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风在观测点小屋的第一夜是最难熬的……
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亦风就钻出他的睡袋,逃命似的冲出小房子,对着草原大口大口地做着深呼吸。格林立刻迎上前去蹭蹭他的腿,继而朝拴在屋里的羊探头探脑地张望。
“你没事吧?”我急忙跟出屋去,顺手带上房门,免得格林乘虚而入。
亦风闭上眼睛深呼吸:“我做梦都没想过要跟羊睡在一个屋里,太臭了,这一夜憋死我了。”亦风捶着胸口吐气,巴不得把肺泡里最后那点压底儿的膻味也敲出来。可是没有办法,只有一间屋子,狼和羊必须分开,羊没有狼那么抗冻,所以只好把羊关在屋里了。
我有过在这一带宿营的经历,虽然太阳穴也像要爆炸一样疼,干燥的鼻腔每吸进一口冷空气都火辣辣的,但我还能坚持下来,有时候女人的适应能力往往要强一点。可亦风是第一次在高原野外过夜,加之他有轻度哮喘,这一夜够他受的。窒息!头痛!心发慌!新炉子第一次不好使,后半夜火就熄灭了,屋子里迅速降温。亦风像烙烙饼一样翻来覆去,他口干舌燥,想起背包旁边还剩了半杯水,他摸黑端起水来,仰脖子一倒,谁知那半杯水早已结成了冰坨子,硬邦邦地砸在亦风的鼻子上,鲜血直流。这会儿,亦风的鼻子已经肿得油亮油亮的了,我也没法给他擦药。
“我们真要在这儿待下去吗?”亦风呼出的气息全部在眉毛和前额的头发上凝结成白霜,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估计我也一样。冬天的狼山真不是活人的地方。
“这才只是个开始。”我说。
亦风拍拍头发上的霜,为彼此鼓劲儿:“行,那就好好生活吧。”
狼山上夜晚寒冷荒寂,昼夜温差甚至可以达到二十五度,但是白天阳光充足。太阳能板的发电功率并不大,必须先满足营地灯的充电照明,多余电量省着用,很难为所有器材充电。而且由于海拔高、温度低,一些器材的电池无法正常工作。还有很多现实问题陆续出现。
温暖是第一个要解决的难题。在城市中,这是很容易满足的事情,可在狼山上就成了一种奢望。我们开始了最原始的野居生活。亦风按照扎西教的方法,收集了许多泥草,调水混合着牛粪,仔仔细细地把小屋每个透风的缝隙都填补上。我们带的炭有限,我每天捡拾干牛粪储存起来做炉火的燃料,夜里入睡前再用炭渣为炉子封火,这是个技术活,不能让炉火烧旺燃尽,更不能让它在夜里熄灭。扎西对我说过一种叫做沙柳的植物,这种植物生存能力强,能固沙保水,但是每三年必须平茬一次,否则会死掉。狼渡滩周边便有不少这样干枯的沙柳,我时常下山砍一些沙柳枯枝用作在室外烧烤肉食的柴火。
水,是生存的必须,下雪的时候我们收集干净雪水,如果没有积雪,就只能到河里取冰雪,在炉子上融化以后再沉淀、过滤、烧开。开始,亦风还总是水土不服,每天喊胃痛气喘,到后来竟然慢慢适应了,抓把冰雪就着油饼都能糊弄肚子。只是亦风的胡子越来越长,他的电动剃须刀不知是冻坏了还是没电了。我把佩刀抽出来,三下五除二磨得寒光闪闪,掰过他的脸来要帮他刮胡子,他瞪大了眼睛连连摆手:“不要不要,胡子留着可以保暖,不然容易冻掉下巴!”他说的是真的假的?
