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感于一位女作家十余年前的一篇名为《草原之路》的散文,她写道:“草原深处其实没有路,因为草原上根本就不需要路。在草原上行走,只需要方向。方向便是草原的路。平坦而辽阔的草原,手随便往哪儿一指,就是路了;你往哪儿走会走不过去呢?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季,路在草原根本就不是个话题,路在草原那地方,是一种随着你的脚步而无限延长的地毯。……草原之路是随时可以被修改被矫正的呵,那是世上最古老最原始的路的形式,草原的自由是被草原自由的路所决定的……如果有一天,草原上的路被笔直坚固而不可随意更改的高速公路所取代,那么我们将不再拥有自由的草原。”
我小时候对草原的认识停留在教科书中红军过草地的描述里,到处是泥泞的湿地、到处是陷人的沼泽。那时候想如果有一条路能安全地通过草地那该多好,没想到仅十年时间,这条安全之路就“美梦成真”,随路而来的却是席卷草原的社会变迁,这时候我才分明感受到了一种可怕的人为之力。
骑马走在草原上,无论走得多远都能够隐隐约约看见那道高速公路刺眼地躺在视野中,像草原腹地的一道刀痕。从前可以随意被矫正的像一条条柔韧血管一样的草原之路已经僵化,外来文明和一批批游客像病菌一样顺着硬化的动脉蚕食着草原老人的器官。
仅从规矩的路就已经让我感觉草原的自由在丧失,而现在我与一只野狼结伴同行更是无路可寻。我尽量远离公路,捡拾残存的自由感觉,但是走着走着,这些小小的自由之路就被无处不至的围栏割断。虽然,我凭着一种热情和执著带格林来到了草原,但是狼群在哪里?他的家在哪里?我们的路在哪里?
我和多吉骑着马有说有聊地走着,不久后,望不到头的围栏就挡住了去路,马过不去了,眼前是一座高山。
“我就送你到这里吧,翻过这座山就可以看到一条小路一直通向南卡阿爸的家,虽然险一点,但这是最近的路,你要抓紧时间,现在快入冬了,很多牧民都转到冬季草场去了,还有的搬回了定居点,你只有碰碰运气看了。”多吉勒住马回身说。
我看看眼前还有积雪的高山有些犹豫,便往山侧面望去。多吉看明白我的为难:“如果绕路走就算骑马都还要两天,而且围栏更多马过不去,更重要的是狗更多。小狼的伤还没好呢。”
我看看一路默默跟随的格林。的确,虽然他恢复能力强,毕竟还是需要几天时间休养,如果再遇到狗的围攻估计凶多吉少。回想一下当初寻找格林的时候的确花费了三天多的时间,若不是在路上耽误了太多时间,格林的兄弟姐妹说不定还能多救活几只。时间太重要了。我咬咬牙,翻山!
多吉帮我从马背上卸下沉重的背包递到围栏那头,我取下麻袋背上,从围栏的一个洞里钻过去。走了一天的格林终于逮到一个机会,趁着我侧身低头钻栅栏的时候猛咬住麻袋,刺啦撕开一个洞,洞里露出一截羊蹄来,他立刻咬住羊蹄死拉硬拽起来。
“坏家伙!”我被拖住卡在围栏的洞里进不去出不来很生气,“我数到三再不放开打你啦!三!”
“啪!”我扬手一巴掌就打在狼屁股上。格林“嗷”地叫了一声,放开羊腿龇起了牙,我趁机钻了过去。格林别扭的尾巴想夹进肚子下面,又被辫子卷曲着夹不下去,我才想起刚才那一巴掌可能刚好打在他后胯的伤口上,急忙隔着围栏抚着他的头道歉。格林这才收起獠牙盯着我:“就是嘛,昨天还在为你拼死战斗,今天为了一条羊腿就打我一巴掌,什么世道?”
多吉哈哈一笑:“你看看他,很会找机会呢。”
我笑着塞回破洞里的羊蹄子说:“他是机会主义者。”我把麻袋揪起来挽个疙瘩重新背好,跟多吉告别。小伙子牵过我那匹马关照说:“我给你留个电话,如果有什么事还可以找我。”想了想,解下一个小巧的佩刀,“这个给你留个纪念吧。”我微笑着接过佩刀,多吉终于忍不住说:“我能抱抱他吗?一路上都没敢摸。”
我呵呵一笑,隔着围栏接过多吉手里的缰绳,帮他牵住马。多吉惴惴不安地向格林走近,半蹲下身。格林目光如炬地盯着多吉,颈毛奓了起来,用鼻子嗅着多吉的衣襟,狼嘴离多吉的脖子近在咫尺。多吉担心地看了我一眼,我鼓励着:“放心,他懂你。”正在这时,格林突然用冰凉的狼鼻子在多吉紧绷的脸颊上杵了一下,仿佛在戏谑:“紧张不?”多吉“哎哟”一声,随即明白了格林的恶作剧,如释重负地伸出双臂抱住了狼脖子,人和狼的脸轻轻一贴。
多吉激动地站起来牵回缰绳说:“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抱狼!我会记一辈子!”
