奇异未知的火焰。
她坐在床上,很久,很久,慢慢起身拿起包,她往门的方向走了两步,忽然折回头,走近谭卫文坐的椅子,蹲下去。
她把手放在男人膝盖上,垂下头不知道想什么,许久,一颗眼泪落在他的裤子上,飞快地滚了下去。
这几天哭这么多,眼睛都疼了,心却失去了控制,再怎么提醒这是个不相信眼泪的世界,都半点不见效了。
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咽喉哽得生痛。
一定要说四个字,是不是:何德何能。
就算这样的方式,这么笨拙,霸道,自私,我都知道你是真心对我。
而这是世上唯一一种无能回报的恩情,就算对方如何五体贴地,做牛做马,不被爱的那一个,永远都在遗憾中。
谭卫文轻轻的,把手放到周致寒头发上。他尽力尽量,不让致寒感觉到自己手指的轻微颤抖。
这情景何其荒谬。
他在用几近无耻的方式,逼一个女人把下半生和自己捆绑在一起。
这不但不是他的风格,就是发挥他最强的想象力,到现在为止,他都有点不相信,自己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
倘若老头子在世知悉此事,会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说不定气头上要干脆把他逐出谭氏一门。
为了保持家族的令名,他与父亲安排的女子结婚生子,为了维护家庭的完整,他离婚不离家,努力维持正常的家庭秩序,为了照顾两个孩子的成长,他牺牲自己的欲望和任性,为生活规划下几近严苛的章法规矩。即使是到百年之后,谭卫文自信不需回首细看便能判断,他一生做过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在上海与周致寒春风一度,然后便不惜一切,要把这春风所带来的,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他强迫自己冷静,却忽然之间以破釜沉舟的口吻,揭开更多纱幕,赤裸裸给周致寒看:“顾子维的私募基金中,我占有极大一部分股权,沈庆平手里的地,也是我势在必得,但是,我之前并不知你们关系。”
明明他占据强势地位,手里握有一切周致寒和沈庆平想要的东西,谭卫文说话之间,却不自觉带出些微哀恳的气味,如果局外人在场,大概完全无法明白事情的本来面目,他抚摸周致寒头发,低声说:“拿那六千万去,或者我开多四千万给你,拿去把全部股份买回来。顾子维不敢不听我的话。”
“沈庆平手里的地,我可以和他协同开发,他有地,我有资金,地产长期来看,一直会处于上升的态势。致寒。”
他下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因为那句话超过了他人生自我要求和期许的底线,可是强烈的感情,却更不允许他摆出舍己为人的姿态,眼睁睁看着自己未来的蓝图毁于一时热血上涌。最伟大的道理都是很容易说通透的,轻易便能做到的,却一千年都没出过两个。
周致寒伏在谭卫文膝上,她似是累了,良久没有动弹,只有那轻轻的呼吸声,很有规律地响起。
最后,一声深深的叹息从胸膛中生出,无声处听惊雷,吐露出一个人所能有的多少心事。致寒侧过脸来,眼睛往上看,眨一眨,甚至是带着笑意,说:“我去和他谈谈。”
干脆利落站起来,她脸色灰败,却努力打起精神,快手快脚扎头发,转头就准备出去,走到门边,鞋子的跘带忽然松了,周致寒停了一下,弯下腰去整理,就在这一瞬间,一阵被刀刺中般的疼痛感从脑子间一闪而过,她疼得啊了一声,紧接着又是另外一波,周致寒伸手去扶旁边的墙壁,胳膊却根本用不上力,全身的能量都被抽走了,身体失去控制,一阵阵雷霆仿佛径直在她眼睛前里闪亮,五官瞬间随着炸开,她疼得叫都叫不出来,只听见谭卫文喊她的名字,恍恍惚惚有人拉她的胳膊,整个人猛然便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软软地,羽毛一般坠落于深渊,不知身在何处,她在倒下去之前,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那一开一合之间,叫的是沈庆平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