小屋里的布局非常简单,窗户向东,门向北,屋子正中是火炉,东南角堆放行李、器材和食物等,西南角放水和柴火,羊拴在西北角的门后面,东北角窗下先铺了两层防潮垫,又在防潮垫上摆放充气床垫。可是,当第一天亦风正猛踩着充气泵为床垫充气的时候,格林看见凭空胀起来一个大垫子,新奇得很,就冲上去又蹦又跳又打滚,像玩蹦床。我和亦风看得正乐呢,谁知格林玩着玩着突然狂性大发,张开狼爪照着床垫一阵猛抓猛咬,在充气垫上掏洞,我赶紧把这捣蛋鬼拉开,幸好没咬破。为防止他再抓咬气垫,亦风抽了下面的一层防潮垫,转而铺在了床垫的上面。有了避风的小屋,有了融融的炉火,更重要的是有了亦风的陪伴和分担,比当初我孤身带格林上狼山的时候好过多了。草原小屋虽然简陋,却像个家了。
最初,我们有扎西给的风干肉和油饼,还有萝卜和土豆。暂时没有为食物发愁。我曾经有过被狼探营,吃光所有干粮的经历,因此我把一部分食物和几箱压缩饼干留在车里不动,以防万一,亦风同意,说:“那些东西最抗饿,当我们开始吃压缩饼干时,就表示存粮开始亮红灯了,得想办法找吃的。”我摇头道:“现在就得找吃的,到了食物短缺的时候再想办法就已经晚了。”我和亦风分工,我当狼倌儿,他当羊倌儿,分开放。虽然只有一只羊,亦风也做起了牧民。
这天,奔走了一天的格林几乎一无所获,我和格林都饿坏了。我沿路捡着牛粪有气无力地返回观测点,路上哪怕绕几步都能捡到的牛粪,我都觉得没力气去多走那么几步。格林也没精打采地跟在我后面。
我好不容易爬上山,喘口气一看:观测点小屋不远,羊在半山坡上啃着草皮,亦风捧着一本书,盘着一条腿半靠着坐在旁边,羊绳子接长了好几截拴在他的脚腕儿上,太阳晒得他的胡子茬都是金灿灿的。我哼了一声,这家伙真会想招儿。我陪狼跑了一整天也没找到食,他倒好,家门口就能放羊。
亦风嘴里叼着一根儿细草茎,半眯着眼睛看见我一个人上来了,老远就问:“收获如何?”我颓丧地摇着头,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
亦风笑道:“我比你好得多!”说着很得意地拽起绳子显摆他的智慧,“这截儿是牵帐篷的,这两截儿是你的鞋带儿,这截儿是背包儿上的……你看,拴我脚腕子上,羊吃完了这块草我站起来走几步,再往地上一躺,高原缺氧消耗大,节省力气就是节约粮食。”
“净是馊点子!”我瞪了他一眼,扔下捡来的牛粪和枯枝,坐在草地上揉捏着酸痛的腿。抬头四面张望到处不见狼影。我支嘴道:“快找点吃的,我和格林都饿惨了。”亦风刚站起身,突听羊大声惊叫起来,我俩回头一看,格林不知从什么地方猛然跳出来,照着羊脖子就要下口。羊大吃一惊,转身就逃。亦风的脚腕被羊绳子一拖,顿时拉了个大劈叉,他急叫:“快抓住格林!快!”
羊刚躲过了格林当脖子的一口,羊头又猛地后仰,被亦风的绳子牢牢牵住,羊当然拖不动这老爷们儿,于是围着亦风绕圈躲避,低头亮角,威胁格林!我惊呼阻止,上前就抓狼,可猎物当前哪里喊得住!
羊被拴住很是被动,格林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故意扑上去,引逗羊来顶他,羊往前一冲,羊头就被绳子拽住,羊脖子一仰,门户大开!格林乘虚而上,张口就咬向羊的咽喉。我惊得手足无措:这边狼羊在激战,那边亦风被羊绳子捆绊。我生怕羊绳勒住亦风脖子,吓得心惊肉跳!眼看绳圈越来越小,我扑上去,拽住两条腾空的狼腿,硬把将要咬上羊脖子的格林给拽了下来。格林眼看好事被阻,咆哮着一百八十度回腰,张嘴就向捣乱者咬来!我立刻抬起手臂挡脸,另一只手仍旧拽住狼腿不放。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钻心剧痛,手臂已被格林狠狠咬住,虽然隔着厚厚的冬衣,仍旧挡不住狼牙的强力穿透!痛得我大喊:“格林放开!是我!”