我目送多吉骑马牵马,渐渐跑远。爱狼的小伙子,来日有缘成都再见。
格林钻过了围栏,我拍拍他的脖子,吸气提神,开始爬山。
山上很荒凉,除了偶尔几株灌木丛几乎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树,还有就是大片的沙石斜坡让负重的我连连打滑。更糟糕的是,天气也来凑热闹了,刚才还阳光普照,突然就阴云密布起来,风呼呼地刮着,陡坡上可无法扎营,如果下雪连躲的地方都没有。我东张西望无计可施。格林站在山腰上嗅嗅空气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向山侧的几块岩石走去。直觉和格林的眼神告诉我这次跟着他走没错。
很快转过几堆岩石,一个不太深的大山洞出现在眼前,足够我躲避风雪。我欣喜若狂,连忙趁着天还没黑在附近收集一些牛粪灌木枯枝想办法生火。雪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温度陡降,再冒雪翻山是不可能了。山上的牛粪不多,羊粪又细又小太难捡,我看看远处还有一丛干枯的灌木,拔出佩刀准备上前割一点回来生火。
猛然间,我犹豫了,心里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条件反射地停了下来。我警惕地用目光搜寻了一下格林。格林也停止了四处巡查,此时正一声不响地站在一块岩石旁边,头颈向前紧张地伸出,轻轻耸着鼻子分析空气中的每一丝味道,耳廓转来转去收集响动。他的专注反应告诉我“我的感觉没有错”,野生动物对不明了的状况总是明智地害怕,这点让人类自愧不如。我感觉自己似乎在被盯梢。其实这种感觉上山的时候就有,有那么一两次我甚至觉得自己从后背到后脑勺的每根毛发都在被莫名的东西满怀恶意地嗅闻着。我几次停下来朝四周看,因为对自己的视力绝对自信,所以在没有看到什么危险之后,我放心地继续上山。那时候我觉得“被盯梢”的感觉可能是路途过于劳累加上登山缺氧的眩晕感觉造成的,甚至还归咎于昨晚的青稞酒。但此时这种感觉又出现了,而且尤其强烈。
我握紧了佩刀,虽然看不见任何东西来证实这种不安,但我很重视自己的第六感。和狼一起野外生活的种种经历告诉我:忽略任何一种警告都是荒野生存中所忌讳的。我感到一阵害怕,有一道充满敌意的,冰冷尖锐的目光穿透了厚厚的冲锋衣直抵后脊梁。格林像化石一样纹丝不动,警惕而不紧张,他的目光转向了我刚才即将前往的灌木丛,似乎那是味道的来源。我埋低了身子慢慢挪动到附近的岩石后面大气也不敢出,就这样僵持着。
天色逐渐转暗,灌木丛前似乎有一些晃动,我掰了一块手里的牛粪轻轻扔了过去,没有动静,除了晚风轻轻地吹动了灌木一下,它重重叠叠的阴影在最后一丝诡异的光线中一动不动,那个我一直凝视或想象出来的东西像雾一样消失了。格林已放松了警戒开始舔他昨天被狗咬的伤口。为了消除疑惑,我特意跑到灌木丛后面看了一眼,的确很正常。
我继续收集干树枝,居然还捡到几根比较大的干燥木棒,大概是哪个经过这里的牛倌儿或羊倌儿遗落下来的吧?这个顶事儿,我高兴地抱柴回山洞。格林正在洞口嚼口香糖似的嚼着一只鼠兔,呵呵,看来他也小有收获。我解下捆在身上的麻袋——为防格林偷吃羊腿,收集柴火的时候我一直把麻袋背在身上。
从格林出生一个多月时跟我争夺地位,到以后多次的试探与较量,我和格林之间早已建立了一种明确的等级关系,这和狼群中的等级关系类似,如果群体没有面临生存和繁衍的危机这种关系基本不变。维护住这种等级关系在狼群中是至关重要的。也是出于这种等级规则,格林不敢公然以下犯上来抢夺属于我的肉食。
我和格林这对另类母子的情况比较特殊,虽然也有着等级的感觉,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亲情和平等的伙伴关系,他从小就会利用这种亲情和疼爱软缠硬磨地达到他索要食物的目的。有时候也会反过来给我一些食物,比如他吃东西的时候往往剩一点给我,或者兴冲冲地把从垃圾堆里找到的骨头给我叼回来,当然,我无法享用他的慷慨。基于狼崇尚智慧和力量的天性,时时向他展示觅食能力和领导能力是非常必要的。他会像一个新教徒一样用崇拜的目光观察、学习。当然,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他的猎食能力和危险感知能力已经远远超过我了,儿大不由娘,当小公狼长到七八个月时,母狼也往往会将他赶走让他自食其力。不知道格林离开我时会是什么样。
