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高璇任宝茹 本章:第八章

    和每回接机不同,这一次,只来了杨尔一人,霹雳一落地,父母离婚的现实就明晃晃戳到眼前,想回避都不行。

    “我爸没来?”

    “我一人不行?以后他要淡出咱娘儿俩生活了,你慢慢适应吧。入学通知带回来没有?”

    “带啦。”

    “拿出来给妈看看。”

    “这儿?现在?”

    “就现在!这儿!”

    “箱子里呢,不好拿!”霹雳拔腿往外走,被杨尔死死拽住,赔笑央求:“妈着急,看了才踏实。”当众现眼不可避免,霹雳只求速战速决。杨尔手捧女儿三百英镑换来的录取通知,大庭广众下激情澎湃,“妈一生的梦想啊!”霹雳情何以堪,只恨无处遁形。杨尔的激情一直澎湃到郎心平家,举着裱进镜框的录取通知,四处比画:“把它挂哪儿好呢?”

    郎心平:“楼下大门口!”

    青楚:“没小区门口显眼!”

    小样:“挂环路上,全北京都能看见!”

    霹雳离大家远远的,给李博怀打电话:“你怎么不去机场接我呀?”

    “你妈去就行了,爸明天请你吃饭,祝贺你考上剑桥。”

    “你今晚不回家住吗?”

    “不啦,你好好倒时差,咱爷儿俩明儿再见,啊。”不管霹雳是否情愿,家已重新洗牌,父母已各就新位,除了面对现实,她还有其他选择吗?

    为消灭霹雳的沮丧,青楚、小样拉她去游泳,没想到从水里爬上岸边,沮丧仍旧如影随形:“真想一直跟你们混着,不去英国了。”

    青楚:“没见过一个上剑桥上得像你这么不情愿的。”

    小样:“上剑桥就离你当厨子的理想越来越远了,我看你嫌弃英国的劲头比我嫌弃银川还严重,原来我们都深爱北京这片热土。我妈以前最爱唱《前门情思大碗茶》,自从我说要来北京,她怕煽动我,不敢唱了。”

    霹雳:“来不及了,你已经被煽来了!哎,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小样:“暂时还没怎么样,不过收获还是有的。”

    霹雳:“什么收获?”

    小样:“赚了点外快。”

    青楚:“顺便谈上了恋爱。”

    霹雳不关心外快:“你跟谁恋上了?”

    青楚:“方宇,就不给她留门、让她走窗户那个。”

    小样:“别光说我。”揭露青楚,“她也恋爱了。”

    青楚:“我没有。”

    小样:“你就是恋了!别不承认。”

    霹雳问青楚:“你跟谁恋?是那高齐吗?”

    小样:“不是,比高齐还好呢,是个开宝马的。”

    霹雳:“你俩都没跟高齐?那咱家三个妈热爱的新好男人最后没人要啊?”

    小样:“其实高齐真挺好的,就是没意思。”

    霹雳:“方宇有意思?”

    小样:“反正吧,我跟他在一块儿待着就高兴。”

    霹雳:“你不老说想找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吗?改主意了?”

    小样:“没改,我现在也想找个那样的。”

    霹雳:“那他符合你要求吗?”

    小样:“目前肯定不符合,没准儿将来有希望,我观察观察,不行再换,反正有的是时间,先爱了再说!”

    霹雳忽然改说英文:“越来越二百五,我喜欢!”

    青楚英文回应:“超二!”

    小样听不懂,着急:“说什么呢你们?”

    青楚:“羡慕你活得潇洒呗。”

    “肯定没说我好话,在中国的土地上,不许说鸟语!”小样把霹雳推下水,霹雳拽着小样和青楚,姐儿仨在水里打闹成一团。

    霹雳憋着没敢告诉青楚小样的秘密,第二天一股脑儿倒给雷蕾:“我妈满世界招摇显摆的通知书是我花三百英镑买的,谁也不知道,除了你。”

    雷蕾处变不惊:“反正你也不想上,就步我后尘呗,接下来你要干吗?”

    “长期目标、短期目标各一个,长期目标是实现做厨子的理想!”

    “不错!那短期的呢?”