听到这声音,格林一愣,误伤?!我手臂上的疼顿时松下来,但他马上又狂扭身体,吱吱尖叫地抗议起来,好像说:“大战当前,你拖我后腿?!”格林边挣扎抽腿,边叼着我衣袖就往一边扯,但力道明显轻多了,再不是先前杀伤性地狠咬。格林扭头龇牙,对我怒目而视,又是气愤又是不解。挣扎间,亦风已挣断羊绳子上来帮忙。羊突然觉得头顶的绳子一松,欣喜若狂,奋起羊蹄向格林冲过来,亦风慌忙扑上前,又死拖住羊绳子。羊眼看就要冲到仇敌面前了,突然头顶一紧,又被拖住,羊身在惯性下横飞起来,甩得瞬间掉了个头,后蹄差点跺在狼头上。格林惊叫一声,更疯狂地反抗,拼命蹬腿,冲我咆哮起来,似乎在怒斥:“差点被羊欺到头上,这就是你拖我的后果!”
这边,羊也发威了,挺起羊角,直接朝亦风狂冲过来,亦风急忙跳到一边,躲开羊角,收紧绳子,嘴里大喊:“你没事吧?!”“快,快把羊关进屋!”我死死拽住狼腿。亦风迅速收拢绳子,抓住狂暴的羊角,把羊拽进屋,牢牢拴住,跑来帮我。我这才松了手,格林一个翻身爬起来,气得直哆嗦,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质问:“你倒是给我一个解释先?!”
“你给我记到……”我上气不接下气,“休想对这羊起打猫心肠(方言:起歹心)!等你娃断了粮就晓得了!”
“咱们也真是,非养一对冤家较劲。”亦风同样喘不过气来,“羊本来就是狼的菜!干吗不让他吃?”
我躺在草地上,完全散架了:“现在还不行,格林有现成的吃就不努力打猎了,趁现在还能抓到鼠兔,必须让他靠自己!不到山穷水尽不能动这羊!这是救急的!”
“可怜的家伙,快过来。”亦风冲格林招招手,“你妈说得对,以后谁给你现成的羊吃?”
格林气愤地别过狼头,丝毫不领亦风的情。
我觉得手臂痛得发麻,撩起厚重的衣袖一看,手臂已经一大片淤青紫涨,亦风吓了一跳:“怎么咬成这样?”
我转了转手臂前后看了一下:“这算好的了,亏得是我,要是换了别人,骨头都咬断了。”我虎着脸喊格林:“你给我过来!”
格林高昂狼头,大步走开,背对着我坐了下来,狼鼻子喷着气呼呼的鼻息。
我忽地站起身,捋着袖子走到他面前,整条乌青的手臂亮了出来:“这谁干的?”格林愣了一下,伸鼻子嗅嗅,高高竖起的耳朵转动了几下,慢慢向脑后收拢终于服帖下来,他缓缓低下头去,歉意而委屈地翻起眼睛望着我。我继续摊着伤臂,一脸阴沉地看着他。少时,格林轻轻挪动身子,夹着尾巴向我凑了过来,喉咙里呜呜哼唧着,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一定要教育!”亦风心疼极了,“敢咬家里人了,这还了得!”
格林更谦卑了,俯首帖耳地凑过嘴来,舔舔我的伤臂,呜呜吱吱越叫越可怜,干脆翻过肚子躺在我脚下,歪着脑袋乞怜地看着我。我狠不起来了,慢慢蹲下。格林扭来扭去地展现着他可爱的一面,博取我的谅解。
“撒娇就算啦?绝不能手软!”亦风不吃这套。
我咬着牙伸手欲打,突然,格林伸出爪子牢牢地印在我落下的手掌上。我一呆,心猛地颤抖起来。顺从的格林温柔地望着我,眼睛清澈得像蓝天下的两滴露珠,这拍手的记忆让所有的温情经历潮水一般涌上我心田。我叹口气,轻轻握住格林肉嘟嘟的大狼爪揉捏着,无奈地抬眼看看亦风,摇了摇头。亦风苦笑一声,心里也软了:“他能看穿你的心。”
我们仨分吃了一些油饼和风干肉简单对付完肚子,坐在屋前休息,太阳渐渐斜了下来。亦风想到我手臂的淤青,还心有余悸:“你这袖子起码也有三厘米厚,上下就六厘米,这样的缓冲下来怎么还能咬得那么重?如果是狗,塞一嘴的衣服根本咬不动了。瞧这伤得,简直像液压钳夹过的!”