火苗终于蹿上来了,当第一缕烟飘到洞外时,格林赶紧站得远远的,看着腾腾冒起的红光,他的眼睛被映照得闪闪发光。自从第一次认识了火,他就对这个曾经灼伤他的东西敬而远之。烤了一会儿火,天就黑了。我拿出一根羊腿削下一大一小两块肉,先把大块的扔给格林,然后用佩刀挑着剩下的那小块肉在火上慢慢炙烤,算是我的晚餐。
肉香四溢,可惜最后一包调味盐在天葬台的时候撒在格林的巧克力上了,没盐的羊肉尝了一口也不错。吹着还烫嘴的烤羊肉,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又袭上心头。我摘下羊肉把佩刀握紧在手中,把火加得高了一点,这种同样的感觉频频出现让我深感不安。我下意识地朝格林那里看去,羊肉早吃完了,格林却不知去向。孤独使这种不安更加强烈起来,我伸手挡在眼旁避开火光对视力的影响,借着清幽的月色向洞外张望。
要是在白天,我不会害怕,太阳能给人壮胆,我还是第一次在荒山山洞里过夜,想不到白天看起来那么辉煌壮阔的草原,在夜里会变得这样阴森恐怖,连迎面刮来的风都带着一股使人心惊胆寒的阴气,夜的草原是野兽的世界。
山洞外的斜坡下远远有个黑影子在晃动,我心跳加剧,摸出望远镜仔细辨认。依稀能看出是个毛茸茸的大动物正在地上狂抓乱挠,但黑暗之中无法分辨,只感觉那怪物好像分不清头尾。突然那个怪物停了下来,两道犀利的目光穿透望远镜直向我看来。我心里一惊取下望远镜定睛再看。没错!即使不用望远镜都能看见那对灯泡似的眼珠子在月色下闪着幽光。这黑影显然注意到我在看他,他并没有因为被发现而隐藏起来,反而用一种怪异的步伐一高一低鬼魅般向我住的山洞蹦跳过来,那种跳跃的步伐顿时让我想到中国的僵尸、美国的异形、埃及的木乃伊!我张大了嘴却一声也喊不出来,就是喊了也没用,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只有超人和奥特曼才能来救我。
一种前所未有的后悔和惶恐掌控了我所有的神经,我边发抖边冒汗,哆嗦着掏出手机给亦风打电话——这恐怕是城市女人在危险来临前的条件反射。然而手机没信号,更深的绝望和害怕袭来,我深深后悔自己孤身来草原的冒失,这大半夜遇上的东西一定来者不善!不管是来自动物的威胁还是人的威胁,如果今天死在这荒原野外恐怕几个月都不会有人发现我。
黑影越跳越近,那鬼火一样的目光随着跳动的身形拉出长长的光带,我啥也不怕就是怕鬼!我不敢再看,拼命向火堆后面躲!脚步近了,更近了,就在洞口了……我一手抓紧了佩刀,一手拉出铁链准备拼死一搏!所有的神经都绷紧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让我紧张的东西终于出现了,像从地平线上冒出来一样现身洞口,幽幽地站在火光背后一动不动,我眯着眼睛透过火光看去——这不是格林吗?这分不清头尾的怪物竟然是被我卷起了尾巴来的格林。这种卷尾巴狼的造型我自己看着都不适应,真是自作自受,我整个人像散了架一样放松下来,铁链哗啦掉在地上:“你吓死我了……装神弄鬼!”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一身冷汗把内层衣衫都弄湿了,料峭的山风刮来,冷得我瑟瑟发抖。我没有狼那种多年在血腥生涯中磨炼出来的胆魄。突然很想回家。
格林柔和的目光看看我,并没介意我的紧张,而是定定地望着火光出神。“你怎么了?”我觉得他今天有点异样。格林对我的问话无动于衷,他沮丧地低头舔舔爪子又似乎看了看麻袋,仿佛在下着莫大的决心。他是想进洞来又怕火吧?我心里纳闷。
然而格林待了不到一分钟,好像豁然开朗似的一扭头又走入了黑暗中。这小子到底要干什么?我爬到洞口极目望去,他照旧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刚才黑影的位置,之后一阵轻微的响动。格林继续在那里装神弄鬼地折腾着。
反正也看不清楚,只要不是鬼就行。我重新聚拢胆气,捡起防潮垫子上早已冷透的羊肉烤热吃起来。
一块羊肉下肚,增添了一分暖意。尽管我产生了一些非理性的模模糊糊的预感,但随着刚才被格林吓出的冷汗,似乎害怕的感觉都流失了很多。我睡意渐浓,在天葬场都能睡下,在这里还能更恐怖吗?我脑袋发沉,汹涌的睡意在冰冷的空气中难以抗拒,但我没有钻进温暖却束缚行动的睡袋,而是坐在山洞最里面裹上最厚的衣服,靠在洞壁上睡觉,最后干脆把睡袋也打开裹在了身上,手里捏着佩刀,这样如果真有危险随时可以跳起来拔刀自卫。