    “回英国这仨月,我一直在琢磨你的建议。”

    “我什么建议?”

    “对我爸和那女的啊,你让我别跟自己过不去,要么别管他,要么拆散他们。”

    “俩方向,你要往哪边使劲呀?”

    “俩月内,把我爸二婚搅黄。”

    雷厉风行的霹雳当天中午就约李博怀吃饭,地点指定在陈秀上班的茶餐厅。陈秀一见她,心生忐忑:“霹雳,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

    “能来能来,想吃什么,我让后厨单给你做。”

    “不用麻烦,我约了我爸。”李博怀应声赶到,立刻被女儿的拥抱裹住,“爸,想我吗?”

    “怎么不想?”解脱一旁的尴尬人,“给霹雳热奶茶、干炒牛河、番茄炒蛋,我老三样,就这些。”陈秀迅速消失。李博怀以茶代酒,“霹雳,祝贺你考上剑桥,三年辛苦总算没白费。”

    “有什么好祝贺的?又不是我要上,恭喜你前妻吧,她正带着通知满世界展览呢。”

    “她是为你高兴。”

    “她为她自己。爸,现在跟你见面都得约会了。”

    “没有哇,随时都能见。”

    “我昨晚就想见你。”

    “就隔一晚上,今天不就见了嘛。”

    “以后,你不打算回家住了?”

    “那……现在是你妈家,我住不方便。”

    “那我去你那家住几天行吗?”眼神殷殷。

    “我那……是单位借的房子,太小。”

    “小不怕,挤着热闹。”

    “陈秀……偶尔也会过来。”

    “没关系,我不介意,回英国这俩月,我自己慢慢顺过来了,木已成舟,你跟我妈婚都离得了,我就得接受。住过去正好跟她培养培养感情,你不说了嘛,这是我第二个家,我得争取早点融入。”振振有词,不容拒绝,李博怀实在无法推脱,只能把女儿带回住处。老式两居室不宽敞,李博怀在小屋给霹雳支上钢丝床:“你来我这儿,你妈知道吗?”

    “知道,你甭管了。”霹雳四处转悠,卫生间里成双入对的洗漱用品格外刺她的眼,“爸,这不是你一人住呀?也赶上未婚同居的时髦了?”

    “没有没有,她不住这,餐厅有员工宿舍。”否认透着心虚,中国父母在此类问题上做不到坦然。不劳霹雳费唾沫,晚上陈秀进门,谎言立马不攻自破,抖落一地尴尬。李博怀悄悄告诉陈秀:“霹雳要住这。”

    “怎么不早点跟我打招呼?就今晚?”

    “可能不止。”

    “要不我还回宿舍吧。”陈秀识趣。

    此地无银的回避完全没意义,李博怀决定开诚布公:“算了,你别走,迟早得过这关,她也说要和你培养培养感情。”

    说来就来,霹雳重装出场,一改之前对陈秀的冷酷态度:“我叫你陈秀行吗?”

    “行,怎么叫都行。”

    “我在英国给你买了件礼物,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陈秀接过精美的包装盒,受宠若惊:“喜欢,你送什么我都喜欢。”拆开盒子,是一套女士内衣。

    霹雳介绍:“这是英国非常畅销的内衣品牌,一百多镑一套。”

    陈秀问李博怀:“那是多少钱?”

    李博怀:“人民币小两千吧。”

    陈秀被惊着:“那么贵!我从没穿过这么高档的,怎么穿哪?”

    霹雳:“往身上穿呗,我目测的号码错不了。”

    “我、我、我怪不好意思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女人就是要从里往外美出来。你喜欢吗”

    “喜欢、喜欢,谢谢你霹雳。”

    “第一回见面那种态度对你,过后我一直觉得很抱歉,但请你体谅:我还是个孩子,面对那么大变故,很难保持冷静。”

    “我体谅,能体谅,你可不就是个孩子嘛。”

    “今后我要争取努力接受你,为了我爸,咱俩好好相处,行吗?”

