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兵被学校电台的广播吵醒。上来先是一段音乐,播放了半分钟,音乐渐弱,一个严肃的女声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时候一个妩媚的男声——何小兵一直想知道,发出这种声音的男生到底长什么样——接着说:“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然后二人合说:“今天是母亲节,我们祝全天下的父亲们,节日快乐!校广播电台开始为您广播!”紧接着,是校园里传来的笑声,何小兵隐约听到楼下有人说:“这俩傻B!”
开学以来,何小兵一直睡在楼顶,他觉得,只有这里才是适合自己睡觉的地方。闻不到宿舍里的脚臭、被窝味儿,听不到室友临睡前大言不惭的言论,也不必担心因为练习吉他太晚了而影响谁睡觉。弹着吉他,编两句歌词,随口唱出一段旋律,看着满天的繁星,想象它们是地理书里提到的哪些星座,在一种亲近自然的状态下,进入睡眠。楼顶的空气虽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但是它的纯净,让何小兵觉得自己宁可被别人当成怪人,也要呼吸着这种空气入睡。同时还要做好准备有可能遭受沙尘暴,在经历了两个醒来一睁眼,以为自己躺在沙漠里,浑身都被黄土覆盖了的清晨后,何小兵开始关注天气预报了。
应该十点了,何小兵不用看表也能知道。第一二节课下了,休息半个小时,供没吃早饭的学生吃点儿东西和还想继续上课的同学赶往第三四节课所在的教室。大学太大了,从一个教室到另一个教室,有的走路需要十多分钟,这个距离,让很多学生萌生了逃课的念头。到了大学,每个班没有固定教室,学校根据课程内容和上课人数安排教室,所以,大学生们比中学生又多了一个任务,得记住要上的课都在哪个教室,当然,那些压根儿就不想上课的大学生除外。
当何小兵进入大学一个礼拜,把所有的课都上了一遍后,他觉得除了体育课尚值得一上外,其他课对他来说都那么遥远。他没想到自己在人生的这个阶段要学习这些让他亲近不起来的知识。知识应该引向智慧,如果不是这样,那么知识就是在浪费时间,令人作呕——这是何小兵在一本书里看到的话,他觉得说得太他妈的对了,于是渐渐远离知识,能不去就不去上课了——当然,除了内心对上课的极度排斥外,他也总能找出说服自己不去的现实理由,比如身体不舒服、心里烦躁、天气太冷懒得出门等等。有一次何小兵突然萌生出想上课的欲望,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新发现,便背着书包出了宿舍,但是记错了教室,找了半天没找着,上课的欲望顿时被沮丧所取代,他发现自己更痛恨上课了。
不上课的时候,何小兵就在宿舍睡觉,睡醒了就弹吉他,不想弹的时候,就出去溜达,反正就是不去教室。有时候去图书馆转一圈,借一些别人不愿意看的书,一开始何小兵并不是为了从这些书中获得不同常人的知识,只因为这些书干净,他就借了,那些谁都看的书不仅太脏了,还有味儿,无法让他产生阅读兴趣,后来看着看着,何小兵就能从这些生僻的书里发现一些被自己忽略的东西,这些东西令他着迷。
过上这样的生活,何小兵需要为之付出的代价是,大一第一个学期结束后,因缺课,两门课程被取消考试资格,在参加了考试的课程里也有两门不及格,最终学分通过率不到一半,试读了。
何小兵的成绩尽管垫底,却始终有一种优越感,认为自己才活得像个人,而别人只是在呼吸、消耗食物、产生废物、听天由命地上课下课写作业交作业的生物而已,生活在这些忙忙碌碌的可怜的人中间,他会不由自主生起一种傲慢。
按学校规定,试读两次,开除学籍,跟足球场上被出示两张黄牌罚下一样。寒假回家的时候,何小兵并没有把试读的事儿告诉父母,当何建国问他学习如何的时候,得到的答案是马马虎虎吧,何建国要看成绩册,还问为什么一个学期结束了,也不开个家长会,何小兵说这就是大学和中学不一样的地方。何建国说,你说马马虎虎,那我凭什么相信你呢?何小兵说,那我说我拿了奖学金,你相信吗?何建国看着玩着吉他的何小兵——这次回家,何小兵没带一本书,就带了一把吉他——说,我不相信那些不弹吉他的同学会考得还没有你好。何小兵说,难道我非得说一塌糊涂,你才相信?现在你就当我考了全班倒数第一,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何建国想了想说,我也不想说什么,只是希望你能以学业为重,分清轻重缓急,别光顾着弹吉他,你已经成人了,我不想多说。何小兵说,你不想多说还说,该干什么我知道。何建国说,那就好。有一句话,何建国想说,怕触怒何小兵,又咽回去了——别把不该干的事情当成该干的。当寒假结束后,何小兵准备返校时,何建国额外给了何小兵五百块钱,让何小兵买个呼机。何建国说:“配个汉显的,以后我们有事儿就呼你,你们宿舍那个电话太难打进去了。”何小兵宿舍的电话,经常被占用着上网,那个年代上网还是用电话线拨号。
过两个月又要考试了,如果再有一半的学分不能通过,何小兵将不再属于这个学校,但是上课的时候仍然看不见他人。这一现状,成为班里课间讨论的话题,有人说何小兵牛B,有人说何小兵二B,也有人开始惦记上何小兵的床位——临窗,采光、通风都好,夏天凉快。
何小兵自己却不以为然,其实他所缺的课时,已经够取消考试资格的了,只是有时候没有被老师点到名暂逃一劫而已,一些喜欢看热闹的同学,经常因为老师没点到何小兵的名使得他被取消考试资格的日期又往后拖延了而遗憾。
今天本来还可以继续在楼顶上躺会儿,晒晒太阳,看着天空白云弹弹吉他写写歌,但是何小兵不想再躺下去了,他得起来去做一件事情——申请退学。这是近期何小兵一直在考虑的事情,昨晚,他终于下定决心。何小兵觉得,如果在母亲节这一天,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的母亲,那就太摇滚了。到时候,他的父母肯定会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呀?!
这里不适合自己,这就是何小兵退学的理由。课本里的那些知识,提不起他的兴趣,周围的环境,让他格格不入。因为复读了两年,年龄自然比同届的人大,大的这一两岁对于一个六十岁的人和一个六十岁出头的人,在对生活的理解上并不会造成太大差距,但是对十八岁的人和二十岁的人,差距就体现出来了,特别是何小兵是一个听摇滚乐的人,这更让他与那些听港台流行歌的人说不到一块儿去。每天晚饭后,那些人经常进行的一项活动就是集体观看毛片儿,无论谁找来一张毛片儿,甭管盘上已经有了多少划痕,众人都准时聚在某间宿舍里,有的坐在凳子上,有的蹲在地上,每张上下铺都挤满了人,即使看不见画面,也要听一听声音。何小兵也参加过几次这样的活动,开始还觉得能满足一点儿好奇心,但时间长了,便心生厌恶。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在楼下看见宿舍窗口黑着灯,心中大喜,正好可以一个人安静地弹弹吉他,便快速上了楼,到了门口,当他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的时候,门从里面开了,屋里还黑着灯,一群人弯着腰鱼贯而出,个个呼吸沉重神情恍惚,原来是毛片儿刚散场。电脑已经关了,几个人仍坐在屏幕前回味,久久不愿离场。何小兵并不反对看毛片儿,他觉得生活里,除了毛片儿,还应该有点儿别的。只有内心苍白的人,才能满足于这么单调的生活。
每天晚上,宿舍熄灯后,何小兵的同学们迫不及待地躺在床上讲各自意淫出来的故事。有人说自己在老家有三个女朋友,有人炫耀自己偷看女厕所的光荣历史并介绍经验,有人吹嘘自己多么英勇背着多少条命案是公安局的常客,还有人为此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每每听到这些,何小兵就想给他们一句:你们他妈的说这些有劲吗!他知道他得到的回答很可能是,怎么没劲啊!所以,他只是在适当的时候插一句话:你那些女朋友怎么也不联系你呀?什么时候带我去教学楼偷看一下咱们学校女生的屁股啊?某系的一个男生泡咱们班女生来着,什么时候教训他一下啊?到了这时候,那些口若悬河的同学就说自己困了,该睡了,以后再说。
有时候,何小兵也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干点儿把实验室电脑的内存拔掉插在自己宿舍电脑上这样的事情,或者喝得烂醉如泥跑到女生楼底下放肆地唱流氓歌曲,或者踢一场足球让自己大汗淋漓筋疲力尽,并从中获得欢乐。但是何小兵从始至终都清楚地知道,这些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快乐,它们是停留在表面的、短暂的,而他要找的,是一种永恒的、深入内心的、能碰到灵魂的快乐。这种真正的快乐,现阶段,只有从音乐中获得。
听到喜欢的音乐或者抱起吉他,何小兵就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像一只吃饱了饭的猫,服帖安静,否则就会躁动慌乱。但学校的生活大部分时间是远离音乐的——校电台播放的那些歌曲,还不如不播放,让何小兵听了感觉离音乐更远了——这里毕竟不是音乐学院,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像在桑拿房里被蒸得喘不上气,再不出去透透气,就完蛋了。
即使学习和生活的环境并不让人压抑,但对于学习现在的课程,何小兵也很不满意。这个专业是他自己挑的,之所以选择这个而不是别的,并没有什么根据,只是这个专业的录取分数是这所学校最低的,便报了。
拿其中一门课,材料力学来说,为什么非得学会计算某个支点的受力呢,何小兵觉得它受多大的力,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既然有一套方法和公式,那么随便找个什么人,按部就班算就行了,为什么非要自己算呢?会算,何小兵不会多高兴,算不出来,也没有一点儿沮丧,倒是听到一首好歌,这一天乃至一生都会沉浸在这种不可描述的美好中的感觉,更让何小兵心荡神驰。
对何小兵而言,退学,已迫在眉睫。
何小兵动了退学的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处在犹豫中,这种内心的徘徊,比环境本身不如意更让人烦恼。既然自己狠不下心来,他希望学校能帮他这个忙,迅速达到退学的标准,可是那些老师迟迟没有取消他的考试资格,甚至让他觉得这些老师是故意的——那些还想拿毕业证的同学频频被老师点到名,而他的名字,却总是被老师忽略,就像一个想死的耗子,站在猫的面前,猫却对它视而不见。想到这里他就异常气愤,难道“何小兵”这个名字就这么不起眼吗,为什么点名的时候老师都懒得念一下!