“狗能跟狼比吗?”我笑着拍拍格林的脊背,“差别大了。这还只是刚开始就被我及时喝止了的力量,你想想狼发动攻击时,瞬间咬合的力量该有多大?如果这力量再加上冲击力和狼甩头的力量又是多大?成年狼的咬力至少是家犬的两到三倍,如果抛开体型差异,单比咬力,藏獒都不是狼的对手。这小子才半岁的时候,跳起来跟我抢一根牦牛腿,我没让他得逞。后来我把牛腿扛回屋里老觉得软绵绵的,剖开一看,中间的腿骨已经断成三截,而牛肉上只有两处咬痕。狼啊,是进化完美的掠杀机器。”
亦风感叹着,摸狼头的手顿时多了几分敬畏,看着格林的牙,突然让我们想起了狼牙棒,凶猛的野兽多的是,为啥不叫虎牙棒、豹牙棒、狮牙棒,偏偏要叫狼牙棒?可见狼牙的凶狠和杀伤力在古人心目中是占有特殊地位的,尤其对游牧民族而言,狼更是战神一般的角色。而狼牙棒最早就是由北方游牧民族传入中原的。
就这样,一个人放羊一个人放狼,同时到处查探野狼的踪迹。不知不觉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我原以为,只要格林一来,留下狼的气息或者半夜里一嗥叫,不出几日野狼就会像当初那样现身。然而我们期盼的野狼却一直没有出现。我和亦风越来越不安,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下,我们能坚守多久?我们更严格地计划起食物来,把所有剩余的肉食集中起来分成若干小份,每次一小份肉拌上干粮,作为格林打不到猎物时候的“低保”。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还有一头羊。
随着天气越来越寒冷,旱獭冬眠、野兔难寻。山上是别指望有猎物的了,我远远跟着格林一直走到大河湾的空旷地才见到鼠兔的踪迹。鼠兔没有在雪下活动的能力,积雪覆盖的时候,就待在洞里吃储存的干草,偶尔几只耐不住的鼠兔跑出来,在雪地上特别明显,但这些家伙离开窝边从不超过五米。格林猎捕时也越来越注重细节,有时他甚至会把鼻子轻轻插进雪里冷却鼻息,以免呼出的白气惊扰猎物。
我跟踪记录了格林的大多数狩猎情况。刚来的第一天,格林捕获了两只鼠兔;第二天格林捉到了三只鼠兔;第三天,无收获;第四天,捉到一只大野兔;第五天从兀鹫那里抢到一块死牛残骸,守着饱食了三天。第八天,想打自家羊的主意,被我赶出家后,狠刨一处鼠兔洞,令我意外的是,他从洞中捉出来的不是鼠兔,而是一只浅棕色的小鸟,还没扑腾几下就被格林吞吃掉了,没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鸟,根据一片残羽猜测像是褐背拟地鸦。第九天至第十二天,在狼渡滩边缘地带猎获十余只鼠兔,第十三到第十六天,无猎获……
每当格林有猎获时,我们都为格林感到骄傲。虽然他常常挨饿,但已能够脱离我的协助独立捕猎了。我们急切盼望着狼群的到来。然而日渐稀少的鼠兔填不饱狼肚子了,格林老是斜眼儿瞟着不远处的牛群,舔着嘴唇找机会跃跃欲试。牦牛群一看狼来了,可不像羊群那样溃散逃跑,立马围成一圈把小牛犊护在中间,牛角一致冲外,摆好牛阵!格林绕了两圈儿实在瞅不到机会只好灰溜溜地走开,继续搜寻鼠兔。
随着积雪覆盖,冬草枯败,牧民原本在山头啃草的牛羊也像飞蝗一般渐行渐远。狼山更加荒芜。格林每次狩猎无果回来,就死盯着羊琢磨,饿得直吞清口水,再眼睁睁看着我们把羊安全地关回屋子。
亦风终于耐不住性子了:“这都半个多月了,狼还来不来,是不是早就转移了?”亦风提出干脆去主动寻狼,我坚决不同意,极力说服亦风:我们人单力薄,既没有追踪设备,又没有后援补给,如果再脱离了小屋这个立足点,冬季在草原瞎撞一气危险性实在太大;当初我们刚来狼渡滩就发现过狼群足迹,证明他们仍旧在这一带出没,只是不肯露面。在相互并不十分了解和信任的情况下,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越找越找不着,反而加深狼群的怀疑和防范。可能会干扰到狼群冬季的正常集结甚至让狼群感觉到有威胁存在,引发他们的攻击行为。我们既然已经驻扎在狼的领地之内了,能做到的就是尽力正常化的生活,安全地坚守狼山,只要消除了狼的安全顾虑,他们迟早会现身打探的,因为有格林在这里。说不定我们在商量找狼的时候,狼群就在某处盯着我们呢。