夜,静极了,篝火吐出最后一丝无奈的青烟,灭了。蒙胧中格林暖暖的身子靠了进来依偎在我怀里,为我瑟缩的身体添加了一片温暖。
清晨,紫黛色的山峰上露出半个太阳,霞光驱赶着残夜的阴暗。格林的大脑袋还搭在我腿上懒洋洋地眯着眼,他半边身子沐在晨光中,半边身子沉浸在山洞的阴影里。狼喜欢昼伏夜出,早上犯懒倒也正常,不过我们该赶路了。我推醒格林,起身收拾行李。格林不情愿地站起来,打着哈欠用狼的方式翘起屁股蹬直前腿放松筋骨,再绷直后腿俯卧撑似的伸个懒腰,一瘸一拐地向洞口走去。
“你给我站住!怎么搞的?”我很纳闷,一夜工夫成瘸子了?我赶紧把格林拉回来检查他的脚爪,爪子上有几个深深的血洞,还扎了根大刺,几乎穿透他厚厚的脚掌。我忙把刺拔出来,给他擦擦伤口,上了点白药。看看那根蹊跷的刺,我想起昨晚的情景来。为了释疑,我跑下山坡来到昨晚发现鬼影的地方仔细查看。一块奇怪的新鲜残骸静静地躺在地上,确切地说那是一张带刺的背皮,可能是刺猬的背皮,上面隐约一点血迹已经在一夜的风露中结了浅浅一层霜。
联系昨晚的怪异情景我猜测着:没吃饱的格林四处夜游,不知怎么就遇见了这个倒霉的刺猬。但刺猬也不是好惹的,遇到危险马上蜷缩成一团,把柔软的腹部裹在尖刺的防卫中宁死不张开。格林连连受挫也奈何不了这个刺球,狼爪子反被那些尖刺扎了个透,这才有昨晚他一瘸一拐跳回山洞时给我的一场虚惊。这小子本来长得就鬼鬼祟祟,又编起了卷尾巴,一跳一跳地蹦上来,黑灯瞎火的谁知道是个啥?可他后来是想到什么办法最终搞定这份带刺儿的消夜的呢,这对我始终是个谜。眼前的刺猬已被啃得干干净净,如若不是难以下咽的刺皮还剩在沙地里,我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唉,可怜的格林,辛苦半天刺猬能有多少肉啊。
我突然又想到昨天被人盯梢的感觉,难道是灌木丛中一只小刺猬就让我如此神经过敏吗?毕竟被暗处的目光注视总是一种很不舒服的体验,前思后想我决定回去把背包里一件灰黄色的外套换上,与环境的颜色相融,像一个荒野动物一样把自己隐蔽起来。
我爬回山洞边一看,格林趁我不在正使劲偷吃麻袋里的肥羊腿,此刻见我回来就翻起眼睛,龇着牙将两只羊腿一起紧紧搂在怀里,唯恐被人抢去似的,大口撕下羊大腿的精肉猛吞。唉,我一路带着香喷喷的羊腿始终对他是个引诱,川谚道:“砍了树子免得老鸦叫。”也罢,你要吃就吃吧,吃饱好赶路,我也省得再背那死重死重的麻袋了。我边穿衣服边等着格林进食。格林敞开了肚子狠狠地吃起来,似乎他也感觉到吃了这顿,下一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他啃得很狡猾,不照着一只腿啃,而是这个一口那个一口净拣好肉吃。
五六分钟后,格林的肚子就胀得翻了起来,他不得不趴下来克服地心对他肚子的引力,继续勉强自己再吃一点,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不一会儿,一只羊腿啃得只剩白森森的骨头,另一只还有一些挂在骨头上的碎肉,他这才心满意足地仰躺在地上,把沾在脸上的肉屑与血丝舔得干干净净,用后爪把还有些肉的羊腿蹬到了我面前。
“你都啃成这样了还给我干啥?”我哭笑不得,“休息一下准备走吧。”
格林见我不领情,慢吞吞地翻身叼着羊腿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叼起剩下的那根啃得只剩骨头的羊腿又往外走,我知道他又藏肉去了,这家伙一点儿也不会浪费。我耐心等待格林埋藏完,这才招呼他上路。
我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半天不见格林跟上来,回头一看他挺着大肚子像喝醉酒一样软绵绵地走了几步,就干脆躺倒在地上懒洋洋地望着我,媚眼如丝。真要命!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狼进食的时候简直可以用疯狂与亡命来形容,可这大量的食物一旦吃进肚子里,狼就像虚脱了一样没精神,必须休息消食,何况他爪子上身上都还带伤,他愿意勉强走上几步就不错了。我连哄带拖劝不动,只好抓住他两只前腿搭在双肩上,让他趴在背包上面,托着狼屁股把他背了起来,继续赶路。