当然,如果期末考试的时候,何小兵不去考试或者不及格科目超过学分的一半,学校也会让他离开,但是既然早晚都要结束这种生活,为什么不早点儿结束呢,也好让新生活早点儿开始。
终于使何小兵下定决心的事儿,是一个梦。昨天中午,宿舍里的同学都去开班会了——尽管学生们会逃一些课,但班会还是都参加的,怕那个所谓的班主任不高兴,大学四年不好过——何小兵觉得,自己和这个班没有多大关系,所以班会也没去。他一个人在宿舍睡着了,梦见英语考试,大家都作弊,抄来抄去,有一个单词看不清拼写,他就胡乱抄上了,结果被老师问到这个单词是什么。
何小兵顿时就不满了,问老师:“我承认我这是抄的,但那么多人抄,你为什么偏问我?”老师说:“哪儿那么多为什么,赶上你倒霉!”
何小兵说:“我觉得你这是故意和我作对。”
老师说:“对,我就看你不顺眼了,就想整整你,省得你总自以为是!”
“去你妈的,我就自以为是了。”何小兵拿起桌上的东西说,“老子他妈的不上了!”说完踢开教室的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从此告别了学校。
何小兵被梦里自己的勇敢激动醒了,这时班会结束,宿舍里回来人了,又有人开始张罗着毛片儿专场。看着那些对毫无意思的事情津津乐道的同学的肤浅的嘴脸,何小兵心想:这里是属于他们的,而我,为什么梦里敢做的事情,现实中就退缩了呢,人为什么要活得比梦里呢!
就为了较这个劲,何小兵下定决心,在现实生活中做一个勇敢的人,明天就退学。退学后,就在学校附近租个便宜的房子,每天弹琴写歌,以音乐为生。昨晚当坚定了这一想法并觉得可行的一瞬间,何小兵豁然开朗,眼前一亮,抱着吉他,幸福地睡着了。睡得很踏实、满足,今天早上醒来,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何小兵从楼顶爬起来,卷起凉席,拎着吉他回了宿舍。宿舍里没有人,都去上课了,第一二节是英语课,为了通过四级拿到毕业证,没什么人不去上,第三四节是高数课,历届考试通过率都很低,也没什么人逃。
宿舍里一片狼藉,床上堆着未叠的被子,桌上放着没洗的饭盒,里面泡着烟头,地上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脸盆里盛满了脏衣服,何小兵看着这些,心想,该说再见了。退学的想法才刚刚萌发的时候,何小兵便把这里当成了随时都要离开的旅馆,为了将来一旦离开的时候收拾东西方便,也没像其他学生那样胡乱堆放,收拾行李所用时间之少,超过了他的想象,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要离开这里的渴望竟如此强烈并早已做了大量准备工作。
校电台停止播音了,第三四节课开始上了,何小兵拎着大包小包来到教务处门口,敲门。
“请进。”一个客气的声音传来。
何小兵推门进去,把包都放在门口。
“有什么事儿吗同学?”说话的人是教务主任,入学之初,曾给新生们介绍过校规,重点强调了对学生旷课、学分通过率低、在异性宿舍留宿等恶性事件的惩罚措施。
“老师,我是来退学的。”何小兵走上前说。
教务主任一愣,这才抬起头细细打量起何小兵,之前一直半低着头批改着什么。
“你是身体不好吗,咱们学校可以办休学,等病治好了,继续学业。”教务主任放下手头的文件。
“我身体很好,我就是想退学。”何小兵说。
“为什么呢?”教务主任的眼神像是从一个听到顾客说菜做得难吃的厨师的眼睛里发出来的。
“不为什么。”何小兵想尽快办完离开,不愿多谈,“就是不想上了。”
“你是大几的学生?”教务主任问。
“大一。”何小兵说。
教务主任想了想说:“是对学校不满意吗,想换所好点儿的学校?”
“不是。”何小兵说,“我也考不上更好的学校。”
“咱们学校跟那些好学校没法比,这是事实,如果你想考好学校,不用不好意思,一个人有追求,不是件坏事儿。”教务主任说。
“我真没不好意思,我就是不想上了。”何小兵说,“根据学校的规定,我已经没有资格参加这学期所有课程的考试了,只是那些老师还没有发现我已经旷了这么多次课而已。跟您说实话吧,除了上礼拜去教学楼上了一趟厕所,我已经超过一个月没进过那里了。”
“别的学生都会隐瞒这些旷课的事实。”教务主任说,“看来你是真想退了,我希望你别脑子一热,意气用事。”
“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何小兵说,“我说这些也是希望您快点儿让我把学退了。”
“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觉得大学生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吧,你不是我碰见的第一个这样的学生,往届也会有,在我的劝说下,他们都换了一种方式思考和看待大学生活,最终都以一个较好的心态完成了学业。看来咱们学校得考虑开设大学生心理健康辅导课了,不能让学生们辛辛苦苦考进来,课没上两天,就前赴后继地半途而废……”教务主任早就拧开保温水杯,一直忙于说话举着没喝。
“我心理挺健康的,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何小兵打断教务主任的话,从兜里掏出一张抬头印着校名的信纸递上,“您要是需要书面的东西,申请书我已经写好了。”
教务主任接过,看了看说:“那你父母同意吗?”
何小兵有点儿不耐烦了,他没想到退学比考学还费劲,早知道这么麻烦,当初下决心的时候,也会考虑一下不退学的好处了。
何小兵说:“您能别问了吗?”
“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教务主任依然没有喝水,放下杯子拧上盖儿说,“你能保证退了学不会后悔吗?”说完盯着何小兵的眼睛看。
“能!”何小兵看着主任的眼睛坚定地说。
说这话的时候,何小兵是毫不含糊十分肯定的,他真的认为,这辈子要想舒服地活下去,只有退学。他心里蹦出一句比较江湖的话:退一步,海阔天空。另一句话他没有想到:忍一时,风平浪静。
“好吧!”教务主任收起何小兵的退学申请书说,“我给你办手续。”
办手续的过程中,教务主任拖延了时间,屡次借某个时机,讲述大学的美好和毕业后的美景,劝何小兵浪子回头,均被何小兵化解,最终无功而返,只好批准。
教务主任盖章的时候,何小兵想,也许何建国还认为他这会儿正坐在教室里上课呢。他能预料到何建国知道这事儿后的反应甚至做出超乎何小兵想象力范围的举动,所以不能让何建国知道,寒暑假回家,依然装作还在上学的样子,依然向何建国要学费和生活费,当需要毕业证的时候,何小兵就去中关村办一个,拿给何建国看。这是三年以后的事儿,现在还不用考虑太多。但是有一件事儿还是要小心,入学的时候,学校登记了学生们的家庭住址,何小兵怕学校过于热情把退学通知书寄到家里,便留了个心眼,告诉主任搬家了,地址换了。
教务主任似乎洞悉何小兵在想什么,说了一句很实诚的话:“放心吧,退了学,你就跟学校没关系了,我们不会联系你的,除非哪个同学想你了,给你写信。”
何小兵因为被看穿心思有些不好意思,说了声谢谢,便转身离开,教务主任这才看见堆放在门口的行李。
教务主任说:“你就这么着急离开学校吗,你完全可以办好手续再回宿舍取行李,你还要去图书馆、食堂办手续,带着这么多行李,不嫌沉吗?”
“我没考虑那么多。”何小兵拎起包说,“主任再见!”
看着何小兵出门的背影,教务主任很沮丧,自己这么大人了,连同一所学校,居然拿一个学生毫无办法。但很快,他的沮丧被口渴所替代,他想起自己该喝水了,拧开杯子,喝了一口,新上市的龙井,汤色清冽,甘醇爽口,何小兵被忘得一干二净。
学校各个部门的手续都办完,最后去的地方是伙食科,何小兵退了饭卡,领回押金。还没到下课的时间,退押金的阿姨说:“着什么急退,你不再等等你的同学,一起吃顿饭,跟他们告个别?”
何小兵觉得,用不着和他们说再见,他不想看见他们那种因有人不如意而欣喜若狂的表情。其实,何小兵此时的心里是得意的,他终于结束了自己抗拒的生活,而那些人,还在过着没有目标无头苍蝇式的生活。
“不用了,我跟您说声再见就行了。”何小兵带着美好生活即将来临的预感离开了学校。
何小兵在学校门口的拉面馆见到了夏雨果,夏雨果刚吃完午饭从家出来,见何小兵一面后,准备去学校上课。
夏雨果坐在何小兵的对面:“真退了?”
“再这么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何小兵吃着拉面说。
“你那些东西放哪儿了?”夏雨果说,“用不用我给你往我们家藏点儿?”
“我租了一个地下室,就在学校旁边,都放那儿了。”何小兵说,“一会儿吃完了我带你看看去。”
何小兵和夏雨果的关系发展到比较微妙的阶段,既像兄妹,但比兄妹暧昧;又像情侣,却没情侣亲热;还像哥们儿,又比哥们儿甜蜜。
那晚夏雨果穿着何小兵的衣服去跑步的时候,何小兵隐约听到一阵吉他声,并伴以歇斯底里的呐喊,顿时热血沸腾,便循声而去,七拐八拐,最终在树林深处,看见一个长发男生,正盘腿坐在地上,抱着吉他,绝望地叫喊着。
何小兵走近那个男生,男生看见有人走来,吼叫得愈发撕心裂肺,更加使劲地拨弄吉他,不免让人对吉他产生快被他弹坏了的担忧。
何小兵站在一旁听着,男生唱完,问道:“怎么样?”说完抬起头,在月光下露出一脸青春痘。
何小兵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儿,有什么感觉你就直说。”男生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说。
“不怎么样。”何小兵在语气上试图委婉一些。
“不怎么样就对了,我不会弹吉他。”男生说,“但是我有愤怒!我叫严宽。”
何小兵就这样和严宽认识了,严宽是大二的学生,上了一年大学,有一个重大发现,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这是一个操蛋的世界!”别人能考上好大学,他只能考到这里;入学一年了,别人有了女朋友,他没有;别人拿奖学金了,他还得交补考费;别人带女朋友回宿舍过夜没事儿,他在宿舍用电火锅煮面就得挨抓;这个世界没有公平可言,他要为此呐喊。
“可是光有愤怒也搞不了摇滚乐,怎么着也得会几个和弦啊!”何小兵看着严宽抱着吉他笨拙的姿态说。
“我正打算学呢,吉他是今天刚买的,我刚才献丑的那段就是为了呼朋唤友,找几个志同道合的哥们儿,弄个乐队。”严宽说,“乐队名我都想好了,叫Fuck them,翻译成北京话就是,干掉他们!对了,哥们儿,还没问你叫什么呢,哪系的,喜欢朋克还是金属啊?”
