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万人在一个狭小山区运动,不可能完全瞒过日军侦察机的眼睛。
九江的第十一军司令部一片忙乱,当参谋们把一个个轨迹和箭头在地图上逐一标示出来时,冈村的心已经被提到了九霄云外的半空之中。
点连成了线,不过不是第一〇六师团的占领线,而是中国军队在万家岭越来越清晰的包围线。
赶快通知第一〇六师团迅速突围!
事实上,第一〇六师团已提前进入山穷水尽的境地。从马回岭出发时,他们只带了六天的口粮。六天过去,粮弹皆缺,只能像兰封会战时的土肥原师团那样,依靠空投来维持有限的补给。
飞机能运多少东西,在僧多粥少的情况下,很多官兵被迫自力更生,四处寻找食物。可是万家岭内不过寥寥几座小村庄,在坚壁清野之后,老百姓都撤走了,村庄里根本找不到任何能吃的东西。
村庄外面倒是有不多的几亩稻田,但显然也被收拾过了,只是偶尔能看到一些未来得及收割的稻穗,且稀稀落落,少得很。
这些饿极了的家伙也管不了许多,找到后全都如获至宝,把稻穗拔下来放钢盔里搓一搓,搓去稻壳往嘴里一塞,聊以充饥。
至于运辎重大炮的东洋马,人还吃不饱呢,谁还管得了它们。
此时就算冈村不说,他们自己也知道必须马上突围,否则绝无生路。
沙场猎豹
可是师团长松浦却搞不清楚他到底应该往哪里突,在万家岭,到处都是杀声震震,到处都是旗幡烈烈。
冈村立刻给他指路,往西靠拢,第二十七师团可以接应你。
西面在哪里?不知道。
地图越看越糊涂,连那个第十一军司令部下派的樱井中佐都晕头转向。别的地方,或许还可以通过参照物来纠正地图的偏差,但这里除了山林还是山林,哪有什么明显的参照。
有人提了个醒,赶快把罗盘拿出来。
这个罗盘不是用来看风水的,其实就是指南针,在山里迷了路,可以依靠它来确定方位。
让人没想到的是,关键时候,罗盘也失灵了,指针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同样六神无主,不知南北西东。
显然山区周围有强大磁场,是它干扰了罗盘。
松浦傻了,他的部下们也如同一群乱糟糟的苍蝇,在山里嗡嗡乱叫,却不知道往哪里去好。
10月7日,薛岳看到第一〇六师团已全部进入万家岭,而他的口袋阵也基本就绪,遂下达了总攻令。
这是一次战场上的大围猎,它将比兰封会战时的那一次更加精彩,也更加彻底。
据研究元史的专家介绍,曾经用铁蹄横扫欧亚大陆的蒙古军队,其军事攻略有很大一部分就来自于他们的围猎经验。
草原上的野兽通常感觉极其灵敏,行动也异常快捷,猎人如果单枪匹马,是很难捕捉到的,但是蒙古人的集体围猎不同。
他们不是一开始就直接追杀,而是慢慢驱赶,然后一点点缩小范围,直至把所有野兽驱赶到一个固定的猎杀场。用这种方式,可以做到不让任何一头猎物逃脱,哪怕它是一只目标很小的兔子。
薛岳的总攻与此类似,他也在不断缩小包围圈,把第一〇六师团往预设的猎杀场赶。
但是在此之前,他还需要拔除一个障碍,那是一座山,叫张古山(又称张古峰)。
整个万家岭,遍布矮山丛林,这些矮山一般都不高,张古山属于矮子里面拔将军,比最高的矮一点,比最低的高一些——一共才三十米。
别看其貌不扬,但是它的位置很重要,从这里可居高临下,直逼第一〇六师团的核心阵地,且地势陡峭,易守难攻。
松浦师团长尽管已完全搞不清方向,却也熟谙攻守要诀,他在进入万家岭后不久,就抢先控制了这一要地。
对于万家岭一役来说,张古山的得失十分关键。失之,会被第一〇六师团屏于户外,得之,则可将其驱入死路。
薛岳依旧把这块最硬的骨头交给俞济时第七十四军来啃。
俞济时虽是七十四军的老军长,但七十四军之所以出名,却与另外两个人有关。第一个人是时任第五十一师师长的王耀武,另一个是他的部下张灵甫。
张灵甫生活中也很爱漂亮,右额垂下的那一缕头发据说是为了遮掩枪伤伤疤
国民党陆军将领,要评帅哥,张灵甫位列第一。要命的是,他在其他方面也很出众。
有一段相声,逗哏的说:我是北大的。
北大者,北京大学也。
捧哏的浑身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说清楚,你是哪个大学的?