    陈秀感动地抱住霹雳:“行,行!从今天起,我就把你当成自己孩子。”

    想都不敢想的和美场面就在眼前,李博怀激动地红了眼圈,张开怀抱揽住两个女人,一时间,貌似其乐融融、天下大同。

    回到卧室,陈秀摩挲内衣、心潮起伏:“太豪华了!这辈子没人送过我这么贵的礼物,霹雳这孩子懂事、可人疼,老李,我也要给她买件礼物。”

    “好哇。”

    “这上面全是英文,什么意思?”

    “Made in China 中国制造。”

    “英国买的,咋是中国制造呢?”

    “在欧美,老外用的全是中国制造。”

    “哦,这东西出趟国,又回来了。活到这岁数,今天我觉出点幸福的意思了。”

    李博怀早看出礼物打哪儿来,私下问霹雳:“那套内衣是从你妈那儿顺的吧?”

    “那不也远销英美吗?”

    “不管怎么说,你今天表现得非常懂事,爸挺高兴。”父女亲热相拥,老的万分由衷,小的神情诡异,李博怀做梦也想不到,女儿的懂事不过是陷阱上的美味,香甜下隐患无穷。

    一边是即将跌入陷阱的爹,一边是严重心理失衡的妈。得知女儿要住李博怀家,杨尔深夜前来兴师问罪,被霹雳堵在楼下:“你什么意思?躲我躲到这来了?咱俩最近挺和谐的呀。”

    “我不为躲你。”

    “那为什么?”

    “我就想跟我爸住一段。”

    “这房子又旧又挤,再说那女的不是也在吗?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我在,她就不常住了。”

    “噢,你来就是为把她挤对走啊?幼稚!”

    “我没想把她挤走,她在我正好跟她培养培养感情。”见杨尔要急,赶紧灭火,“逗你玩呢,我当她是空气,不存在。”

    “你这不是成心找别扭吗?没病吧你?”

    “不是说你俩离了以后我一个家变俩家吗?跟谁住是我的自由,你整天不着家,我回去干吗?”

    “我这不忙着给你挣学费、生活费呢嘛。”

    “我没怪你,你先忙你的,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处理。”

    “跑这儿处理什么事?”

    “那是我跟我爸的隐私。”

    “我是你妈!”

    “我跟爸有点隔膜,想缓和一下。”

    “咱娘儿俩都隔膜十来年了,你怎么不想跟我缓和缓和?”

    “你只要让我在这住上一段,咱俩就暂时没什么隔膜。”

    “你什么意思?神神道道的。”

    “你乖,早点回去,该洗洗,该睡睡,就当我还在英国,过几天就回家陪你,到时候你把外面事忙完了,咱娘儿俩再好好消除隔膜,享受天伦之乐,啊。”霹雳哄孩子一样把她妈塞回车里,杨尔好像闻出点味,女儿住这儿的目的绝不简单,小脑袋里不定憋什么坏呢。

    邢律师没想到,在他讲过一番顾全事务所利益的道理后,赵青楚还是拒绝了昭华邀请:“到了还是拒绝了?为什么呀?”

    “我想活得单纯点。”

    “这什么理由?跟单纯不单纯有什么关系?有利益、能提升你在律师界的地位不就行了?”

    “我不想用这种方式提升。”

    “咦?你们这些大学生,怎么都这么拽呀?”

    “我觉得偶尔拽点儿也没什么不好。”

    “你这是把个人意志建立在事务所的经济损失之上。”

    “我保证在不远的将来,我会源源不断带来这种机会,每个都来得光明正大,您再耐心等等。”

    “合着还是我急功近利?你自信,我拭目以待,这回算你欠我啊。”老邢不明白,这后生小辈哪来的底气,敢让名利追着踩她的拍子,踩不对她还真不答理。

    拒绝法律顾问的邀请,并不意味拒绝其他,比如和周晋共进午餐。周晋还想最后争取:“没想到你这么坚决,我请你完全是因为你的能力,别低估自己,我知道你未来不可限量。”

    “我没低估自己,相信在不远的将来会用能力得到一切,但不是现在。”

    “那好,聘请到此为止,以后我再不提它了。”

    “也别永远不提呀,等时机成熟我还欢迎你提呢。”

    工作邀请告一段落,两人的交往是时候引入新主题了,要啥来啥,新主题立刻从天而降。青楚接到上海打来的电话,居委会主任告诉她,杨怡得了急性恐惧症。青楚一头雾水:“急性恐惧症?她为什么恐惧?恐惧什么?”