何小兵就这样和严宽聊了起来,谈了谈各自对摇滚的理解,忘了自己的衣服还在夏雨果那儿。直到抽完一包烟,该聊的都聊完了,何小兵和严宽才分开,回到各自宿舍睡觉。
在何小兵和严宽正畅谈摇滚的时候,夏雨果跑步回来,见何小兵没影儿了,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人影,夏雨果便把衣服带回家,偷偷藏好——她不愿意让父母发现,虽然这件事情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到了她父母那儿,就变得严重了——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洗干净,准备找机会还给何小兵,但始终找不到他。
终于在半个月后,夏雨果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碰见了何小兵。当时何小兵正一个人坐在礼堂后门的台阶上发呆,因为对大学的失望而有些惆怅。
夏雨果走到何小兵面前,一拍他肩膀:“终于逮着你了!”从书包里掏出何小兵的衣服,“谢谢啊!”
何小兵第一眼没认出夏雨果,直到看到自己的衣服,才纳过闷儿。衣服散发出一阵清香,何小兵接过衣服:“你给洗了?”
“天天藏书包里,又快捂臭了。”夏雨果说,“你知道我每天书包里装着一件男生的衣服回家是什么感受吗?那天晚上你去哪儿了,这些日子我过得提心吊胆的,生拍被我爸妈发现!”
“发现就发现呗,你实话实说就得了。”何小兵发现衣服的颜色比以前鲜艳了,“洗得真干净啊!”
“我一点一点用手洗的。”夏雨果说,“发现了倒是也没什么,可我以后就不能借跑步的时间看漫画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吗呢?”
何小兵说:“没干吗,刚吃完晚饭,坐会儿。”
夏雨果说:“干吗非坐在这儿啊?”
何小兵:“在哪儿待不是待啊!”
夏雨果:“那倒是,但是既然在哪儿待不是待啊,你为什么不待在宿舍呢?”
何小兵:“因为我更喜欢这儿。”
“你是更喜欢一个人吧?”夏雨果说,“你怎么不去教室上自习啊?你看人家。”一些学生拎着水壶背着书包快步赶往教室,生怕一会儿没座了。
何小兵说:“不想去,没劲。”
“那你怎么不跟女朋友约会去啊?”夏雨果问道,“哈,我知道,你还没有女朋友吧!活动中心今天有舞会,跳完了就能有女朋友了!”
何小兵说:“你怎么知道的?”
夏雨果说:“我猜的,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男生愿意去学那么难看的动作——蹦擦擦,蹦擦擦,都是我爸妈那年代的人才跳的舞!为了找一个女朋友,还要付出这种代价,太惨重了!”
何小兵说:“他们怎么想的,你怎么知道?”
夏雨果说:“难道还有第二种可能吗,如果跳舞的没有女生,你看那些男生还会不会去!”
何小兵说:“那女生们为什么要参加舞会啊?”
夏雨果说:“这事儿说白了,有几个人真为了跳舞啊,都想拉拉异性的手,女生也不例外,你们这帮龌龊的大学生!”
何小兵:“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夏雨果:“我就是在这院里长大的,从小就目睹了你们这些天之骄子干的坏事儿!”
何小兵:“你目睹了他们,没目睹我,咱俩一共才见两面儿。”
夏雨果说:“听你这么说,你肯定觉得自己比他们高尚吧?”
何小兵说:“没有,我可能比他们更低俗。”
“那我还是赶紧走吧,别被你带坏了!”夏雨果说,“你继续发呆吧,我一会儿吃完饭还得回学校上晚自习,拜拜!”
“拜拜!”何小兵看着夏雨果远去的方向,有些着迷。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何小兵突然对夏雨果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夏雨果逆光站在最后一抹夕阳下,被勾勒出一个金边,面容清爽、干净,穿着匡威运动鞋,梳着马尾辫,背着双肩包,白色t恤衫和蓝色牛仔裤让她浑身散发着活力。夏雨果的突然出现,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何小兵心头的阴霾。
何小兵还想跟夏雨果再说点儿什么,夏雨果已经踩着夕阳走远,何小兵下意识地抱起衣服闻了闻。
又坐了一会儿,天渐渐黑了,情侣们开始在校园里寻找各个隐蔽的角落亲热。何小兵觉得自己有点儿碍事,就回了宿舍,练了会儿吉他,弹累了点上一根烟休息,突然有一种强烈想见到夏雨果的渴望,于是离开宿舍,又去了刚才碰见夏雨果的地方。
何小兵穿着夏雨果洗好的衣服,坐在台阶上,不时举起胳膊闻闻。他不确定能否看见夏雨果,但如果不坐在这里,他会不好受,这么坐着,即使徒劳,也心甘情愿,何小兵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喜欢上夏雨果了。
本来晚上还约了严宽排练,两人虽然都刚学吉他,知道的和弦还不超过十个,但每个礼拜都要凑在一起,合练一些曲目。这次何小兵决定,先不管严宽了,放他一次鸽子。
不知道坐了多久,何小兵看到远处走过来一个人影,人影走到路灯下,何小兵高兴坏了,是夏雨果。
夏雨果也看见了何小兵,走上前,很惊讶的样子:“别告诉我一晚上你就一直在这儿干坐着!”
何小兵:“对啊,我等你呢!”
夏雨果:“等我干什么?”
何小兵:“和你说说话。”
“你怎么知道肯定能碰见我,其实我不应该走这边,我就是想证实一下,看看你是不是还在这儿坐着呢,你还真在这儿呢,你是不是孤独啊?”夏雨果说,“你要跟我说什么?”
真到要说话的时候,何小兵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并没有什么特别想和夏雨果说的,只是想见到她,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
“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何小兵说。
“你要是没事儿的话,我就回家了。”夏雨果说着就要走开。
何小兵显然不能满足于等了半天终于见到夏雨果,她没说两句话就要走的结果,不知道下次见到夏雨果是什么时候了,他一着急,攥住了夏雨果的手。
“别走啊,再聊……聊会儿。”何小兵一着急,有点儿结巴。
夏雨果甩开何小兵的手说:“讨厌,没什么好聊的!”说完揪着双肩包的两根背带跑走了,消失在路灯下。
何小兵心想,完了,心急真吃不了热豆腐,这回变成了冻豆腐,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解冻。
可是后来的事情,又让何小兵看到了希望。大约又过了一个月,一天晚上何小兵排练完,从严宽宿舍背着吉他出来,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有人拍了他一下。
何小兵一回头,见是夏雨果正冲着他傻笑。
夏雨果说:“背着吉他去哪儿骗女生啊?”状态有些失常。
“当然是女生宿舍了,她们都打扮好等着我呢!”何小兵闻到了夏雨果的酒气。
夏雨果说:“你先骗骗我吧,给我来一段!”
何小兵说:“你还未成年呢,我怕犯罪。”
夏雨果说:“你太高估自己和低估我了,今天我生日,给我唱个歌吧!”眼神迷离。
何小兵说:“刚喝完回来吧!”
“对,喝了,怎么着吧!”夏雨果说,“你还没祝我生日快乐呢,快唱!”
“你喝这么多,不怕你爸说你啊?”何小兵问道。
“我爸去外地学术交流了,我妈也出差,没人管我,嘿嘿!”夏雨果得意地笑着,“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喝酒,怪不得那么多酒鬼,喝多了的感觉真好啊!”没站稳,晃了一下。
何小兵扶住夏雨果说:“既然你们家没人,我去你们家喝口水,坐着给你唱。”
“我才不引狼入室呢!”夏雨果甩开何小兵的手说:“别以为我喝多了就会上你的当,就在这儿唱。”
何小兵说:“那得找个坐的地方吧。”
夏雨果左右看了看,说:“去那边的台阶上。”
两人坐到台阶上,何小兵取出吉他:“唱了啊——你有个思想准备,可能不会太好听。”
夏雨果在何小兵身旁坐好,双手托着腮:“开始吧。”
在何小兵仅会的不足十首歌中,就有这首,这是吉他书里的第一篇曲目,何小兵弹唱了一遍,一共就几小节,耗时半分钟。
“完了?”夏雨果问。
“完了。”何小兵说,“这歌唱来唱去就这么一句歌词。”
“怎么你唱完我一点儿不快乐啊!”夏雨果说。
“那怎么办?”何小兵说,“要不我再给你唱一遍,你试试这回能快乐不?”
“行,我试试!”夏雨果坐直身子。
何小兵又唱了一遍,这回旋律没变,歌词改了,先是夸赞了一番夏雨果漂亮可爱,然后又唱自己喜欢她,听得夏雨果不好意思了。弹完,夏雨果羞答答地低着头说:“你要是先给我唱了这歌,让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再抓我手,我也不会像那天那么生气,你什么都不说,上来就抓,把我当什么人了!”
“再抓一次行吗?”何小兵放下吉他,搓着手说。
“不行……”夏雨果话没说完,就感觉眼前一黑。
不知道何小兵哪来的勇气,结结实实地在夏雨果脸蛋儿上亲了一下。
夏雨果“噌”地站了起来,捂着刚才被何小兵亲过的地方:“干什么你!”说着气冲冲地走了。
何小兵也没追夏雨果,拿起吉他继续拨弄,冲夏雨果唱着刚才改过歌词的生日歌。
夏雨果跑了起来。
何小兵唱的声音更大了。
又过了几天,傍晚,何小兵和严宽在操场排练,正在兴头上,夏雨果背着书包出现在何小兵面前,表情严肃地说:“我找你有点事儿。”
严宽心领神会,站起身对何小兵说:“那你先忙着,回头再练。”
何小兵知道严宽想歪了,解释说:“我没什么好忙的。”
“没事儿,你忙你的。”严宽收拾好吉他,特善解人意地说,“冲动是魔鬼,安全第一!”说完走了。
夏雨果在刚才严宽的位置坐下:“你接触的都是什么人啊,他怎么思想那么肮脏啊,别以为我听不懂他说什么呢!”
何小兵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
“小时候你爸带你逮过蛐蛐吗,听声儿。”夏雨果得意地说,“求你个事儿。”
“还有你求得着我的时候,什么事儿?”何小兵说。
夏雨果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叠着的试卷说:“帮我签个字。”
何小兵打开卷子一看,62分:“这不及格了吗,挺好的。”
夏雨果说:“挺好个屁,我以前就没下过85!”
何小兵说:“这回怎么没考好啊?”
夏雨果说:“废话,都是你干扰的!”
何小兵说:“你考试的时候,我又没给你捣乱,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是没在我眼前捣乱,但你在我脑袋里捣乱了。”夏雨果气愤地说,“你又拉我手,又亲我脸,我还怎么考试啊,所以我没考好就得你给我签字!”
“你干吗非得让我签,为什么不自己签?”何小兵说。
“因为我不会写连笔字。”夏雨果说。
何小兵问:“你怎么知道我就会写?”
“因为我看见你写过。”夏雨果把笔递给何小兵说,“你的衣服里有你写的字。”
何小兵想起来了,他借给夏雨果的那件衣服里,被他抄满了摇滚歌词,曾有一度他还想弄个纹身,但学校不让,他只好把歌词里喜欢的那些话抄在衣服里。
何小兵拿过笔说:“我是以你爸还是你爷爷的口吻签啊?”