逗哏的起初顾左右而言他,被逼急了,冒出一句:我是北大的,怎么了,又没杀头的罪过。
不过他最后还是承认:我是北京大兴县的,简称“北大”。
这段相声告诉我们,北大是个很牛的单位。其实就是他不说,我们也知道,考大学难,考重点更难,考北大则难上加难。
上溯八十年,整个中国一共也没多少北大学生。张灵甫一不小心就考入北大,而且还是历史系。
上溯八十年,凡是识文断字的,一手字大抵都能看得过去。张灵甫的字却不是看得过去这么简单,他研习魏碑已到一定水平,连书法大家于右任都推崇不已。
上溯八十年,书生论政十分流行,秀才们雄辩滔滔乃至上街游行。张灵甫在北大不但是学运健将,而且慷慨热血到半途休学,像比尔?盖茨那样,只读了一年就直奔自己重新选定的目标——只不过不是开公司,而是报考黄埔,实现“匡济时艰之志”去了。
从儒雅书生到剽悍战将,看似距离很远,但民国时代的很多人都是轻轻一脚跨过。不打仗时这个人会闲居书房,读书挥毫,有时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然而一拿起枪便杀气腾腾,宛如虎豹,完全是一副“醉卧沙场君莫笑”的职业军人本色。
其实在淞沪会战前的好几年,张灵甫已经是胡宗南第一师第一团的团长了。胡宗南手下,黄埔一期、二期的一大堆,能够把四期的张灵甫提拔上来并放到这个显要位置,除了眼光,当然与他自身的表现分不开。
可惜,这么好的前程,却差点让他自个儿给毁了。
这位老兄回去探个亲,竟然把老婆给杀了,这就是民国时期有名的“团长古城杀妻案”。
杀人的过程十分简单,杀人的原因却很复杂。张灵甫自己提供的说法是,老婆偷了他带回的军事文件,又拒不交出,一怒之下,便失手将对方给打死了。
不管什么原因,自古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都是应有之义。前程远大的张帅哥转眼间便沦为死囚,等着秋后问斩了。
然后不知道是张灵甫在狱中递交的申诉起了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在吃了一年牢饭后又被放了出来。
毕竟是民国,要是现在,既杀了人,再怎么减刑,也得在牢里待个十几年。不过这段经历对张灵甫倒是一个不错的提醒,原本他勇则勇矣,却往往伴随着易于冲动的一面,经过牢中面壁思过,渐渐开始冷静起来,后来在抗日战场上屡次上演险中求胜的好戏,不能说与此全无关系。
出了监狱,重见阳光,张灵甫却又再次傻了眼,老长官胡宗南不要他了。
天下第一师,那是多牛的部队,怎么还能容纳一个刑满释放的杀人犯呢。
我从此洗心革面,改过自新还不成吗?
不成。
绝望之际,张灵甫转投王耀武,开始了自己新的人生。
不过第七十四军刚上淞沪战场时,张灵甫还只是王耀武师部的一个高参,并不是说王耀武不想重用他,而是因为团营长位置都满了,不得已就授了这么一个官。
高参高参,有什么可参的,哪有上阵冲杀过瘾。
张灵甫的苦闷,王耀武也看出来了。
陕西有个保安团已改编为补充团,马上要开来淞沪归七十四军指挥,到时老弟你就充任团长吧。
天下第一师的团长,如今只能到小小补充团当个团长了,真是掉价,但张灵甫不在乎,他只要有仗可打就行了。
于是朝也盼来暮也想,就等着那个补充团到上海。
终于来了。
保安团是什么成色,大家都清楚,平时维持维持地方治安,也就比警察稍好一些。
可是这个保安团上阵后的作战能力却让人大跌眼镜。他们不仅在防区内挡住了日军进攻,还多次向对方发起夜袭。
主力部队干得漂亮合情合理,一个初出茅庐的新兵团也能如此,这是最让人惊异的地方。
之前王耀武肯收留张灵甫,无非是因为后者拥有在“天下第一师”当团长的经历,究竟是否名副其实,他也心中无数。
张灵甫在七十四军的初次亮相,顿时让王耀武对这个主动要求下基层的高参刮目相看。