爬过山顶已经中午了,背上的格林扭动起来挣扎着要下地,我如释重负地放下他,坐在大石头上休息。但很快我觉得格林神情不对,我赶紧俯下身来躲在岩石背后,顺着格林的眼光看去,远远的好像有几个人在山脚下抡着锄头挖地,附近还停着一辆皮卡。
“原来是发现了人啊。有人就可以问路了,呵呵,格林编起来的卷尾巴还没解开,说不定冒充狼狗还能搭一截车呢。”我美美地琢磨着拿起了望远镜。很快我就放弃了搭车的想法,因为这辆车没有车牌,这是搭顺风车的大忌。随后我发觉那些人的举动很是诡异,既不像牧民又不像游客,开着无牌的车到这深山里鬼鬼祟祟地挖地也是让人费解的事,我不由得想起了自从上山后的不安感觉。在草原行走的这些日子里我始终陷于一种矛盾中——既盼望遇到人,又害怕遇到人,这是一种源自本能的盼望和惧怕,因为我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会遇见什么样的人。从格林的表现来看也很异常,他一直以来是不怕人的,然而这次他选择了沉默、潜伏,他的眼神惴惴不安,流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畏惧和仇视,这是为什么。跟着感觉走是相当重要的一课,我相信我的感觉,更相信格林的感觉。我拉上灰黄色的外套帽子,让自己和面前的岩石色彩更加和谐,继续从望远镜里仔细观察这些人。
皮卡车上一个司机正在抽着烟东张西望,一个身穿灰色外套的男人戴着厚手套,用一个红色的铁罐子往一个显眼的旱獭洞里倒进了一些白色颗粒状的东西。另一个高个子也就是刚才拿着锄头挖地的人随即抱来一块石头堵住旱獭洞口,然后用挖起的泥土盖在石头上把洞封死、踩实。一个身材相对矮小的男人(我姑且称之为矮个子)正拿着望远镜在山上搜寻,当望远镜投向我这边的时候,我的心脏狂跳起来,赶紧埋下头缩回岩石后,同时一把按下格林还在观望的脑袋。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悄悄拿出铁链套在格林脖子上,我已经隐约感觉到这次遇到的绝非善类。格林毕竟经历的人太少了,他是一只对人没有戒心的狼。
平静了几分钟,估计矮个子的望远镜已经移开,我才抱住格林的脖子轻轻地探出头去。格林的身体有点哆嗦,他很少这样紧张,但我此时无法照顾他的情绪,扣紧了铁链不让他轻举妄动。
山顶的视野相当好,又没有大树木的遮挡,那些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此刻他们在矮个子的指引下离开刚才堵住的旱獭洞,步行到更远的一处浅草里折腾,无法看清他们在弄什么,但是高个子从车里抖出了一样让我血脉贲张的东西——狼皮!我明白格林的仇视与惧意从何而来了,这是一帮盗猎者!
灰外套戴着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狼皮,在浅草周边不规则地拖动,一直把人经过的痕迹都抚平,留下属于狼的味道,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四周,看样子很满意。他打个手势,几个人一言不发地退回停车处,卷起狼皮收进布袋子里,把工具收好放在后面的车箱里,盖上一块旧毡子,又凌乱地堆了些杂物在上面,收拾停当就开车走了。
我摸出指南针对了一下刚才的浅草位置,看好附近的石块灌木丛和其他显著一点的标志,因为从一目了然的山上盲目下到四处都差不多的草场上再寻找很容易迷失方向。在山上看来很近的距离,可能步行起来却需几小时。皮卡车开远了,最终消失在视野里。我脑子里嗡嗡的一片眩晕,心跳始终无法平息,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返回来查看,但是要破坏盗猎陷阱的愿望如此激烈,让我整个手都因冲动而颤抖。格林也在抖,他的每一根毛发都透露着心底的惶恐与怨愤。
我大约在岩石后待了有一个小时,四周再无动静,身体也已经发麻,才牵着格林站了起来。眩晕略定,我的思路开始慢慢清晰,用指南针确认了一下方向,才向山下走去。先去寻找那个被堵住的旱獭洞,那是我目力所及最显眼的地方,在一个隆起的土堆上,那是每个旱獭洞都会有的瞭望台,但此刻看起来更像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墓。