“少废话!”夏雨果说,“你又不是没找家长签过字,你知道该怎么签。”
何小兵在卷子上写上“家长已阅”四个字,交给夏雨果。
夏雨果接过卷子,看了看说:“别以为给我签字了,我就不生你气了,你好好反省去吧!”说着就要走。
何小兵说:“回去后好好学习啊!”
夏雨果收好试卷说:“那还用说,你还不至于让我不好好学习!”转身走了。
何小兵嬉皮笑脸地说:“有本事别找我签字啊!”
“讨厌!”夏雨果扭过头说完气冲冲地走开。
何小兵再次见到夏雨果的时候,夏雨果正跟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后,何小兵正要和夏雨果打招呼,夏雨果冲他做了一个鬼脸,便转过头。何小兵知道那个中年男人姓夏,估计就是夏雨果的父亲了,何小兵上过他的选修课,教外国文学,在这所理工院校,这种课只能成为选修课,这种课的老师也不会受到重视。
从那以后很久,何小兵没再见过夏雨果,直到一夜大雪后,何小兵想一个人走走,天刚蒙蒙亮便起了床,此时全校的学生都还在享受着被窝的温暖和舒适。校园里的雪平整如镜,没有被践踏过的痕迹,鞋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何小兵的身后留下一串脚印。
当何小兵来到操场,发现跑道上已经有了一排脚印,能看出是女人的,沿着脚印搜寻,一个女生正绕着操场小跑着。
女生跑了一圈,在何小兵面前停下,是夏雨果,手里拿着几张记了单词的卡片。
“真巧啊!”何小兵说。
“我一猜就能碰到你。”夏雨果说。
“为什么?”何小兵说。
“感觉。”夏雨果说。
“感觉?什么感觉?我就感觉有点儿冷。”何小兵说。
“故意吧你就!”夏雨果突然说了一句让何小兵有点儿蒙的话,“我当你女朋友吧!”
何小兵想了想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女朋友啊?”
夏雨果说:“要是有女朋友,你还能这样儿?”
何小兵说:“我哪样儿了啊?”
“你自己心里清楚。”夏雨果说,“行不行吧?”
“行倒是行,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何小兵说。
夏雨果对此的解释是:“我也是一个跟别人不太一样的人,跟那些人在一起,他们举手投足、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让我觉得难受,但我跟你在一块儿的时候,不觉得有多别扭,因为你也是一个挺奇怪的人。”
何小兵说:“那你的意思是,咱俩是一样的人?”
夏雨果郑重其事地说:“咱俩一点儿也不一样,你的怪和我的怪是两种怪。”
“可是你还上高中呢,耽误学习怎么办?”何小兵问。
“你怎么知道会耽误我学习的,要是促进学习呢?”夏雨果说,“耽误不了你学习就行!”
“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了?”何小兵问。
“没有具体事儿,我就是觉得,有时候我需要找一个人聊聊天,在我的同学里,没有这样的人。”夏雨果说。
何小兵拉住夏雨果的手说:“行!”
夏雨果又撤出手说:“咱俩的男女朋友关系,不是他们的那种关系。”
“那是哪种,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啊?”何小兵一头雾水。
夏雨果给何小兵拟定了一套两人发展关系的计划:半年后拉手,一年半后可以亲脸蛋儿,考上大学后可以亲嘴,再往后的发展视两人当时的情况而定。总之,在夏雨果高中阶段,何小兵要承担起帮夏雨果排解学习压力和内心苦闷的重任,两人以精神交流为主。何小兵爽快地答应了,他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
夏雨果又补充说:“告诉你,我们军训的时候可学女子防身术了,我是领打的,你要是再对我动手动脚的,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什么叫领打啊?”何小兵问。
“知道什么叫领操吧,领打就是在前面带着大家一起打的,也就是打得最好的。你要是再不老实,到时候给你弄个伤残什么的,可别怨我啊!”夏雨果恶狠狠地说。
从此以后,夏雨果就开始偷偷跟何小兵约会。夏雨果偷偷把父母炖的肉装在饭盒里给何小兵送来,偷偷把何小兵的衣服拿回家用洗衣机洗完怕被父母发现不敢晾只好湿漉漉地给何小兵送来让他自己晾,偷偷翻看何小兵的歌词本,以便了解他的思想动态。何小兵则偷偷地在夏雨果运动会上跑完八百米后送来可乐,偷偷地给夏雨果写歌想在未来某个时间给她一个惊喜,偷偷地接送夏雨果上下学——夏雨果不愿意让本校师生看见说闲话,当夏雨果坐在他自行车大梁上时他偷偷地在夏雨果身后闻她头发散发的洗头水的清香。
何小兵和夏雨果在一起的时候,像处身于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风雨,只有阳光、雨露、彩虹、空气芬芳、鸟语花香,是一种极度自然的状态,令他畅快。而何小兵一个人听摇滚乐和弹吉他的时候,是一种极度接近自我的状态,能感觉到生命的重量。他也说不上这两种感觉自己究竟更喜欢哪一种,两者并不冲突,就像空气和水,说不清哪个对人更重要,离开哪个,生命都不会存在。
何小兵带着夏雨果去参观他租的地下室,位于某小区的一栋塔楼下面。夏雨果跟在何小兵后面,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进入地下。刚下了半层楼梯,就感觉寒气扑面而来,夏雨果说:“真凉快啊!”
何小兵说:“别着急,下面更凉快!”带着夏雨果拐了几个弯,从一个更小的门又往下走了一层。已经彻底没有阳光了,头顶上昏黄的灯泡成了唯一的光源。
“这种环境,适合思考和创作。”何小兵在前面走着调侃着说,“地下室是孕育中国摇滚乐的地方,那些成名的乐队,都在这种地方混过,小心脑袋。”何小兵毛着腰又穿过一道门槛。
夏雨果也低着头跟过来:“地下乐队就是在地下室活动的乐队吧?”
“是,也不是。”何小兵说,“主要是指没出过专辑的乐队,不过这些乐队大多数都没钱,只能住地下室,等出了专辑,就不算地下乐队了,到时候演出多了,也不住地下室了。”
“住这儿也没什么不好的,跟迷宫似的,多好玩儿啊,咱俩可以在这儿捉迷藏。”夏雨果说。
“以后打起仗来,这儿最安全。”何小兵说,“看过《地道战》吧!”
正说着,旁边的一扇门突然开了,吓了夏雨果一跳,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出来,叼着牙刷,端着脸盆,看架势是要去洗漱,屋里传出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儿。夏雨果往屋里瞟了一眼,墙上贴着几张男女亲热的画,赤裸着身体,但重要部位没露出来,都做了艺术处理。
两人继续往前走,相继听到了两口子用家乡话吵架的声音、打麻将的声音、婴儿的哭声。
夏雨果追上何小兵,问道:“这儿住的都是什么人啊?”
“什么人都有。”何小兵说,“别管他们。”
夏雨果跟着何小兵绕了足有三分钟,彻底被绕晕了,问:“怎么还没到啊?”
“是啊,怎么还没到,是不是走错了?”何小兵停下,四处看了看,“没错,到了,就前面那门。”
何小兵掏出钥匙,打开门,首先出现在眼前的就是床上的一把吉他,擦得光亮,和这里陈旧的墙壁很不符。四面墙壁只有一扇窗户,比电脑屏幕大点儿,无论外面多阳光明媚,从这里看出去都漆黑一片,窗外正好是这栋楼的天井。
何小兵关上门,随手划上。
“划什么门啊?”夏雨果很警觉。
何小兵说:“这门有毛病,不划关不上,要不咱们就敞着?”
“那你还是划上吧!”夏雨果说。
何小兵关上门,像接待来串门的客人,把吉他靠着墙立起来,给夏雨果腾出地方:“随便坐。”
夏雨果在床上坐下,用屁股在上面颠了两下说:“床还挺软和!”
何小兵笑了笑。
夏雨果立即意识到何小兵笑的用意,说:“笑个屁!再软和你也别有非分之想!”
其实这床跟何小兵无关,是严宽要求把床弄得舒服点儿的。自打何小兵和严宽认识后,两人便天天摽在一起,他俩对摇滚乐都属于刚刚接触,理解程度差不多,能聊到一块儿去。后来何小兵把退学的想法跟严宽说了后,严宽说其实他也想过这事儿,但是发现不靠谱,他深刻剖析了自己:“如果我是一颗摇滚的种子,想开花结果的话,需要土壤。何谓土壤?就是我生活的环境,操蛋的学校、操蛋的老师、操蛋的实验室、操蛋的食堂饭菜、操蛋的楼长、操蛋的我的下铺,离开这种环境,我就不愤怒了,没有愤怒,还摇个屁滚啊。所以,我现在不是苟且偷生,而是在体验生活,你理解吗?”严宽是个有点儿奇怪的人,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尽管在别人看来都是歪理邪说,他却奉为真理,并身体力行。凡是严宽自己认准的事儿,谁也甭想改变他,何小兵在尝试了几次向严宽输入客观、理性的世界观,均以失败告终后,便不再和他多争论。严宽除了人倔点儿,本质上还是一个善良、诚实、单纯的人,所以尽管经常说出一些荒诞的话,何小兵也能把他看成自己人,视其为身边为数不多不随波逐流的人中的一员。
当得知何小兵要租地下室后,严宽异常兴奋起来,说:“这回终于有地儿睡觉了!”
何小兵不解:“你不是一直有宿舍吗,也没流落过街头?”
严宽说:“我的意思是,这回终于有地儿和姑娘睡觉了!”
何小兵更不解了:“认识你快一年了,从没见你接触过女性啊,就看见你姐给你送过一回生活费。”
严宽说:“现在是没有,但是早晚都会有的。说实话,有了这个地儿,无形中都加快我找女朋友的速度了,老觉得有这么个地儿,不找个姑娘用用的话,太浪费了!”
这个床就是严宽买的,他说那事儿是用来享受的,床太硬了难受,所以在两个月前他就开始省吃俭用,凑了六百块钱,买了这么一个在何小兵看来有些奢侈的床。
除了这张床,严宽还主动要求以后每月支付一百元房租:“我真不是钱多了烧的。你也知道,我手头一直就没松快过,我这一百块钱不是白出的,我要求每月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容我自己待在这儿,不过分吧?你的房租三百八,我出的钱可比房租的四分之一多。”
何小兵说:“你就是一分钱不出,也可以随便在这儿待着。”
严宽说:“那不一样,我要求独处,你不能在这儿。”
何小兵说:“我在这儿碍你的事儿吗?”