    “昨天半夜,你家爬进来一个歹徒……”

    “啊?伤害我妈没有?”

    “还没来得及,就被你妈妈吓晕过去了。后来歹徒被送医院,警察也来过了,但你妈妈精神状态出了问题,说什么也不敢回家,现在人在社区办公室,我们轮流看护她。你能不能赶快回家来一趟?看要不要带她去医院,一直在我们这里也不是办法。”

    “好吧,我马上请假回上海。”刻不容缓,青楚向周晋告辞,赶回姥姥家收拾行装。

    郎心平也被惊着:“你妈没跟歹徒搏斗吧?受伤没有?”

    “好像没有,他们在电话里就跟我说了个大概,具体情况等回去弄清楚,马上给你打电话。”

    青楚以最快速度抵达上海,冲进社区办公室,杨怡正穿着睡衣,捧着别人的饭盒,吃人家给她买的饭,一见女儿就哭:“青楚——”

    青楚奔过去检查:“妈你怎么样?没受伤吧?”

    主任:“没受外伤。”

    杨怡:“是内伤,在心里头,精神上。”

    青楚:“到底怎么回事儿?”

    杨怡:“说起来惊心动魄,我心脏现在还忽悠忽悠地,昨天半夜睡得迷迷瞪瞪,突然听见阳台落地窗响,我一下就醒了,昨天气温高,睡觉前贪凉,我给窗户留了个缝儿,没想到就进来人了,我抓起放在枕头边的斧子,走到阳台门口,正看见他两条腿一里一外骑在窗框上,我吓得一声尖叫——”

    青楚明白了,正翻窗入室的歹徒被举着斧头惊声尖叫的中老年妇女吓破胆,一头栽进窗里,摔晕了。

    主任:“歹徒当场昏迷,直到警察来了也没醒,120直接拉医院去了。”

    青楚:“那你不是没什么事吗?”

    杨怡:“我怎么能没事儿呢?你摸我心口,号我脉,一分钟一百多下,还有血压,噌一下就上去了,我现在根本不能回想,更不敢回家。”

    “我这不回来陪你了吗?跟我回家吧。”

    “我不回去!一进那屋我就哆嗦,跟做噩梦似的,一遍一遍在脑子里过那画面,回去我会精神崩溃!”

    主任:“每隔一两个小时她就出现类似症状,我建议你还是带她去医院看看,我们这里还要办公……”

    青楚哄着她妈好歹出了居委会门,杨怡蹲在街边,就是不肯回家。

    青楚:“要不我带你去医院看看精神科。”

    “精神病才去精神科,我为什么要去?”

    “你不是精神状态出问题了吗?”

    “我有你陪伴抚慰就行了,不要治疗,又不是精神病,去什么医院?”

    “有没有问题不是我们自己能判断的,让医生看看你……”

    “精神科要花很多钱的!他们说你有病你就有病,进去就没自由了,你不想把妈送进监狱跟疯子们住一起吧?”

    “那你跟我回家,不然咱俩没地方可去。”

    “不回去,那房子现在对我来说不是家,是噩梦,你忍心逼我回噩梦?”

    “那你说我们去哪儿?”

    “要不去酒店开个房间。”

    “你以后打算住酒店了?”

    “什么以后?你不是没几天就回北京吗?到时候把我一块儿带走好了。”

    “你不排斥跟姥姥一起生活吗?”

    “我说去北京,也没说跟她一起生活呀,你爸没了,就咱娘儿俩相依为命,你不回来迁就我,我可不就得去北京迁就你。”

    “这我同意,你来就跟我和姥姥一起住好了。”

    “那我不是去给自己找别扭吗?”

    “那你想干什么呀?又要来又不想跟我们住一起?”

    “我去了,你还跟她住呀?当然是咱俩一起!”

    “咱俩住哪儿呀?”

    “在北京买个房子呀!哎呀,目前说不到这个,当务之急看看哪个酒店又干净、又便宜,还有折扣?”