我一番分析说得亦风汗毛直立,他瞪大眼睛向四周扫射了一圈:“照你这么说,合着我每天是在一群狼的眼皮子底下,就我一个人放着一只羊?!要是哪天他们围上我了,主菜配菜都齐了?!”我不再回答,看着亦风紧张地摸出一支烟来,点烟的手有点颤抖,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自从上了高原,他很少抽烟,我知道直至这一刻亦风才初次体会到了上狼山来的恐惧感。我静待着他对我说出撤退的话,我一点都不会为此感到意外和怨愤,我也暗自下定了再次独自留守的决心……
然而,抽完四支烟以后,亦风缓缓用手指在地上抠了个小坑,把烟蒂都塞埋进去。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你不走,我不走!”说完,他唤过格林使劲抱着,任他舔着下巴和手背,刻意在自己身上蹭留了更多的狼味。我喉咙发紧,眼眶泛潮,很想说声谢谢,可我说不出来,也不必多说了。
隔天一早,亦风就从车里找来工具,围着小屋检查,把所有他认为不牢靠的地方又统统加固了一遍,此后每天,亦风照旧钻出屋子大口换气,格林照旧向屋里探头探脑看羊,羊在屋里照旧跺着蹄子亮角威胁格林。之后,我照旧放狼,亦风照旧放羊,所不同的是亦风再也不把羊绳拴在脚腕上了,放羊也再不走太远,他随时带着望远镜四处张望,他总是把对讲机优先充电,每次我出去的时候嘱咐我一定带上。每天傍晚回来,格林和羊照旧水火不容,我俩照旧劝架调停,只是再没有像那天一样激烈的战斗了。
狼山上的日子固然艰苦,但有了格林就充满了期盼。有时我也背着画板陪着格林东游西荡,画他吃食的样子,画草原纯净的雪景。如果发现有止血的真菌“马蹄包”,就会收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格林总会陪伴在我身边,舔舔我的手背,嗅嗅我的画板,仿佛也很珍惜这相伴的日子。有时格林会待不住又不愿意独自巡山,就软缠硬磨地咬着我的画板非要拉我跟他走。我踏着湿滑的雪坡上山,若是走得慢了点,格林就绕到我背后,拱我推我催促前行。亦风说他放羊的时候从望远镜里依稀看见沿河一直向下似乎有人家。我有一次站在山梁上,遥望雪白的冰河面上有人在凿冰取水,还有一次我和格林抓野兔追到河边时,突然发现河对岸有人在远远观望。我急忙带着格林迅速撤离,因为难以预料牧民对狼是什么态度,所以实在不敢轻易接触他们。
格林是自由惯了的,一到晚上就倍儿精神,四处游走,他越来越展露出夜行动物的特征了。只要能吃饱,他比我们耐寒得多,半夜溜达完回来,自己扒个雪窝子钻进去就暖和了,每次他的雪窝子都选择在背风的地方。夜里格林的猎获似乎比白天多一点,我偶尔能看见格林在小屋不远的一个雪窝子里埋下他夜晚捕捉来的存粮。
几日后的一天下午,格林凭着敏锐的嗅觉,在大河湾的坚冰下找到一头冻结在冰块深处的死猪残骸。残骸旁边有许多动物光顾过的痕迹,其中居然还有不少新鲜的狼爪印,我心里一阵狂喜!急忙在对讲机里喊叫亦风,亦风匆忙把羊拴进屋,扛着摄像机飞奔到大河湾。两人趴在冰面上拍摄分析比对狼爪——至少有三只以上的大狼,两只略小一点的狼,最大的狼爪印仅略小于成年人的巴掌。冰面上留有新鲜狼粪和狼打过滚的痕迹。看情形,他们的状态很放松,狼只会在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打滚。格林努力地掏啃着冰下的冻猪,把能挖得动的内脏冰块抠出一些来,嚼得咯吱脆响。之后他反复嗅闻同伴的爪印,也在那些狼打滚的地方蹭擦滚动,显得很开心。
我和亦风握紧了彼此的手,狼群的确还在,格林还有希望!我们多日来的坚守终于有了意义。我们沿着狼迹去向开始追踪,然而上岸后摸到草丛中,足迹就诡异地消失了。我们返回河冰上,看见狼爪印旁边兀自随风滚动的雪砂,不肯放弃这次机会,但心里明白再度追踪只能使狼群跑远,不如留下格林,让格林去追寻同伴的指引。我们一步三望地回了小屋,从炉膛里掏出两个早已烘烤熟的土豆,碰了碰“豆”,要是有酒真想痛饮一通,庆祝这最令人振奋的一天!