上了战场之后,能写一手好书法的张灵甫马上就成了一头目露凶光、见仗则喜的猎豹,战事紧张时,甚至每每跃出战壕,带头冲锋,在他的带动下,就算新兵团原本是一群羊,慢慢也蜕变成了一群狼。
到七十四军参加南京外围保卫战,王耀武的原有主力已几乎打得精光,前线整团整团地报销,看到团长都被抬着担架送回来,王耀武知道撑不住了,赶紧命令从防御线上全线后撤。
但这时候不是你想撤就马上撤得了的,日军在屁股后面紧跟不放。
正当大队日军穿过已空无一人的防御主阵地时,斜刺里突然杀出一支小部队。
起初,日军指挥官并没太把他们放在眼里:就凭你们,给我填牙缝还不够哩。
但一咬到嘴里,才发现不对劲,不仅填不了牙缝,还差点崩了自己的大门牙。
来者,正是张灵甫的新兵团。
跟着张灵甫从上海一路打过来,新兵团早就不是新兵团了,那是一头狮子带着的一群狼。
张灵甫对他的“狼兵”们说,只有打仗的时候想着时时可死,最后才能步步求生,这就叫绝处逢生。
前面是穷途末路也罢,是火海悬崖也好,都已没有选择,倒不如干个沸腾,打个痛快,哪怕是一同毁灭,也不枉好汉世上走一遭。
新兵团的官兵疯了一样,你咬他一下,他立刻还你一口,真是要多疯狂就有多疯狂。
日军不是说完全拿他们没办法,而是心急着要奔南京去,冷不丁地被抱住大腿,怎么踢和捶都没用,一步动弹不得,也真是恼火到了极点。
顾不上再追赶王耀武的大部队,日军就把新兵团给盯上了。
张灵甫在后面看得真切,霍地跳起,甩掉上身军服,端起手提机枪,带着敢死队一个猛冲便杀了上来。
前面枪林弹雨,不会说你是大帅哥就不招呼你,张灵甫也挨了子弹,左臂受重创。
部下要把他抬下去,随伤兵北渡长江,张灵甫不肯,并且大怒。
昔日项羽兵败垓下,犹至死不愿渡过乌江,张某何人哉,敢因区区一伤而渡江乎?
我说过,时时可死,才能步步求生,今当率诸君与倭夷决一生死!
张灵甫把伤口一扎,裹伤再战,在他的带头力拼下,新兵团终将日军堵在东南方向,并在完成阻击任务后才退入城内。
当军长俞济时在南京城里见到张灵甫时,后者已经脸色苍白,全身绵软无力。俞济时立即卸了他的团长职务,强令其随轮船过江,才救下张灵甫一条性命。
坐在满载伤员的江轮之上,当眼看着古城渐行渐远时,这位职业军人心里的悲凄可想而知。打了那么多年仗,南京究竟能不能守住,他岂能心中无数。
那么多朝夕相处的兄弟,从此再也看不到了。复仇,是张灵甫即使躺在医院病床上也一直念叨着的两个字,臂伤还未痊愈,他便提前赶回部队。
张古山之役,成了复仇之旅的重要一站。
什么叫惊悚
在第七十四军,王耀武第五十一师是绝对主力,夺取张古山自非其莫属,可是即便勇如王耀武,对此战也颇费踌躇。
张古山这样的地势,必须仰攻才行。但如果没有足够的重炮配合,仅靠轻武器攻坚,则伤亡一定小不了,有可能参与进攻的部队还会大半报销。这份苦差事,究竟派给谁好?
张灵甫立即从一众旅团长中站了起来:我去!
对张灵甫的主动请缨,王耀武并不意外,假如这个时候他不站出来,倒是个意外。
这时的张帅哥已升为旅长。在黄埔生云集的七十四军,这种晋升速度算是相当之快,甚至有些超常了。有的人是黄埔三期的,跟王耀武都是同学,但也只能在张灵甫手下当团长。
不过你们谁也不要嫉妒,王耀武手下战将素以悍勇著称,可是谁悍也悍不过张灵甫。一到战场之上,这人简直就如同拼命三郎下凡,而且越苦越难打的仗,他反而表现得越兴奋。他的军功和官衔,真是用身上的累累枪伤堆积起来的。
接下来张旅长的话,却让王耀武深感意外。
去归去,可我不想仰着脸挨子弹,那等于送死。
王耀武有些摸不着头脑了,照你这么说,张古山该如何打法呢?总不能因为你帅,松浦就拱手相让吧。
张灵甫没跟他说打法,他说的是三国。
三国末期,蜀将姜维据守剑阁,十万魏兵被其阻于险关之外,无可奈何。然而魏将邓艾却偷越阴平险道,翻越摩天岭,下江油直取成都,从而一举灭蜀。
想想看,当邓艾冷不丁出现在蜀国君臣面前的时候,那感觉是不是特别惊悚?这就叫出敌之不意。
王耀武有些听明白了,你是不是准备扮一下现代版邓艾?