严宽说:“当然碍了,以后我有女朋友了,你在这儿,我俩想干点儿什么都干不了。”
何小兵说:“我可以在你俩想干点儿什么的时候,把房子借给你,你不用出钱。”
严宽说:“那不行,我掏了这份钱,再用这个房子就名正言顺,以后打炮的时候,我可以心安理得,不必考虑时间了。”
此时,这张床正坐在夏雨果的屁股底下,夏雨果拿起何小兵的吉他拨弄着说:“这回你自由了,有什么打算啊?”
何小兵说:“写写歌,喜欢的自己留着,不是太喜欢的看看能不能卖出去,先挣点儿钱。”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何小兵在门里喊道:“谁呀?”
一个外地口音在门外说:“大哥,你不是想要个书桌吗,我那儿有个二手的,你要不要?”是在物业打工负责租房子的小孩,何小兵的房子就是从他那儿租的。
何小兵打开门说:“要,搬进来吧!”
外地小孩不好意思地说:“你这房租是不带桌子的价格,加桌子就不是这价了。”
何小兵说:“反正以后不住了桌子还给你留着,钱就这么多吧!”
外地小孩说:“我们这儿的规定,带桌子就贵,带电视的更贵。”
“贵多少啊?”何小兵问。
“一个月十块钱。”外地小孩说。
何小兵说:“我要是住一年,就是一百二,买张二手的桌子都够了。”
外地小孩说:“我们这桌子,用够半年,以后就免费了。”
何小兵不愿意啰唆,便给了他十块钱,让他把桌子抬进来。
那人走后,夏雨果也要去上课了,何小兵掏出呼机看了看时间,两点他也要去老师家学吉他,还有一个小时。何小兵把呼机放在窗台上,租房子的时候何小兵已经试过,只有这里才有信号,这也是何小兵为了一扇没有阳光的窗户宁愿多花三十块钱的原因,他怕何建国找不着他,造出不堪设想的结果。
何小兵已经给何建国打过电话了,说最近在宿舍上网的学生比在教室上课的学生越来越多,学校为了保证学生的出勤率,切断了宿舍电话,让何建国以后找他就别打宿舍电话了。何建国说没事儿,他早就不打宿舍电话了,有事儿他就呼何小兵。这回何小兵放心了,又摆平了一项退学后有可能让他头疼的事儿。
送走夏雨果后,何小兵一头倒在床上,看着昏暗的天花板,心怦怦地跳得飞快,仍处于极度兴奋中。现在,终于可以静下心来考虑一下以后的事情了,虽然退学前也考虑过,但立场不同,原来是设想,现在是真的发生了。
当务之急,就是如何生存下来。何小兵数了数还剩下的钱,六百二十七块四,一会儿还要交这个月学吉他的课时费,两百块,剩下的钱勉强够吃一个月的饭,以后每月家里还会给他寄来六百块生活费——何小兵曾建议一次性把一学期的生活费都给他,但何建国坚决反对,他说过日子得细水长流,怕钱多了何小兵乱花。其实花完了也没什么,家里也会再给他,总不能让他饿着,多给他点儿钱倒是没什么,反正就他这一个儿子,父母的钱将来都是他的,关键是不能让何小兵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这么一来,刨去吃饭和学琴的费用,下个月的房租将是个问题,何小兵肯定不能嚣张地对父母说:“我退学了,租了一个地下室,以后你们每月多给我寄点儿钱,我得交房租。”所以,如何挣到钱,成为何小兵练琴和写歌之余的头等大事。
何小兵想,不行就去麦当劳肯德基打工,几百块钱对于他——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来说,不难挣到。再不济,他就少吃几顿饭,家里寄来的那些生活费,也够用了。
到了学琴的时间了,何小兵背上吉他,出发了。
刚入校的时候,何小兵在学校的摇滚社团学吉他,教琴的老师就是大三的学生,因为何小兵以前没摸过吉他,不知道何为弹得好,大三的学生随便弹点儿什么,都能引起这帮不会弹吉他的新生的一片掌声,所以何小兵也没质疑老师的水平。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当懂了一些乐理,知道一些基本指法和节奏后,何小兵就发现,其实这个大三的学生弹得就那么回事儿,弹来弹去就这么几段,这个时候,大三的学生也非常坦诚地说,该教的都教了,课再上下去,只能坐而论道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以后就靠自己的摸索了。这个时候,何小兵已经能照着谱子弹唱了,用大三学生的话说:“骗小姑娘够用了。”
何小兵并没有把弹吉他当成业余爱好,而是当做毕生的追求,显然不满足于只弹成这样,于是四处打探哪儿有更好的老师。听说有一个五十岁的“老炮儿”,是中国摇滚教父级的人物,第一代摇滚乐队的吉他手,不少都是他的学生,但是最近两年因为岁数大了,不教了。何小兵觉得,无论如何,也要登门拜访一下,哪怕见一面,被拒之门外。于是何小兵找来地址,背着吉他去了,第一次老头儿不在家,敲半天门,没人理会,何小兵也不知道地址对不对,就敲旁边邻居的门,问隔壁是不是住着一个教吉他的老头儿,邻居说原来是有,但是最近两年就没听见过吉他声,不知道是不是搬家了。何小兵坐在门口等了一晚上,没人回来,第二天下午,何小兵又去敲门,这回门开了,只有一道木门,没有防盗门,老头儿站在门里。何小兵自报了家门,说明来意后才发现,老头儿睡眼惺忪,正穿着睡衣。
何小兵说:“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睡觉呢,要不然您接着睡,我出去转转,等您睡醒了我再来。”
“反正我已经醒了,进来吧。”老头儿转身进了屋,“麻烦你把门帮我关上。”
何小兵跟着老头儿进了房间,这套房子位于一个90年代初建成的小区里,客厅很大,阳光明媚,有三个卧室,屋里的陈设很简朴,除了唱片就是书,和一些不值钱的工艺品。地上趴着一只猫,正用慵懒的眼神看着何小兵,见到陌生人既不站起来迎接,也不仓皇跑掉。
“请坐。”老头儿和蔼地说,“喝点儿什么?”
“什么都行。”何小兵立即改口,“什么都不用,我就是想见您一面,聊几句。”
老头儿说:“你先坐会儿,我去弄点儿水来。”说完进了厨房。
何小兵借这个机会,放肆地把房间看了个遍,每个角落都没有放过,试图发现一些老头儿的徒弟——那些摇滚前辈们留下的痕迹,但是除了一些中老年人才用的东西外,比如毛笔、砚台、痒痒挠儿等,什么都没有。
老头儿泡了两杯茶,一杯端给何小兵:“我不抽烟,所以没备烟,你要是带烟了,就自己抽吧。”
老头儿的生活跟何小兵预想的截然不同,何小兵敲门的时候还在设想进门后会看见怎么一幅场景,万万没有想过看到的会是这样,这种反差,让事先准备好的何小兵无从适应,拘谨起来。
何小兵不知道该怎么铺垫,只好开门见山:“听说不少有名的吉他手都是您的徒弟,我也想跟您学琴。”
老头儿喝着茶说:“我岁数大了,很少再教学生了。”
何小兵说:“我听说了,但是我想,教几个学生也不会太麻烦吧,所以想问问您能不能破个例呢?”
老头儿说:“不是麻不麻烦的事儿,是我不会教了。”
“您谦虚,那么多牛B吉他手都是您带出来的,您怎么会不会教了呢!”何小兵试图说服老头儿出山。
老头儿说:“三年前我带了一拨学琴的孩子,不到半年,他们陆续离开我,嫌我教得不好,我发现教不了现在的孩子了。”
何小兵说:“您再怎么说,我也没法相信,毕竟您教出那么多成功的案例。”
老头儿说:“即使你跟我学了琴,也很难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何小兵说:“您还没听我弹呢,怎么就知道很难?”
“我不是说你比别人笨多少,即使我的那批弹出来的学生,现在学琴的话,也弹不出来。”老头儿说。
“为什么啊?”何小兵并不相信。
“时代、环境,都变了,弹一手好琴并不那么重要了。”老头儿说。
“怎么不重要啊,我觉得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儿了。”何小兵说。
老头儿放下茶杯问道:“你为什么要弹琴?”
何小兵一愣,想了想说:“我也没想过为什么,就是觉得我应该弹吉他,而不是干别的。”
老头儿我说:“你喜欢演奏吗?”
“您说的演奏是不是就是指弹吉他?”何小兵说,“肯定是喜欢,要不然我也不至于死皮赖脸地往您这儿跑。”他试图让老头儿看到自己的诚意。
老头儿说:“我是说,你是喜欢弹吉他这事本身,还是弹吉他之外的什么?”
何小兵顿了顿,说:“我应该是更喜欢您说的第二种感觉,其实弹吉他本身没什么意思,但是当弹起来的时候,我会感觉到自己的存在,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要说什么,不弹的时候没这种感觉,所以我才要弹吉他。”
老头儿问何小兵:“你多大了?”
何小兵说:“快二十一了。”
老头儿说:“上什么学呢?”
何小兵说:“大学,不想上了。就想好好学吉他。”
老头儿说:“你觉得上学妨碍你弹吉他了吗?”
何小兵说:“说妨碍也妨碍,说不妨碍也不妨碍,反正我想能有大段的时间安安静静地弹弹吉他、写写歌。”
“开始自己写歌了?”老头儿问。
“正在摸索。”何小兵说。
“能让我听听你写的歌吗?”老头儿说,“把你的琴拿出来弹一段。”
“今天先算了吧,太幼稚,我自己都觉得拿不出手,怕您笑话。”何小兵说。
“谁都是从不会到会的,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没见过吉他。”老头儿说。
何小兵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那就给老头儿展示展示,说不定比他预想的好,到时候他就把我收下了。于是何小兵拿出吉他,弹了几个和弦活动了一下手指,说:“那我就献丑了。”
老头儿微微一笑。
何小兵弹了起来,脚打着拍子。以往,一个人练习的时候,前奏弹四个小节就开始唱了,但是这次他迟迟没好意思张嘴,只得又重复了四小节,才进唱。声音一发出来,倒是没跑调,但由于是第一次给第一次见面的人唱歌,何小兵感觉脸上有点儿发烫,而且声音和弹琴的动作都有些僵硬,四句歌词过后,何小兵感觉自然点儿了。
这时候老头儿突然起身离开,何小兵以为自己制造出的声音太难听,便停下来。
老头儿回过头说:“别停,继续!”进了另一间屋子,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古典吉他,在何小兵身边坐下,示意他继续弹,然后按何小兵手里那把琴的音高,调了自己的琴,在某一个没有唱的段落,加入进来,弹奏歌曲的主旋律,何小兵顿时觉得音乐丰满起来,变得不像自己写的歌了,这种感觉是和严宽在一起排练时从没有过的,像一下子飞了起来,一路向前,看到前所未有的景象,美妙极了。
曲毕,何小兵恭敬地说:“您弹得真好!”