    正在青楚被她妈支得头晕眼花、手足无措时,周晋打来电话关心:“你妈怎么样了?没事吧。”

    “没什么大事,就是受点惊吓。”

    “需要人帮忙吗?我现在也到上海了,刚下飞机。”

    青楚诧异:“你怎么也来了?”

    “正好来上海处理业务,正好现在没什么事。你说地址,我过去看看。”周晋语气里充满关切,不容拒绝,青楚也不想拒绝,这时候,需要有人帮她拿主意。

    “那……来吧,岳阳路78弄93号501。”

    杨怡在旁边竖了半天耳朵,以为是高齐:“高齐吧?”

    “不是!”

    “那是谁呀?”

    “一人。”

    “我还不知道是一人?听你那口气我还以为是高齐呢,谁呀?”

    “我打官司认识的。”

    “是不是聘你当法律顾问的那个房地产商,你跟他都这么熟了?他马上过来?好,我正好见见。”

    “你见个什么劲儿呀?那咱们还得回家。总不能站在街上接待人家呀?”

    “来个男的至少能壮壮胆,回去吧。”参与女儿生活的愿望战胜重回案发现场的恐惧。然而一进家门,歹徒留在阳台上的血迹又刺激得杨怡情绪失控,青楚好容易安抚住母亲,动手收拾房间,扔在茶几上的斧头令她触目惊心,原来自从她去北京上学,孤身一人的母亲每晚竟要靠它壮胆才能安眠。

    周晋赶到,被青楚手持斧头的样子雷倒:“你就这种造型招待客人?”杨怡闻声跑出卧室,传说中的青年才俊果然一表人才,第一印象她给周晋打了高分:“让你特地跑过来一趟,真不好意思。”

    “阿姨受惊了吧?遇上这种事怪吓人的,所以我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

    “别客气,我跟青楚是朋友。我有个熟人在外资医院当心理医生,要不这会儿我带你们过去找他?不为看病,就跟他聊聊,帮阿姨舒缓一下神经,开解开解心理,再拿点药,晚上帮助睡眠。”

    “外资医院都很贵的……”

    “我来安排,您只要跟我走就行。”

    杨怡的身体检查结果表明各项指标都没问题,就是突然受了刺激性惊吓,导致轻微生理紊乱,只需安静休养几天。医生给出建议:最好跟原来的生活环境完全隔离,去一个新地方,有利于尽早摆脱阴影。杨怡立刻点头如捣蒜。

    青楚:“看来真得给你弄个酒店住了。”

    周晋建议:“要不这样,每回来上海我都在公司开发的楼盘落脚,我房间隔壁还有一套公寓,现在空着,里面要什么有什么,跟家一样,你们现在就可以住过去,待几天都行,省得找酒店了。”

    杨怡:“那费用?”

    周晋:“没有费用。”

    杨怡立刻欣然接受:“太谢谢你了,周晋。”

    周晋:“别客气,阿姨,举手之劳。”

    青楚当然猜得出,这举手之劳是专程从北京空运来的,感动不必说破:“怎么?你今天扮演的角色是哆啦A梦?”

    直到杨怡在舒适的公寓里安然入睡,青楚才给周晋讲了母亲的历险记:“我妈手里挥舞把歹徒吓晕的那把斧子,平时就放她枕头边上。今天我才知道,自从我爸去世,斧子就成了我妈的定心丸,已经陪了她两年多。听到这个,我一方面觉得她挺好笑的,一方面心里有那么一点心酸。”

    “看来她一个人独居,心里还是不踏实。”

    “我爸去世后,她看上去很快就调整好情绪,从悲痛中摆脱出来,当时我还觉得她挺坚强,以为她一直是我小时候那个什么都能解决、无所不能的妈,能自己摆平生活里所有麻烦。今天这下可把我惊着了,那把斧子让我清清楚楚看到她的软弱、恐惧,还有内心的孤独。我这个女儿太粗心了,以前光想着离父母越远越好,省得听她们唠叨,束缚自己,一直忽略了她的感受,没意识到随着我长大、独立,她已经退化成一个孩子,需要照顾、陪伴,甚至呵护。”