张灵甫一笑,然也。
我已经到张古山附近观察过多次,正面警备森严,攻击的确比较费劲,不过我已经发现了那条“阴平险道”。
这条道就在张古山的后山绝壁,此为日军不备之处。
王耀武越听越有兴趣,说说看,具体怎么打。
张灵甫早已胸有成竹,遂从容不迫,娓娓道来。
正面,我不会“仰攻”,而要“佯攻”,借日军被火力吸引的机会,组织突击队绕道后山,摸到山顶,从背后袭击它。等突击队得手,正面再从“佯攻”转入“真攻”,如此,必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好小子,瞧这机灵劲儿。王耀武大为称赞,并当场另拨一团,以助张灵甫马到功成。第七十四军为一旅两团制,也就是说王耀武已把他大半个师都交到了自己部下手里。
按照薛岳的总攻令,是预定10月7日下午4点开始总攻,但张灵甫并没有如期行动。
这是一次大规模的攻击行动,日军有海陆航空队的飞机助阵,中国军队又缺乏防空设备,白天冲杀,一定会带来许多不必要的伤亡。同时你还得顾及绕到后山的突击队,一旦被山上日军发觉,则前功尽弃。
不能白天,得在晚上。
张灵甫的第一个目标,不是张古山。
撑杆选手无论多么优秀,他都必须为自己的杆子找到一个合适的支撑点,只有借助这个支撑点,方能一跃而过。
张灵甫也要选一个支撑点,这个点就是张古山侧旁的长岭。
这里据有六百多日军,但他们当时并没有想到对手会发动突然夜袭,劳神了一天,吃过晚饭之后,便进入宿营地睡觉,外面只留了少数警卫。
长岭不高,所以不需要玩绕攻这些花活,从正面完成致命一击即可。
当日军清醒过来时,长岭之上已布满中国军队。
按照冈村的战力比较法则,日军一个联队可敌中央军嫡系一个师,往下推,则一个大队能顶一个旅。
可冈村说的那个联队,其实指的是熊本师团、金泽师团等像样一些的,并不包括第一〇六师团这样的“弱兵师团”。张灵甫以最强对最弱,又是在对方无特种部队和日机助力的情况下发起突袭,结果可想而知。
六百名日军给灭个精光,张灵甫在前半夜就顺利拿下长岭。
后半夜,就得专心对付张古山了。
长岭激烈的枪声,早就把张古山的日军给弄得心惊胆战。继占领长岭后,张灵甫最得意的主力团杀到山下,做强势登山状,更把山上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
张古山的日军多过长岭,计有八百多人,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料到,此时会有一支由精兵组成的突击队攀岩附葛,从后山爬上来。
突然觉得胸口一凉,怎么回事呢?低头一看,一把锋利的刺刀已经从后背透过前胸。
日军顿时乱成一团,不得不回过头来与之对拼。就在这一扭头的工夫,正面部队也趁势掩杀上来。两面夹攻之下,八百名日军很快就垮掉了。
此后,张灵甫牢牢控制了这座著名的山头,就像蒙古人组织的大围猎那样,第一〇六师团没有一兵一卒能从这里漏出,即使你想要趁月夜脱逃,也不过是枉费心机。
张古山区区不毛之地,战后却布满了日军遗留的弹药箱、刺刀、皮带等物品,甚至还有防毒面具及毒气弹,至于未能收敛的双方骨骸,更是俯拾皆是,由此可见当时攻击的突然性及肉搏厮杀的惨烈之状。
中国军队牢牢控制了张古山
经过万家岭一役,人送张灵甫外号:猛张飞。后来田汉到前线两次采访张灵甫,并以张古山之战为蓝本,写出了话剧《德安大捷》。在这部话剧中,张灵甫为实名实姓,公演之后,名扬天下。
张灵甫只是第七十四军的一面旗帜。事实上,这个军之所以特别能打,一个重要原因是军官人人都能舍生忘死,带头冲杀。仅王耀武第五十一师中,四个团共伤亡五名团长(包括代团长)和七名营长,而且大多受的是重伤。
战况进行到最激烈时,俞济时把军部警卫营都派到前线,而成了光杆军长的他也亲自到前线压阵,这才把第七十四军把守的南防线打造成了一道铁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