旱獭,也就是土拨鼠,当地人叫他“雪猪”,是草原上常见的像森林熊一样靠脂肪越冬的冬眠动物。春天到秋天常三三两两地在他们修筑的瞭望台上时而抱着爪子直立观望,时而嬉戏吃草,圆滚滚的憨态可掬。到了冬季他们就往地下打十几米甚至更深的洞蛰伏起来,饿了就靠舔舐爪子上的脂肪维持生命。旱獭是草原狼的主食之一。早些年若尔盖草原上的旱獭很多,人们曾经把旱獭和老鼠、野兔等并归为草原之害进行灭杀。但很快人们就发现旱獭是个好东西,獭油可以祛风除湿,爪子泡酒药用堪比熊掌,獭皮可保暖,獭肉鲜美,于是不少好野味的人竞相购买品尝,药材商、皮货商也大量收购,这给昌盛一时的动物带来了灭顶之灾。现在草原上的旱獭已少之又少,只有少数高山上才可以看到,如今已被列为保护动物。当下正是秋天草枯的时候,旱獭专吃草籽积累一身的肥膘准备越冬,很多食客当然对旱獭馋涎欲滴。而此时旱獭冬季夹绒的皮毛也已经换好,正是毛皮商人竞相购买的上等货色。
听扎西说过,在老一辈牧民的心目中,旱獭是他们监测草场的地菩萨,当草质不再好时,旱獭会举家搬迁。他还说一些盗猎者会用一种叫做“磷化铝”的挥发性毒药毒杀旱獭,只要把药丢进旱獭洞里再把洞口用土块石头压实了,毒药一挥发,旱獭洞就成了毒气室。旱獭们被熏得受不了了,就拼命往洞口挖土想出来,但洞口被沉重的大石头压着,凭旱獭再能打洞一时半会儿也挖不通出路来,就被活活熏死在洞口。有多个洞口逃生的旱獭还可幸免于难,只有一个出口或是出口全被堵死的旱獭就无处可逃了。这种盗猎方式悄无声息,既不容易被人发现又省时高效。头天下午偷偷摸摸下药堵洞,第二天瞅个没人的机会不紧不慢挖洞收獭子就行了。还有那些狼夹子,无论夹住狼或是狐狸,那珍贵的皮毛对他们都是不小的收获。
扎西说他发现了几次这样的盗猎现象,但我从未亲见。今天我孤身一人还带着一个偷猎者们人人觊觎的狼在这荒凉高山远远遭遇,我心里既愤慨又紧张。格林卷尾巴的狼狗伪装只能瞒过不相干的人,却绝瞒不过贼眼尖利的盗猎者,而且即使格林就是狼狗,盗猎者们也毫不在乎,因为他的皮照样像狼皮。毕竟现在真正的野生动物少了,有些无家的野狗遇上这些人也会被悄悄打死扒皮,然后把毛皮染色冒充野生动物皮卖。扎西曾经跟随十几只兀鹫的指引在河边上看见了一堆被扒皮后丢弃的野狗尸体,苍蝇纷飞恶臭难当。信仰佛教的藏族人是不杀狗、马、鸟、鱼这些对他们有特殊意义的动物的,但如果面对信仰金钱的人就毫无办法了。
旱獭的“坟墓”已遥遥在望,格林显得比我还激动,绷紧了铁链拼命往前拉,铁链勒得他舌头都伸了出来,还是不顾一切地往前挣,他此刻的力气已完全可以和我较劲。我生怕还有其他陷阱威胁,扣紧铁链不放松,仔细看着路走到旱獭洞前。格林抓刨着新盖的泥土,我使劲把他拉到身后,用脚踢开泥,翻起压洞的石头,深深的洞里冒出一股淡淡的臭味,格林大口喷着鼻息连连后退。
“害怕就对了,你一定要记住这个味道。”
格林犹豫地后退着,对不了解的东西明智的害怕是野生动物最具保护力的本领。一瞬间他忘记了铁链的存在撒腿就往有着狼皮味道的那片浅草方向跑去。我冷不防被他拖得摔了一跤,铁链差点脱手,我赶紧扣紧链子爬起来拉住他,我理解他对同类气息的渴望,但这里由不得他乱跑!我四处看看想找个木棍之类的东西,但荒野莽莽连大树都没有,哪里找寻木棍啊?况且在这盗猎者光顾过的地方岂敢乱走半步?谁知道还有没有别的致命陷阱。
格林还在挣扎着,为防止他再次从手中挣脱,我把铁链的另一端死死地捆在腰上扣牢,本来就不长的链子环腰一周后将我和格林拉住紧贴在一起并步而行,坚固的铁链将我们的命运也紧紧连接在一起。我解下捆扎在背包上的相机脚架,把它拉长暂且充当探路棍,对照着指南针像工兵扫雷一样且探且走。
走着走着,格林的头突然埋低下来嗅着地面。应该近了,我举目四望,没错,刚才记住作为方向标记的岩石就在左面不远处,从山上看那似乎是些小石块,走到面前才发现是一大堆杂乱的岩石,若不是格林警醒,我差点错过。我更加小心翼翼地边探边走,格林不再向前狂挣而是仔细地嗅着味道……
都快走到岩石前面了我似乎有点迷糊,明知道狼夹子就近在咫尺,观察地面却难以发现,用相机脚架侦测也一直没有触发。我手心开始冒汗,如果踩上去,这钢铁的兽夹也完全可以把我的腿骨夹断,我害怕了,左顾右盼后想撤。