    “谁在年轻时都只想离开父母,走得越远越好,不知不觉真就走出很远,跟他们隔着千山万水。有一天你猛一回头,发现不管走了多远,始终有一根线连着你和他们,那时候父母已经变老、腿脚不再利索。于是你又得折回头,重回他们身边,跟过去不同的是,你变成大人,他们成了孩子。所有人都是这种轨迹,离开、再回来,分离、再团聚,这就是——家。”周晋言语里有深深的失落,对他而言,家是久违的奢侈品,“我已经没地方可回去了,这是我心里最大的遗憾、缺失,趁你妈还能被你陪伴、照顾、呵护,把该做的都做了、做好,将来你就不会有我这种遗憾缺失了。”

    “你说得对。这次我打算带她一起回北京,以后跟她一起生活。”

    “计划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我不能请太长假,事务所还有工作。”

    “我也这两天走,要不你别操心机票了,我让分公司替咱们仨订好票,到时候一起走。”周晋显然打算把哆啦A梦一直演下去,只希望青楚不拒绝演大雄。

    “谢谢你,把本来该我做的都大揽大包过去,还做那么好。其实在你来以前,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跟你们在一起,让我找到一种家的感觉,我该谢谢你让我掺和你的家事。”

    “围着两个麻烦女人转一天,又听一晚上婆婆妈妈,你不烦吗?”

    “感觉很好哇,我愿意转,也愿意听。”

    “真的?一般男的都没这耐性。”

    “因为他们每天耳朵里进进出出的全是这个,我没有,唯一的亲人,十年没有开口说过话了。你和阿姨叽叽喳喳,我还挺羡慕的,这就是世俗的快乐,你拥有时不觉得,一旦失去,才发现它有多重要,就像我们呼吸的氧气。”

    这晚,地产精英和锐气十足的小律师悄然退场,剩下两颗柔软的心,不知不觉靠近。

    在新环境和女儿陪伴呵护下,杨怡迅速恢复正常,甚至比正常还要好,她强烈意识到自己今后的生活必须重新规划:“你说我孤零零一个人跟歹徒搏斗,万一真出什么意外,被杀了,尸体臭了都没人知道。唉,现在就怕天黑,天一黑就心慌,我发现自己真老了。”

    “我决定了,带你回北京。”

    “暂时呀?还是永久哇?”

    “永久,以后你跟我一起过,我照顾你,再不让你孤独了。”

    “你过去不愿意听我唠叨,我去不是讨你嫌吗?”

    “那你就不能少唠叨点?”

    “看,你还是嫌弃你妈。”

    “要不,我给你找个老头吧。”

    “想甩包袱啊?我不找老头,就跟你!嫌弃也没用,你就得管我!”

    “好好好,我管还不行嘛。”

    杨怡心满意足:“这房子真舒坦!咱要在北京有这么一套房,生活就完美了。”

    “又提房子,昨天我没顾上问,你怎么算计起买房了?”

    “以后要长住北京,咱还能一直住你姥姥家?当然要自己买了!”

    “北京房价太贵,我事业才起步,没有买房资本。”

    “房价只会越来越贵,晚买不如早买,你没钱妈有,咱家存款付首期也够了,我付首期,你还贷款。”

    “这么大主意,你不是临时想出来的吧?”

    “从你死活要留京,我拗不过,就开始盘算这事了。”

    “我反对现在买房,姥姥家明明有地方,也愿意让咱们去住,干吗非买?我不想一早当上房奴,背那么大负担,干什么都缩手缩脚。”

    “有压力才有动力,再说负担也不让你一人背,不行就把咱家上海这套房卖了,反正现在那里都是恐怖的回忆,以后你不回上海,我也不回来了。”

    “这事以后再说吧。”

    “你就没一件事肯顺着我。”忽然想起来,“哎,你跟周晋是什么状况呀?”

    “没有状况。”

    “不对,没状况他那么周到,完全是男朋友的做派。”

    “我们就是普通朋友。”

    “恋人都是普通朋友发展来的,他聘你当法律顾问是不是想追你呀?”

    “我已经拒绝了。”

    女儿到底把送到嘴边的鸭子轰跑了,杨怡刚要抱怨,忽然一转念,“你是不是怕别人说闲话,影响你俩恋爱呀?也对,男女朋友一扯上工作关系就容易出问题,这个你想的还是挺周到的。周晋多大岁数?是单身吧?咱可不能跟有妇之夫,那不道德。”

    “你能不能别我身边出现一个男的,你就评估考察一个?”