格林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回到小屋旁。我们继续关注狼群动静,但是狼群再没有出现,死猪残骸周围的狼足印也渐渐被雪覆盖了。
严冬的脚步加深,鼠兔越来越难找了,格林没日没夜地寻食,一两天找不到吃的也是常有的事,实在饿坏了就回来和我们分吃干粮。长期单调的食物吃得亦风听见“干粮”两个字就反胃,常常以给格林留着为借口,啃两下就不吃了,想念成都的火锅是他每天饭后的主要话题。白天里,紫外线依旧很烈,拾柴打猎时,我的脸既被风雪冻红,又被太阳晒痛,冰火两重天。烈日和风霜给了我两抹高原红。
羊还是半饥半饱,格林也半饥半饱,回家以后他们连掐架的精神都没了,形式化地走了一圈就各自散开。到了晚上,格林和羊的夜半歌声也照旧:狼在外面唱“我饿……”,羊在里面和“霉……”,听得我俩直摇头。我摸摸包里,抖出最后几块风干肉,从窗户里扔给格林。
早上,一片金色阳光,没有格林的Morning Call,我开窗一看,他不在……虽然平时格林也经常早起外出,可是今天我心里涌起一阵紧张和失落,他走了吗?
羊顶着门要出去吃草,羊倌儿亦风匆忙戴上帽子手套就开门放羊。
突然,门外羊叫人喊,乱作一团,我赶紧往门口跑去。
“格林在门口打埋伏!”亦风冲我大叫。只见羊拖着半截羊绳,踢蹬着后腿狂奔起来,格林紧随其后,一场追逐战开始了。羊的一条后腿显然已被咬伤。
“他咋知道我要放羊呢?”亦风很郁闷。
“羊迟早要出来,说不定他埋伏不是一会儿了。”我心里一喜——他还在。
“劝不劝架?”亦风问。
“劝不了了,格林已经饿了很久,今天这只羊他是志在必得了。”我看着格林追羊的身影,心里更多的却是一种莫名回荡的甜蜜,仿佛只要孩子在身边,怎么折腾都是好的。
羊腿已经受伤了,怎么对付这只羊,格林心里有数。格林很清楚这只大羊跟他以前遇到过的头羊有得一拼,正面攻击他根本不是对手。于是他一早就埋伏在门后,羊刚出门还没回过神,格林就发动突袭咬伤一条羊腿,现在不快不慢地驱赶着羊满山跑。羊腿流着血终究支撑不住,这顿饭迟早是他的。这一口也是一箭双雕!格林知道我们护着羊,先咬了那口,伤羊过不了冬,我们也没法再拦他了。
我索性坐了下来:“羊是肯定保不住了,但今晚可以吃狼食了。”
我和亦风坐在山头上看格林折腾,从这山到那山,从那山又回到这山,羊跑不出去的围栏倒是帮了格林不少的忙。来回跑了一个多小时,羊终于支撑不住了,脚步明显慢下来,羊舌头伸得老长,大口喘着粗气。格林从背后迅速绕到羊侧面,看准位置,跳扑上去,像个大邮包一样挂在羊侧腹部,张嘴就咬!
我和亦风“啊”的一声喊,毕竟养了那么久的羊,还是于心不忍,突然又希望羊能脱逃,就像平常掐架一样,有惊无险。羊剧痛之下,飞起一脚踢在狼腿上。格林从羊身上掉了下来,就地滚了一圈,吐着满嘴羊毛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我们的心揪得更紧了,狩猎是有危险的,我们更不想格林受伤。格林瘸行了一会儿,步伐渐稳,看来没受什么伤。他并不急于再上前噬咬,抖抖狼毛跟了上来。羊还在跑,身上渐渐抖出几条绳子,越挂越低……
“怎么那么多羊绳?”我纳闷。
亦风抓起望远镜一看,叫道:“不是羊绳,是羊肠子!”