老头儿擦拭着自己的吉他说:“我弹的每一个音符,都是你的歌里出现过的。”
何小兵:“可是我没觉得我的歌有这么好听。”
老头儿笑了:“这就是你需要学习的——让简单的东西,变得美妙。”
“那您能教我吗?”何小兵赶紧借坡下驴。
“之前你都练什么?”老头儿问。
“爬格、轮拨什么。”何小兵把自己学吉他的经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老头儿听完说:“跟我学的话,我不会再教你这些,你自己在底下可以适当练练,基本功固然重要,但不能只会练基本功,而没有创造。”
“行,您怎么教,我就怎么学。”何小兵说。
“这不对,以后你还会有其他老师,每个老师教的都不一样,不能谁怎么说,你就怎么听。”老师放下手里的吉他说,“你应该先认清自我,根据自己的需要,选择学什么、不学什么。”
何小兵没深琢磨老头儿的话,只想得到能否跟他学琴的答复,问道:“我到底能不能跟着您学琴?”
“你就那么着急想知道结果?每礼拜三下午,你过来吧。”老头儿说,“我还要告诉你一点,除了比赛,很多事情,过程比结果更重要。”就这样,何小兵找到了新的吉他老师,但老头儿只答应教何小兵三个月。
老头儿说:“我能教你的,只有这么多,三个月以后,你就可以出师了。”
何小兵说:“可是我觉得我还差得远呢!”
老头儿说:“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我要教的,都在这三个月里。”
从这以后,何小兵便每周三下午背着吉他准时来学。他以为老头儿能教他很多眼花缭乱的技巧,能让他的手指在吉他上飞檐走壁,但没想到,每次上课,老头儿都让他重复弹一首曲子,何小兵问这曲子是哪儿的,老头儿也不说,让何小兵弹就是了。经常为了一个休止符或是一个泛音,能纠缠二十分钟。每周就上一次课,一次课两个小时,何小兵算了一下,如果按这种速度学琴,三个月以后,他也就勉强能把那首曲子完整弹下来。
上课间隙,何小兵让老头儿亮亮绝活,秀一段吉他solo,但老头儿不肯,只让何小兵自己弹,何小兵自以为聪明地把私底下练的solo展示了一段,老头儿听完,问何小兵:“你自己觉得怎么样?”何小兵听老头儿这么一问,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只得乖乖练习老头儿留给他的吉他曲。
有时候,何小兵手上弹着吉他,心里在想:对面这个老头儿真的是传说中的摇滚教父吗,别是忽悠我呢吧,怪不得他没学生,就我一个人上当了。这时,老头儿就会提醒何小兵:“专心点儿!”
何小兵在对老头儿的怀疑中学习着吉他,时间一点点流逝,何小兵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琴艺有所进步,今天已经是最后一次课了。
何小兵背着吉他走在路上,忽然想起,脚上穿的那双袜子破了,以前在宿舍那么穿没关系,大家都邋遢,但是当着一个不邋遢的人,就不能这样了。老头儿从来都是穿戴整齐、干净,尽管那些衣服并不贵,但能看出老头儿是一个体面的人,何小兵不愿意让这样的人看见自己穿着一双露着脚指头的袜子。于是在上车之前,先去超市买了双袜子,在路边换上,才上了开往老头儿家的公车。
何小兵在车上想,不知道老头儿这会儿正一人在家干什么呢,写毛笔字、喂猫、浇花,这些都是老头儿热衷的事情。何小兵总觉得老头儿不像个搞摇滚的,一脸和气,对社会也没有愤怒,安于现状,难道人老了就要这样吗?
今天是最后一次上课,依然是上来先让何小兵弹奏一段,弹奏的还是第一节课留的曲子,老头儿抱着猫,眯着眼睛听着,给何小兵挑毛病。
何小兵对这种上课和弹奏方式已有些厌倦,虽然曲子很好听,但是也不至于三个月光跟它死磕,再好听的东西,三个月里天天弹,也变难听了。难道老头儿就不会教点儿别的,真应该找那些功成名就的吉他手问问,当初老头儿也是这么教他们的吗?何小兵边弹边想着。
弹完,何小兵抱着吉他,等着老头儿说点儿什么。
老头儿没有立即说话,抚摸着怀里的猫,半晌终于说了一句:“今天是最后一次课了吧?”
“对!”何小兵答应着,等着老头儿后面的话。
“你再弹一次吧。”老头儿说。
何小兵有些不悦,自己是来上课的,不是来给老头儿表演的,他至少应该针对刚才的弹奏说点儿什么,问道:“刚才那遍有什么毛病吗?”
老头儿说:“任何演奏,都是有毛病的,除非是电脑编出来的音乐。”
“这我知道,我只是想听您具体说说。”何小兵受不了老头儿的这种教学态度。
“再弹一遍我听听。”老头儿靠在沙发里说。
“您还没说刚才那遍的毛病呢,即使再弹一百遍,毛病还是存在。”何小兵说。
老头儿说:“我知道你有些不耐烦,再弹最后一遍,今天是最后一次课了,上完课,你可以把谱子撕掉,从此不再弹这曲子,但是现在,如果你还想继续上课的话,就再弹一遍。”
何小兵没再说什么,调整了一下坐姿,准备弹。
“等一下。”老头儿放下猫说,起身进屋把自己的那把吉他拿来——老头儿从没让何小兵进过放吉他的那间屋子,但总能从里面拿出何小兵没见过的吉他。何小兵问过老头儿到底有多少把琴,老头儿轻描淡写地说,他也没数过,反正年轻的时候,碰见喜欢的吉他就买了,钱都花在这上面了。
“用这把琴弹。”老头儿把吉他递给何小兵。
何小兵拨弄了几下,音色明显好于自己的那把琴。
老头儿又拿来一个随身听,接上麦克,对着何小兵说:“弹吧!”
何小兵说:“还录音啊?”
“它影响你弹琴吗?”老头儿说。
“不影响。”何小兵说。
“别管它,弹你的。”老头儿说。
何小兵心想,反正是最后一次课了,权且尊重他一回,如果第一次他就这态度,何小兵才不管他多大岁数,拿起吉他就走。
弹完,老头儿关了随身听,问何小兵:“你觉得怎么样?”
“我更想听您说说怎么样。”何小兵说。
老头儿把随身听接在音箱上,开始倒带,说:“你自己听一遍。”
何小兵放下吉他,音箱响起,录音放完,老头儿关了随身听。
“这回觉得怎么样?”老头儿问。
何小兵心想,我要知道问题所在,还跟你学个屁啊,早就自学了。
老头儿换了另一盘磁带说:“你可能不知道该说什么,再听听这段录音,一对比,你就有想法了。”
同样的旋律又响起了,带来的是另一种感受,何小兵没法不承认,现在这段曲子的演奏者比自己弹的好很多。
音乐结束,老头儿问:“听出不一样的地方了吧?”
何小兵点点头说:“比我弹的好多了。”
“先别评价哪个好。”老头儿说,“你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
“后面这段比我弹的好,这就是不一样的地方。”何小兵泄气地说。
“你弹的也有比刚才这段好的地方,比如激情,你的全篇流淌着激情,而在刚才这段里就找不到这一点。”老头儿说。
“那这段也比我弹得好。”何小兵说,“整体上远好于我弹的。”
老头儿说:“再听听这段。”又拿出另一盘磁带,开始放录音。
这是一段激情澎湃的演奏,能听出在炫弄技巧,热情四溢,听得何小兵热血沸腾,怨恨自己弹不出这么让人激动的曲子来。
“刚才这两段,你更喜欢哪段?”老头儿问。
“第二段。”何小兵说。
“为什么?”老头儿问。
“因为激烈。”何小兵说,“听得我都有点儿坐不住了,我喜欢热闹点儿的音乐。”
“抛开你个人喜欢,从纯音乐的角度,你觉得哪个好呢?”老头儿问,“就是哪段更耐听呢,能带给你想象的空间?”
何小兵回忆了一下这两段音乐说:“那应该是第一段,可能第二段听十遍,就不兴奋了。”
“这两段都是我弹的。”老头儿说,“第一段是你来之前,我在一种正常的状态下弹的,第二段是前几天晚上,我喝多了以后弹的。”
老头儿又抱起猫,捋着猫毛,何小兵等着他下面的话。
“你弹的,和我的第一段比,比我有激情,因为你比我年轻,血是热的,这点我不能否认,但是我的第二段,就比你弹的更有激情,因为我是在一种非理性状态下弹的,我以为我还年轻——其实在你眼里,我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吧——这种激情是种假象,稍纵即逝,等酒醒了,就没有了,现在让我弹的话,我依然会弹成第一段那样。”
何小兵觉得老头儿这么说有点儿矫情,在给他的缺乏激情找借口。
老头儿继续说着:“激情这东西,说白了,就是躁动。你见过一直开的水吗,最后不是火灭了,就是水被烧干了,所以,人也总有安静的时候。”
何小兵不知道该赞同还是反驳,老头儿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何小兵还年轻,他不相信激情会泯灭。
“青年人,其实就是喝多了的老人,等酒醒了,就正常了。”老头儿说,“但醉了的人,都不肯承认自己醉了。”
何小兵插不上话。
老头儿说:“今天的课就上完了,咱俩的师徒关系到此也就结束了,这三个月的课,总结成一句话就是——对于音乐、生活都是一样的,激情、技巧并不是最重要的,这些假象都有一个光鲜的外表,容易让人痴迷,你要掌握的,是本质的东西,返璞归真。还是那句话,让简单的东西,变得美妙起来,这才是你应该学会的事情。”
何小兵说:“可是,就拿弹琴这事儿来说,没有技术,什么东西也弹不出来。”
“技术是工具,不是目的,不要只考虑技术,技术是门槛,一旦你迈过去了,就忘掉它,门里的那些景色,才是你应该关注的。”老头儿说,“很多人,学琴一上来就追求速度、力量、技巧,没用,好的音乐跟这些无关。”
“可是天下没有好过的门槛。”何小兵说。
“你可以用适合自己的办法,无论是跳过去、爬过去、或者把门槛锯掉,别跟门槛较劲,你的目的是进到屋里。”老头儿说,“然后你会发现,自己当初在门槛上浪费的那些时间,多么不值得。”
何小兵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老头儿说:“我说的这番话,你现在吃不透,但是我希望你记住,十年后——这个时间因人而异,或许八年,或许十五年——你再琢磨一下我今天说的这些话,看看我是不是在扯淡。”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何小兵问。
“在你离开这间房子以前,你可以想问几个就问几个。”老头儿说。
“我只问一个。”何小兵说,“这曲子是谁写的啊?”