紧张中,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出现在背后。难道盗猎者并没有真正离开,而是绕了一周以后又回来躲在一个幽暗的地方观察吗?此刻难道他们正以嘲弄的目光默默地等待着格林一步步走入陷阱吗?难道矮个子的望远镜早就发现了躲在山顶岩石后面的我和格林,故意当着我的面设下这个陷阱吗?那我岂不是正在引导格林走上一条死路吗?如果真是这样,一个女子是无论如何斗不过四个盗猎者的,只等着那陷阱铿然触发,唯一具有攻击力的格林将被完全卸除武装,而我和格林将无一幸免。我汗流浃背,猛然回头向四周所有能隐蔽敌人的地方张望,努力让自己安静再安静收集周边所有的声音。我的手向佩刀摸去,尽管这短刀对远远潜藏的敌人毫无用处。我仿佛是一个进入了斗兽场的角斗士在众目睽睽之下等待着死亡来袭的一刻。我第一次听见了那呼呼的草原脉搏声,我努力让自己在深重的怀疑与惶惑中相信那是我听得过于专注时自己的血液循环声。
我感觉到紧贴着我的格林有了动作,他把头转向了右边,紧系的铁链让他无法前行,但他冷峻地看着右边四五米外的杂草地面,难掩的激动与疑惑在眼神中不断纠结,鼻孔缓缓张合深嗅。我顺着格林的目光观察右面的草丛,似乎没有太大的特别之处,但我相信格林不会没来由地注视一个地方。我缓缓蹲下,抱住格林的颈项安抚他,摸到脚边一块牛粪捡起来朝那地方扔去……没有动静,牛粪太轻了。我看看身边没有可捡拾的石头,摸出怀里的佩刀又扔了过去,佩刀扑哧一下扎入了土里,刀柄微微颤动,也没有触发什么机关。但是,这块土地肯定不正常——在这十月刚过的草原,严寒已悄然逼近,零度以下的低温早就让枯草下凝结成了冻土,一个轻轻抛掷的佩刀没理由能轻易扎入坚实的冻土,那地方肯定被扰动过。我仔细看看上面的枯草都没有根,是被撒在上面的,那状态很像是格林平时埋藏剩余肉食的情形。
我拿起相机脚架点击地面,抱紧了格林一步一步地试探着挪过去,同时注意周围还有没有类似的伪装。我用脚架轻轻拨开地面上的枯草伪装,露出松松的浮土,是这里!我拿脚架用力戳去……
“当!”尖厉的铁器碰撞声在寂静的草原上霹雳般炸响,掩埋夹子的浮土像节日焰火一样被弹起来老高,一个沉重的捕兽夹已把金属的相机脚架咬合得严严实实。
格林被惊得像蚱蜢一样跳起来,直往我腿间躲。铁链勒得他眼突舌伸。我极力缓解铁链的缠绕,再一看狼夹子,把我惊得头皮窜麻——金属的相机脚架已被狼夹子打弯。我用力挑起脚架,带出埋在浅土中大约六十厘米长的铁链,铁链下方是一个类似武侠小说中飞贼爬墙用的那种倒钩似的铁爪。我倒吸一口冷气,我知道有一些捕兽夹铁链的另一端是固定在一段树桩、石头或者其他无法挪动的东西上的,但是草原上没有树木,盗猎者显然更熟悉在草原猎狼的方式,也更明白狼被捕时的做法:当狼被兽夹滞留原地感觉一点逃跑的希望也没有的时候,会坚决断腿逃生……而这种不固定的倒钩既能让狼拖夹逃跑,又能沿路钩住一切障碍物阻止狼跑远,利于追踪。
这个陷阱诱饵的设计也非常狡猾,盗猎者将狼最爱的腐肉浅埋于地下,铺土、盖草、一路扫上狼的气息……比那种放在地表面上让狼望而生疑的诱饵高明得多。腐肉的味道足以诱狼,且埋在地下不会招来兀鹫、乌鸦这些不相干的动物叼食,破坏陷阱。陷阱的猎取目标明确针对嗅觉灵敏的狼和狐狸。在狼看来那陷阱就像是一个同类的藏食点,即使不吃也会上前查看是哪个同伴留下的味道。盗猎者对狼的行为方式的熟知程度让我惊讶,他们的智慧与狡诈在对付动物上无所不用其极。
看着兽夹,格林狼眼圆睁,挣扎着后退,他原本柔顺的狼毛乱得一团糟,被铁链缠过的地方还绞在一起,被狗咬的伤口绷裂出血,他拼命地扒着枯草与沙石,脚掌上被刺猬扎过的血洞破裂,踩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血爪印。他的狼毛不住抖动,大口地喷着鼻息,他的鼻子因为不停抽搐而变成了锯齿状,舌头像红蛇一样伸出再缩回,耳朵耸立,眼放仇光!除了被火灼伤的那次,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惊恐的神情,而这惊恐背后包含了所有凶狠恶毒的诅咒与深深的仇视!猛然间,他大张开嘴,爆发出一声长长的、心碎的哀嚎……他的嗥叫声中包含着自己的孤独与恐惧,包含着对失去皮毛同伴的哀悯,包含着所有过去的忧伤与悲苦,包含着对将要到来的苦难和危险的担忧——这是前所未有的悲音,在他出生的草原上,他扯开了嗓子拉长了怨音放声大哭……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用祖先们的声音、用流淌在血液中的,比他短暂的生命更为古老永恒的哭腔穿透茫茫天地,哭尽草原狼族们在这冷风吹拂的广袤草原上悲凉的命运,那份苍凉凄惶让雪山上风卷云涌,让蓝天下每个生物都为之黯然神伤。
我挑起捕兽夹送到格林眼前。格林,我要你永远记住这一刻!记住今天摆在你眼前的冰冷铁器!记住那震惊四野的声响!记住你今生最大的天敌——人!