我一惊,再仔细看去,羊的左侧腹竟然被狼牙豁开一个大窟窿,血和着热肠子一路往下掉,很快就缠在奔跑的羊腿上,几个踢绊,羊就跌倒在地。颠簸之下,羊肚子上的破口一发不可收拾,内脏一涌而出。我虽然知道狼弑杀之血腥,但亲眼看见格林在我面前豁开奔跑中的羊肚子,让羊自己跺出自己的内脏,还是觉得心里直发毛。
羊像一个大棉包一样倒在了地上,鲜血染红了雪地。格林跑上前查看,围着羊顺时针绕了两圈,又反时针绕了一圈。独自杀掉了比自己重三倍的猎物,格林亢奋而骄傲,这种骄傲让他一改平时先破喉嗜血的作风,面对这个曾经威胁他多次的对手,他要在羊活着的时候将他生吞活剥。他绕到羊脑后,一口咬住羊耳朵准备生撕下来……这一举动大错特错!任何生命都不容轻视!垂死的羊借着饿狼撕耳的力道猛地站了起来,拼尽最后的力量,踩踏着自己的心肝向狼顶了过去!要与狼同归于尽!
格林万万没想到肠肚流了一地的羊还能站起来,他大吃一惊,躲闪不及,被羊结结实实顶了一下,这一下顶得他仰面朝天,最脆弱的狼肚子亮了出来。眼见羊角又朝着格林肚腹冲了过去,格林惊叫着来不及翻身。我惊恐地蒙上了眼睛。
“咚!”一声闷响,没了动静,我惊讶抬头,亦风张大嘴巴,伸手把我的脸拨转过去——羊抽搐着跪在了血泊中,他的肚肠紧紧地缠在前蹄上,绊住了这复仇之路。羊角离正在挣扎而起的格林仅差毫厘。
格林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余悸未消,再不敢大意轻敌。他小心翼翼地绕到跪着的羊背后,看准羊脖子,谨慎地咬了下去……
“这羊真是好样的!坚强!”亦风边烤着羊腿边称赞。我瞄了一眼他烤得正带劲儿的“羊坚强”的腿,一声不吭,亦风却还在自顾自地嘀咕:“其实羊并不弱呀!”
是啊,白天的场景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狼和羊一对一地PK:狼有牙,羊有角;狼有爪,羊有蹄,势均力敌,羊决不比狼弱!羊是狼的菜?司马迁在史记中写道“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把虎、羊、狼这三者相提并论,从而有了“羊狠狼贪”的成语,可见羊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从格林见识过的两只独羊来看,一只羊可以很猛,连格林都屡屡吃亏,可是一群羊就不想战斗,只想逃跑,谁跑最后谁倒霉。一旦狼杀死一只羊,其他羊便继续吃草,他羊的生死与己无关。羊从小生在牧场上,长在皮鞭下,忘了还有自由拼搏这回事,忘了锋利的羊角还可以对付敌人,只在交配的时候才与同胞打得不可开交,外战外行,内战内行。相比之下,一匹狼成不了多大的事儿,而一群狼却势如破竹。为什么?
夜深了,北风透过门缝窗缝钻进来呜呜呼啸着,气温始终在冰点以下徘徊。
“醒醒,喂,醒醒!”亦风整个儿人裹在睡袋里,像条大毛毛虫一样从防潮垫上爬过来,用嘴往我脸上吹气,“快醒醒……你听……格林今晚的声音好像不一样……”
我侧耳细听,格林在近处嗥叫,声音渐低时,远远似乎有回应,不像是山谷回声。我翻身就跳起来,挣出睡袋,推开窗户再听。果然,北风中连续几声清晰的狼嗥从远山传来。我立时想起了几天前在冰面上发现的狼足迹。狼群回来啦?!我们在这里守了二十多天了,终于等到了第一声野狼嗥,格林的呼唤终于有了回应,有野狼,格林就能重返狼群!但这远远的狼嗥可能来自几十公里外,他们是格林的血亲吗?他们会来带走格林吗?
亦风也钻出了睡袋,披衣走到窗前。我一笑:“你不怕了?”亦风把窗户略关小了一点:“还好。”
这一夜,我们兴奋得再也睡不着,也不敢打扰格林的嗥叫,希望那狼家族的回声多一点,再多一点,这里有你们的小狼啊……我裹着厚衣服坐在窗边,和亦风背靠背静静地倾听若有若无的旷野狼歌,那是野性的荒原上最美妙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