    “我是你妈,能不关心自己女儿的感情归宿吗?”

    “我还没归呢,天呐!想都不敢想,你去北京,不等于在我身边安一探照灯、一测谎仪嘛。”

    “你直接痛快招供不就省我事了。”

    “需要告诉你时,我自然会通知你。”

    “通知?我是你妈,你的感情我要参与!”

    “是我找还是你找哇?”

    “你找,但方向得我把握,儿女的人生是一艘船,掌舵的应该是有经验的水手,就是父母。”

    “我怕你给我开沟里去。”

    “那你跟高齐处得怎么样了?”

    “我压根儿就没跟他处,是你一厢情愿。”

    “不处也行,高齐顶多算优秀,但一比,人家周晋叫完美。周晋好,妈改投他一票!”

    “谁给你表决权了?”探照灯加测谎仪从此常伴左右,干扰不可避免,但程度必须控制,青楚决定将不合作进行到底。

    霹雳的不合作,李博怀和陈秀暂时还看不出,仨人在商场里转悠,陈秀一片挚诚:“霹雳,今天阿姨买件衣服送你,自己选,喜欢的我埋单,啊!”

    “不用了吧?”

    “阿姨一片心意,你就挑吧。”

    “你真大方,那我不客气了。”一溜儿品牌店挨个儿逛,霹雳在前面挑衣服,陈秀跟在后面翻价签,越看脸色越难看。霹雳终于看上一件标价一千八的短风衣,“我喜欢这件。爸,我穿好看吗?”

    李博怀:“好看。”

    陈秀急忙干涉:“一千八太贵了!一模一样的在服装市场也就三百。说不定这也是从那边进的货。霹雳,商场东西太宰人,不实惠,现在年轻人都去动物园淘衣服,要不带你去那边逛逛?动批的衣服样式多,还物美价廉,现在白领小姑娘身上花里胡哨的,全是那边出来的,可时尚了。”

    李博怀了解女儿,从小到大,她什么时候穿过批发市场买的衣服?刚想反对,霹雳却出他意料欣然点了头:“那就动批吧。”

    到了喧闹杂乱的服装市场,陈秀如释重负、如鱼得水,这里的消费在承受范围之内,不会让钱包难堪。一件开价三百的短风衣令她如获至宝:“霹雳你看这件,是不是跟刚才商场那件很像?”明明款式质地相差甚远,霹雳的质疑来不及出口,衣服已经上了身,陈秀对自己的眼光很满意:“合适,质地也不错,我看比那件好,老李你说呢?”

    不同出发点得出不同结论,图省钱,这件绝对胜出,可这是该省钱的时候吗?李博怀观察霹雳表情,难以开口。陈秀自顾自砍价,唇枪舌剑,大战若干回合,直到发现霹雳和李博怀都已不见踪影,才扔下衣服去找人。

    回到家,陈秀私下埋怨李博怀:“转一天什么也没买,你们爷儿俩都不配合我。”

    “给霹雳买衣服,咱得配合她,事先我该提醒你一声,她平时穿什么、用什么我都清楚,打小就没穿过批发市场的衣服。”

    “商场衣服太贵了,我一个月才挣多少?花两三百送件衣服,算便宜吗?我平时身上穿多少钱你也不是不知道。”

    “这是两码事,你要送她东西,就得她喜欢。要嫌贵,我可以替你出钱,平时省着过没错,这种时候,该大方就得大方点。”

    “嫌我在你女儿面前丢人了?我一直就这么消费,过去你也没嫌过我。送她东西是个心意,贵贱我得量力而行啊,拿你钱打肿脸充胖子,算怎么回事?”