“我。”老头儿说。
何小兵隐约相信老头儿确实教出过几个好学生了,问道:“您带出那么多学生,觉得谁弹得最好?”这个岁数的人对摇滚前辈们的好奇远胜过对音乐本身的热爱。
老头儿说了一个人的名字,何小兵知道这个人,听过他的专辑,问道:“他四连音的速度能到多少?”四连音是一种练习手指灵活度的技巧。
老头儿说:“我评价学生的好坏,不是看他手指有多灵活,而是有没有脑子。”
何小兵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下去,他提到另一个人的名字,说:“都说他琴弹得是最好的,是吗,他也是您的徒弟吧?”
“他只会弹琴。”老头儿说,“我教的不止是琴。”
何小兵见老头儿不喜欢这个人,便提起老头儿满意的那个学生,问:"他怎么出了一张专辑就没动静了,现在还搞乐队吗?
“他出家了。”老头儿说。
“您逗我呢吧?”何小兵很难把一个玩儿摇滚乐的人跟一个和尚结合在一起。
“没有,上个月他给我写了信。”老头儿认真地说,“还寄来一张照片。”
“为什么出家啊?”何小兵问。
“他想。”老头儿说。
“怎么就想出家了呢,没听说和尚玩儿摇滚的。”何小兵觉得不可思议。
“他早就不玩儿了。”老头儿说,“吸了几年毒,把钱都吸完了,媳妇也跑了,他就去戒毒,从戒毒所出来就皈依了。”
听得何小兵有点儿蒙,不知道老头儿是在编故事还是确有其事,他想象不出人生还可以这么戏剧性。
“他会不会哪天想吃肉了,还了俗继续搞摇滚?”何小兵问。
“那是他自己的事儿。”老头儿说。
“他现在每天都干什么啊?”何小兵问。
“偶尔写写诗,给我寄来。”老头儿由衷地说,“写得很好。”
这时有人敲门,老头儿去开,进来一个一头长发的男子,拎着琴箱,气喘吁吁地说:“琴我给您拿回来了,嘿,那音色,没的说,盖了帽了,我们这张专辑要是火了,我请您大餐!”
老头儿说:“你记着请我吃碗炸酱面我就知足了。”
“那绝对没问题!”长发男把琴箱立在门口说,“琴您查查,我用的时候爱惜着呢,不是放琴箱里,就是拿我的肉垫着,生怕磕了碰了。”
老头儿打开琴箱,拿起琴:“怎么变五根弦了?”
“噢,对了,忘了跟您说了,断了根弦。您也知道,我们玩的是金属,容易断弦。”长发男一边撩着头发一边说,“本来想给您配的,可您这是美国原装进口弦,全北京都没卖的,得去纽约。给您换根儿‘红棉’,您肯定不乐意,所以我也就没配,对不住您了,咱们哪天炸酱面,您说话!”
“你还进来坐吗?”老头儿说。
“我就不进去了,懒得换鞋,我脚臭,您这儿也有客人。”长发男看了何小兵一眼说,“改天,等我们那专辑混完了,我给您拿一张来,咱们炸酱面!”
“再说吧。”老头儿要关门。
“得嘞,回见!”长发男出了门。
老头儿刚撞上门就有人敲,老头儿又打开门。
“听说您这琴要卖?一万,没错吧?”长发男站在门口问。
“传得够快的。”老头儿说,“是有这打算。”
“您这宝贝大伙儿都贼(zēi)着呢,当然传得快啦!”长发男上前一步,小声问道,“还能再便宜吗?”
“这琴你弹了,觉得怎么样?”老头儿说。
“那还用说,太牛B了,是我弹过的最好的琴,那音色,有味儿!”
“你弹过的那些琴都是多少钱的?”老头儿问。
“几万块的也有,这么一比,您这琴倒是真不贵。”长发男说,“可是您也知道,我们手头没俩子儿。”
“你想用的话,再录音的时候,可以找我来借,只要这琴还是我的。”老头儿说,“买的话,就这个价。”
“行,那我回去合计合计,您忙着。”长发男转身下了楼。
老头儿拿着琴回到沙发上,找了块布擦拭着。
“您这琴有买主了吗?”何小兵问。
“都想买,都没钱。”老头儿说,“有钱也说没钱。”
“我看看您这琴。”何小兵说。
老头儿递给何小兵,何小兵没用过好琴,所以也不知道这把琴究竟好在哪里,只知道牌子很有名,随便弹了点儿什么。
“这么试不出来,得接上音箱、效果器。”老头儿指着柜子里的一排磁带说,“那些专辑都是用这把琴录的。”
何小兵起身看了看那些磁带,大部分他都听过,那些声音曾深深影响过他。此时何小兵已无须质疑这把琴的好坏了,他突然萌生一个冲动:把这把琴买下来。
“我去凑钱。”何小兵说着,收拾好自己的吉他准备离开。
何小兵急匆匆地走在校园里,打算先管严宽借点儿钱,虽然估计严宽也没多少,但就得靠一点点凑,何小兵在北京认识的人里,没谁能拿得出这么多钱。
对面走过两个何小兵的同学,当初一起上课的时候,何小兵就因为看不惯他们没怎么说过话,现在退学后,更说不着了,何小兵也没理他们,只顾往前走。
那两个人停住,转身看着何小兵的背影,一个说:“刚才过去的那人是何小兵吧,他不是退学了吗,怎么还在学校晃悠呢?”
另一人说:“不是,就是长得像而已,何小兵个儿比他矮。”
说完两人又像对热恋中的同性恋似的,愉悦地走开了,其中一个仍然在叨咕:“长得可真像啊!”
何小兵到了严宽的宿舍,严宽正光着膀子在里面破口大骂学校的管理:“妈了个B的,破JB操场一修就修了一年,弄得没地方踢球,我身上都有肥肉了,现在操场修好了,非得铺他妈草坪,铺完又怕学生踩坏了,不让用,那你妈B当初花那么多钱修它干鸡巴什么啊!我们是年轻的学生,不是老干部,需要的是操场,不是花园!”咳嗽了一声,冲着窗外吐了一口痰,一扭头看见何小兵,“呦,你丫终于出现了!”
严宽赶紧下床跑了过来:“我找你一下午了,退了?”
“我现在已经是校外人士了。”何小兵说,“刚才又听见你骂你们学校了。”
“校外人士好啊,比校内人士自由。”严宽说,“怎么着,什么时候带我去你新的生活和战斗的地方参观参观,别忘了,那里还有四分之一的时间是属于我的呢!”说完坏笑了几声。
“先借我点儿钱。”何小兵说。
“没吃饭呢吧,正好我也没吃,走,下楼弄点儿烤串去,为你成功退学庆祝一下。”严宽抄起一件不知道谁的t恤往身上套着说。
“我不饿。”何小兵说,“我不是借钱吃饭,我想买把琴。”
“多少钱啊?”严宽问。
“一万。”何小兵说,“有多少先给我凑多少。”
“操,你丫疯了吧,一万?!什么琴啊,值他妈一万?!”严宽瞪大眼睛说。
“反正是挺牛B的一把琴,说不定值三万呢,现在只卖一万。”何小兵说。
“甭说一万块,就是一百块,我身上都掏不出来,这个月又快瓢底了,就等着下个月的生活费呢。”严宽说。
“那我再问问别人去。”何小兵说完转头就走。
“哎,你那么着急干吗啊,我身上能凑出八十,要不你先用着?”严宽喊道。
何小兵已经消失在楼梯口。
严宽依然在喊着:“哎,不是我说,即使有人借给你,你怎么还啊,一万呢!”
离开严宽宿舍后,何小兵在街上徘徊,占有那把琴的欲望不那么强烈了,严宽冲他喊的话,他都听见了。一万块,说出来很容易,用不了一秒钟,但是挣到这么多钱,就太难了,也许要一年,甚至更长;借到这么多钱,就更难了。即使借到,靠什么还?这些是必须考虑的事情。
但是想想那把琴,想想用它录出来的那些磁带,想想那些声音,何小兵又觉得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了,否则自己会后悔一辈子。还有,既然自己已经发过话了,为了不让老头儿瞧不起,就必须买了它。
于是,何小兵又涌起另一股冲动,一定要做成这件事情,并不是为了吉他本身,而是为了实现一件自己想实现的事儿。
何小兵知道夏雨果也不会有太多钱,可能就有点儿压岁钱——夏雨果曾向何小兵提起过,还说等她高中毕业后,就用这些钱让何小兵陪着去西藏玩玩——而且也不好意思向夏雨果借。他总觉得,男人花女人的钱别扭,与其这样,他宁可不要这把吉他。可是那把吉他又是那么有诱惑力,突然,一个人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顾莉莉。
去年在北京站分别的时候,顾莉莉曾说过一句话:“以后有什么事儿就找我!”何小兵回忆了一下当时顾莉莉说这句话时的表情,铿锵有力,诚心诚意,不像随口一说,那自己也别随耳一听了。
何小兵赶紧回了地下室,从包底儿的一本小说里,翻出记着顾莉莉电话和QQ号的那张纸。退学之前,何小兵多次整理东西,把没用的书本、英语磁带、大学期间的照片都扔了,当时也翻到了顾莉莉留的这张纸,没有扔,夹在一本值得留的书里,倒不是何小兵觉得早晚有一天能用得着,而是不讨厌顾莉莉这个人,出于尊重。
何小兵先打了那个电话号码,接电话的人说顾莉莉已经辞职了,何小兵问还能不能联系上顾莉莉,接电话的人说,顾莉莉是主动辞职,一般这样的人,都不想和旧公司再有联系。
何小兵只好又找了个网吧,现申请一个QQ号,原来何小兵有过两个QQ号,老不上,都把密码忘了,他对网络和聊天工具没有任何依恋。何小兵登录了新号,加了顾莉莉为好友,发了好友申请。
该着不让何小兵山穷水尽,顾莉莉通过了,在线。
“怎么想起找我了?”顾莉莉上来就问。
“没事儿,收拾东西看见你留的这张条了,就加你试试。”何小兵敲了一行字回复过去。
“我给你留那条都快一年了,怎么早不找我啊!”顾莉莉毕竟比何小兵大两岁,看人撅屁股就知道要放屁,“说吧,碰到什么急事儿了?”
“真没事儿,就是突然想联系你一下,你挺好吧?”何小兵笨拙地问着。
“我今天失恋了。”顾莉莉说。
何小兵没失过恋,不知道什么滋味,想不出该说点儿什么安慰顾莉莉,以前倒是在电视剧里见过一些套路,但太假太傻,何小兵做不出来。
“那你想怎么办?”何小兵憋了半天只敲出这么一句话。
“喝酒。”顾莉莉说,“等我下了班,陪我喝酒吧!”