天色已晚,我不敢再逗留,好不容易从狼夹子中取出脚架,再用脚架拨出扎在诱饵上的佩刀,割下一小片内衣,把格林磨伤的前爪包扎了一下,我们就匆匆离开了那个地方,寻找多吉指引的通往南卡阿爸家的小路。
我带着格林一路无语,格林平时轻快的步伐变得很沉重,不知是脚掌上的伤口疼痛还是心上的伤口难以弥合,或者……身心俱伤。
周围的景色开始依稀熟悉起来,随着草原上绵延的小路,南卡阿爸的家应该就在附近,但此刻我却丝毫没有了带格林归家的坦然。捕兽夹如同牢牢夹在我心上一般无法解除,夹得心一路淌血。月色昏黑,四周暗沉沉的,我解开套在格林脖子上的链子,让他在安全的小路上轻松而行。
月亮闪烁在黑云后默默地看着我和格林匆匆赶路。我几次回头看格林,心疼他受伤的身体和淌血的脚掌,但他不再朝我撒娇耍赖也再不要我帮助,他坚定不移地小跑着,不知疲倦,似乎他就是为在旷野中奔跑而生的。他有着祖辈们留给他的钢铁般的身体和意志,即使伤痛、即使疲倦,那遗传下来的坚韧品性也会给他带来无穷的力量。跑!向前跑!
……
星光闪烁,隐隐听见河水声了,记忆中从南卡阿爸的帐篷再往前走就是一条湍急的大河湾,而河水的声音如此之近,分明告诉我:“你已经走过了……”
我回头四顾茫茫没有一点灯火,也没有任何帐篷的影子,一种难以排解的孤独感铅压心头,压抑得我说不出话来。翻山越岭走了整整两天的路,阿爸的牧场上却人迹杳然。
已经深夜一点了,拖着疲惫的身体游走在黑暗中,我的满腔希望如落进了冰窖,冻得我大脑都麻木了。我苦恼地抱着头坐了下来,心情低落到了极点!管他什么地方,管他任何的野营讲究,此刻都没有用了,环顾暗沉冰冷的荒野——东、南、西、北,往哪里走?任何地方都一样……我突然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想躺下,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号啕大哭……我抱着头啜泣着,任凭呼出的空气在我睫毛上肆无忌惮地结成了霜花……在这荒无人烟的大草原上,地狱般的星空下,一个人号啕痛哭!
格林闷声不吭地走过来趴下,把脑袋放在我腿上安静地看着我,似乎那是对我最好的安慰。他那只伤爪上包扎的布条不知遗失在哪段路上了。我擦擦泪眼想看看他的伤,于是伸出一只手,格林也正好伸出那只伤爪(至少我当时还以为是巧合),手爪相碰,一股暖流在诧异中传递过来,瞬间暖热了我的心房。我没有握住他的“手”,我放平掌心,他却并没有拿开,静静地把伤爪放在我的手心,用他的伤抚慰我的伤,用他那似乎能够洞穿一切的眼神深沉而温柔地看着我……我眼睛再度湿润了。善解人意的格林啊,他读出了我心里的悲哀与绝望。他用他能表达的方式给我鼓励,他是我荒野里生死相依的唯一伙伴。
从此,每当我们挫折孤单时,每当我们落寞伤悲时,甚至每当我们终有收获时,每当我们欣喜若狂时,拍手就成了我们心灵相通的暗语。
夜深,格林照旧对月长歌,但今天的歌声中又多了几分苍凉……多乖的小狼,在城里受尽憋屈,本想带他到了草原应该展开一个美丽的童话,哪知回归梦落到了这般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