    不同出发点得出不同结论,这次逛街陈秀和李博怀除了不愉快之外一无所获,而对霹雳来说,他俩之间的不愉快就是最大收获。接下来的三人共处中,霹雳留心寻找扩大收获的机会。她发现父亲负担他和陈秀的全部生活费,而且打算全力承担未来再婚买房的费用,因为陈秀收入低,还要付儿子赡养费。李博怀对此的态度是:“她挣得少我就多担待点,一个锅里吃饭,还分什么你我。”

    霹雳觉得这个父亲有些陌生,从前那家,他是挣钱少的角色,那点工资不值杨尔一哂,家庭地位自然屈居末位。现在这个家,他是经济支柱,是陈秀改善生活的指望,是男子汉大丈夫。生平第一次,霹雳对杨尔长挂嘴边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有了感性认识。

    李博怀不在家时,霹雳坐在沙发上,居高临下看陈秀撅屁股爬来爬去擦地板:“平时你都这么擦地?”

    陈秀气喘吁吁:“这么擦比用墩布干净。”

    “形象不太好。”

    “在家里干活还顾得上啥形象?”

    “怪不得我爸这儿的地板比我家桌子还亮,家务都是你做?”

    “嗨,女人的本分不就是当好后勤嘛。”

    “也不都这样,我妈就从来不干家务,说家务劳动是束缚女人创造力的绳索,是生命意义的贬值。”

    “你妈是事业型,我没她那么本事。”

    “我觉得还是你聪明。男主外、女主内,原始社会就这么分工,好好一个女人,非跑去外面跟男人抢东西,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我家以前弄反了,所以我爸紧着拨乱反正,找个人靠他。唉,瞧我妈这辈子女人当得多失败,一点现成享不着,什么都累死累活自己挣,到了也没落什么好。”

    霹雳充分意识到她爸找陈秀不是正确理性的选择,而是对以往长期受女强人杨尔压制的极度反弹,她更加肯定自己这次破坏行动的正确性。杨尔却对女儿的行为感到匪夷所思:“你到底怎么想的?好好的不住自己家,非跑那边凑热闹,真当那是第二个家啊?跟那种层次女的住一块儿,不别扭?”

    “别扭!”

    “那还不赶紧回来?”

    霹雳讳莫如深:“再等等,我要磨炼耐性。”

    “吃饱了撑的你!跟你爸那么亲?情愿别扭也非住他那儿?”

    “我发誓,跟他们住还不如整天对着你痛快呢。”

    “那我就纳闷儿了,你图什么呀?不对,你是不是憋什么坏呢?不想让你爸过安生吧?肯定是!跟妈说说,你想干吗呀?”

    “反正我有我的道理,别管了你。”

    “你要这样,我心理就平衡了。我也看不惯你爸跟那女的整天做幸福状,好像从前跟我多苦大仇深似的。哎,他俩怎么样?在一起吵不吵架?”

    “不吵,人家比你三从四德,典型的家庭妇女,二十四孝型。”

    “但凡是个女的,只要她愿意,谁不会二十四孝呀?你妈我就是不肯!这回你爸可扬眉吐气了,我算弄明白了:男人就是受不了老婆比他强、比他有本事,非找个踮脚够着他的,才能满足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你还别说,甭管多龌龊一男的,都能找着指望他的女人。”

    霹雳看不得她妈这副大女人嘴脸:“杨尔,你就是一地道的女权分子。”

    “女不女权,反正像你妈我这么卓尔不群的女人,就是落单的命。”

    “你口气听上去……有一丝酸楚、一丝怨恨,还有一丝不平衡。妈你是不是嫉妒陈秀?”

    杨尔蹿了:“我嫉妒她?我一个成功女性,会嫉妒无知妇孺?我对社会的贡献比她大、挣的钱比她多、地位比她高……”

    “可男人宁愿要她,包括你前夫。”

    “男人?男人?难道女人的价值要男人来评价?”

    “不——用!你把全世界当单性,走你大女人的路,让男人去说吧。”

    “我就是这么做的。”

    “那还不平衡什么?你真卡门。”

    “啥卡门?”

    “卡在俩门中间,两头不靠。”这么解释卡门,杨尔还是第一次听说,女儿讽刺起她来,总有层出不穷的新词,她早习惯了,也不在乎,反正无论谁说什么,也打击不了她强悍的自信。

    不管青楚怎么泼冷水,也浇不灭杨怡在女儿这艘船上掌舵的热情,和周晋同路回北京简直就是天赐良机:“周晋,这一路阿姨可要跟你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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