何小兵心想,这不耽误我正事儿吗,又一转念,自己也想不出还能跟谁借钱了,顾莉莉曾经对自己不错,现在正难受呢,就关心她一回吧。而且,跟一个不太熟的人,还是异性,要借点钱真张不开嘴,说不定,到时候喝多了,也不管这些了,就张开了。
“行,你把地址告诉我。”何小兵说。
为了让顾莉莉相信自己具备还钱的能力,何小兵是带着吉他去的,他打算让顾莉莉听听自己写的歌。这些歌,保守说,一首能卖两千块,五首就能把钱还上了。
到了约好的地方一瞅,顾莉莉已经自己喝上了,桌上摆着一排啤酒,已经空了一瓶。
“我没把你当外人,所以也没等你。”顾莉莉又启开一瓶啤酒说,“我心情不好。”
“没事儿,我理解。”何小兵在顾莉莉对面坐下。
“你理解什么?”顾莉莉给何小兵倒上酒说。
“难受呗!”何小兵说,“我难受的时候,也爱喝点儿。”
“你也失恋过?”顾莉莉问。
“没有。”何小兵说,“不是失恋才难受,我也说不清楚,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难受。”
“你情感还挺丰富。”顾莉莉笑着说,“刚才我还真难受,现在一点儿也不难受了,我他妈的也想开了,不就是玩儿嘛,谁不会啊,我为他难受,不值!来,干了!”跟何小兵碰了一下,先喝了。
何小兵基本知道顾莉莉因为什么失恋了,举起杯和顾莉莉碰了一下。
顾莉莉这才发现何小兵的吉他:“你怎么还背着吉他呢?”
“啊,最近正学呢,跟你约完了,也没时间放回去了,就直接背来了。”何小兵说。
“你的学上得怎么样啊?”顾莉莉继续给两人满酒。
“不怎么样,我退学了。”何小兵说。
“为什么啊?”顾莉莉问。
“没劲,就是不想上了。”何小兵说。
“你爸知道吗?”
“没敢让他知道。”
“那你现在住哪儿啊?”
“租了个地下室。”
“靠什么活啊?”
“卖歌。”何小兵说,“对了,给你听听我写的歌吧,看看这样的东西能卖出去吗?”想借此把话题引到借钱上。
“待会儿再唱,先喝酒。”顾莉莉又举起杯子,“喝痛快了再说!”
何小兵扫兴地和顾莉莉碰了杯。
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在何小兵的地下室门口,正蹲着一个人在敲门,是严宽。
严宽趴着门缝,试图看到什么:“何小兵,你丫别藏了,我都从门缝看见你们了,赶紧把衣服穿上,让我进去坐会儿。”
屋里没有任何动静,门是暗锁,看不出来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严宽继续敲着门:“别以为不出声我就不知道你在屋里,赶紧开门!”
这时候夏雨果拎着一塑料袋水果来了,站在严宽身后,严宽并没察觉,继续敲门喊着。
“何小兵在里面干什么呢?”夏雨果蹲下问道,吓了严宽一大跳。
“哎呦,是你呀,你没在里面啊?”严宽站起来说,“早知道我不敲了。”
“你干什么呢?”夏雨果问。
“开始我还以为何小兵在里面没干好事儿呢,但既然你在门外,我就不相信何小兵在里面了。”严宽说,“可是除了你,何小兵会不会还有别人啊?”
桌上一排带盖儿的啤酒都变成了没盖儿的空瓶,何小兵已经忘了此行的目的,正举着酒杯给顾莉莉讲学校里的那些操蛋事儿,顾莉莉手上夹着一根烟,被逗得咯咯笑。
顾莉莉把烟叼在嘴里,拿起何小兵旁边的吉他说:“你不说要给我唱歌吗,唱吧!”
何小兵拿起吉他,准备唱个罗大佑的歌,弹了一段前奏,突然想起今天是干什么来的了,便停下:“不唱这歌,唱个别的。”
唱完,何小兵不敢看顾莉莉的反应,自己端着一杯啤酒喝了。
“这歌原唱是谁啊,回头我买张他的CD去。”顾莉莉说。
“你买不着。”何小兵放下吉他说。
“老歌啊,脱销了?那我从网上下。”顾莉莉说。
“网上也没有。”何小兵,“这歌是我写的。”
“看着你挺阳光的啊,怎么写出这么忧郁的歌?”顾莉莉不解。
“我心里有没有阳光你也看不见。”何小兵放下吉他说,“我心里稀里哗啦天天下雨。”
“说话还挺文艺。”顾莉莉说,“你小时候不这样啊!”
“咱别提小时候。”何小兵说,“小时候都太傻。”
“行,不提,你还写了别的什么歌吗,再唱一首。”顾莉莉说。
何小兵抱起吉他,又唱了一个。
“你找我不会就为了给我唱歌吧,说吧,碰到什么事儿了?”听何小兵唱完后,顾莉莉问道。
何小兵酒劲上来了,也不用遮遮掩掩了:“我想管你借点儿钱。”
“多少?”
“一万!”
***
严宽和夏雨果坐在何小兵门口的地上,靠着门,夏雨果手里还抱着塑料袋。
“袋里装的什么啊?”严宽能看见袋里的苹果和荔枝,明知故问。
夏雨果打开塑料袋:“我都忘了,给何小兵拿的水果,你先吃点儿吧,已经洗过了。”
“行,那我就不客气了。”严宽拿了一个苹果,咬了一大口,“你说何小兵能去哪儿呢,宿舍肯定不让他住了,他自己也不愿意再住了,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他今天找过你吗?”夏雨果问。
“对了,还真找过,管我借钱,我没有,他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严宽啃着苹果说。
“借多少?”夏雨果问。
“一万,要买吉他,一把挺牛B的吉他。”严宽说,“他没准儿又去别的地方借钱了。”
“你在这儿等着他吧,我出去一趟。”夏雨果起身,把塑料袋交给严宽,说着跑走了。
“哎,你去哪儿啊?”严宽打开塑料袋瞧了一眼喊道,“我可没吃晚饭呢,再来个苹果行吗?”
夏雨果回到家,直奔自己屋,从一个隐秘处翻出一张存折,藏在兜里,又跑出家门。
“这么晚了还上哪儿去啊?”夏雨果的妈妈看着女儿从眼前跑过来跑过去,不解地问。
夏雨果动作之快,都没听清母亲问了她什么。
严宽刚把第二个苹果吃完,夏雨果就回来了,气喘吁吁在严宽身旁坐下。
“你去哪儿了?”严宽问。
“回了趟家。”夏雨果说。
严宽惊讶地说:“这么快打了一个往返,你是不是怕我吃第三个苹果呀?”
“等何小兵回来,你把这个给他。”夏雨果把存折交给严宽说,“我现在只有这么多钱,让他先用着。”
严宽没接,说:“你应该亲自交给他,这样他能记住你的好。”
“我得回家了,回去晚了我妈又该唠叨了。”夏雨果把存折交到严宽手里,“密码是我的生日。”说完就起身走了。
“你生日是哪天啊?”严宽假装严肃地说,“回头我送你个礼物。”
夏雨果一笑:“何小兵知道!”蹦蹦跳跳地走了。
何小兵跟着顾莉莉进到她的家里,这是一套一居室的房子,租的。
顾莉莉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东西,扔在桌上:“你说怎么就这么巧,我就这一万块钱,你要是多借一千,我都拿不出来。”
何小兵看着信封没动。
“打开数数吧!”顾莉莉说。
“你真就这么着把钱借我了?”何小兵说。
“那你还想我怎么着?”顾莉莉说。
“我总觉得有点儿占你便宜似的。”何小兵说,“你就没点儿什么要求?”
“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有白占的便宜还不乐意?”顾莉莉说。
“占了我觉得不踏实。”何小兵说,“我不习惯欠别人什么。”
“那你亲我一下。”顾莉莉翘起一面腮帮子说。
何小兵停顿了一下说:“我有女朋友了。”
“还挺纯洁。”顾莉莉笑着说,“非让我对你要求点儿什么,我要求了你又事事儿的。”
“除了这些要求,别的都可以。”何小兵说。
“那你继续陪我喝酒吧。”顾莉莉说,“喝到我不难受了为止。”
“你不是已经不难受,想开了吗?”何小兵说,“别喝多了,反而难受了,《包青天》那电视剧里的歌怎么唱的来着,‘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是吧?”
“哪儿那么容易想开了啊,想得再开,也是折腾自己,更不划算。”顾莉莉说,“喝多了,睡着了,就不难受了。”说着给楼下超市打电话,让送一箱啤酒上来。
何小兵有些不情愿地坐下,看着信封。
顾莉莉说:“这里的钱是我最近半年攒的,本来我打算攒够了首付,和他一起在北京买房,但是就在这床上……”顾莉莉指着身后的床说,“他跟一女的,被我逮着了。”
一想到当时那个男人的狼狈样儿,何小兵笑了。
“他说他爱我,去他妈的吧,他爱我还能抱着别的女的在我床上滚!”顾莉莉说到一半,门铃响了,送啤酒的来了。
一箱啤酒被搬到桌上,横亘在何小兵和顾莉莉中间。
“慢慢喝吧,能喝多少喝多少,你不用说话,光听我唠叨就可以了。”顾莉莉打开两瓶啤酒,递给何小兵一瓶,碰了一下瓶,接着说,“我本来打算要把这些钱花掉的,花钱能让一个人心情舒畅,这是我这么多年总结出来的。”
“那我还是别借了,省得你没钱花更难受了。”何小兵说。
“开始我觉得把这一万块钱都花掉,难受也就过去了,但是我突然发现,看着自己能让另一个人高兴,比自己花钱更让人舒畅。”顾莉莉点上一根烟说。
“这话听着有点儿别扭,怎么感觉我被你消费了似的。”何小兵说,“这钱我更不能借了。”
“你想多了,岁数不大,思想还挺复杂。”顾莉莉说,“我可是真心的,没你想的那么恶毒,我知道,买了这把吉他,对你一生都有意义,我觉得我还算办了件好事儿,我是为这个高兴。”
“其实这把吉他对我没那么重要,我可以不买,没它我一样过。”何小兵不想让顾莉莉感觉到他没有这把吉他不行。
“别装了,我看得出来,你是真喜欢音乐,不是简单地把它当成工具了。”顾莉莉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何小兵不服气。
“不想让人看出你不是这样,除非你本身就不是这样。”顾莉莉说。
何小兵被说得心服口服,举起酒瓶和顾莉莉碰了一下。
话说开了,酒也下去得快了;人放松了,醉得也快了。在何小兵觉得自己马上就要醉倒的时候,顾莉莉先倒下了,喝完一口酒后,一头栽倒在桌上,倒下之前,还留下一句:“钱你拿走!”说完便一动不动。
何小兵晃晃悠悠地把顾莉莉扶到床上,替她脱了鞋,盖上被子,接了一杯清水放在床头,巡视了一下房间后,找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下大大的“谢谢”两个字,把纸放在顾莉莉的枕边,然后后退两步,给酣睡中的顾莉莉鞠了一个躬——何小兵第一次面对一个躺着的人鞠躬,感觉有点儿像遗体告别,然后——装上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