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深处,最遥远的那个晴夜,我就知道星星数不清。
但是我数过。童蒙未开的我,不止一次地数到十颗或十五颗,就觉得满眼煌煌、满天荡荡,色迷目眩而不能久持。及长,再数,依旧茫茫然恍如海里数浪。但数字却在增加,以五十、以一百、以一百五十为限。
创记录的一次是在寒凉的草原上。冬季,牧草枯谢,人与动物迹近冻僵。坐在远古的岩石上,我裹紧牧人的狼皮大衣,只露出冰麻的半张脸,让眼光穿透夜幕飘飞而去。月亮莹白而大圆,星与星之间疏朗了许多。我直数到一千零五颗,眼睛酸涩着潸然泪下,便喟叹一声打住了。这喟叹证明我已沉淀了一些经历和年龄。
后来,在青海湖蓝波起处,在孟达林原木房前,在唐古拉山口硬邦邦的风里,在新疆霍尔果斯口岸的水泥国门边,在可可西里无人区狼粪的烟袅中,在京城小蜈蚣般拱脊爬行的三环立交桥和天文馆辽远的夜幕下,我又数过十数次,但都没超过五百。我不无沮丧,却没有罢休。天性使然,所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也。
如果有人讥诮我徒劳无益,我便要请问:世界上那些不徒劳的事情哪一样有数星星这般孤静、独立,不加害于他人、不索取于他人,也不乞怜于他人呢?
祖先太遥远,只有闭上眼睛闭出一片深黑远墨来才能想象——那人颤悠悠直立而起,翘首夜空的那个瞬刻,其惊异和悲哀是何等的空前绝后。那个瞬刻为保持身体平衡他挺硬了尾巴,那个瞬刻他把好奇和怀疑烙印在星空,星空便愈加缅邈,那个瞬刻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数数头顶到底有多少闪烁。他数着,因为数不清而无休无止,而生发出许多不肯割舍的思念。人类的整个童年就这样过去了。而星星越来越多,昭昭烨烨如虫如蚁,仿佛星空至高无上的目标是因袭了人的习惯:繁衍。
光华灿烂,河汉一再地流泻,到了今天便戛然滞涩。人们懒惰了,不再发呆地凝视星空,不再存有数清星星的狂妄欲念,其原因在于浅薄的文明告诉了人们浅薄的宇宙知识。人们自以为懂了,也就不再好奇从而深究了。
还有更要紧的,祖先和后代都发现,尽管夜空金碧辉煌,但你数到底也数不出一滴金子。人不能尽力于无用。在繁华尘世里无目的、无功利地活着,实在也是行之艰难的。
然而我对此知少践少,我还在数星星。我相信知少践少从而数星星的不独是我。有那么多深爱的眼睛一到夜晚就睁得其大无比、其亮无肩。
曾经有一位心理学老师把我拦截在鲁院的门口,想获取一个“创作心态”的例证。我说,别老练、别圆滑、别成熟、别古旧、别精巧,而且永远稚拙、天真、鲜活、诚实、简朴,再加上情有所钟,比如数星星……因为我一直在数,我比任何人更知道星星何以数不清,何以值得数。心理学家说这是孩子的作为。不错,面对无限年轻的宇宙,我们为何要急着长大,急着苍老呢?
你明知数不清而偏要数下去,其结果是你有资格告诉他人:只要你数星星,星星就会数到你——你也会是永恒的发光体,活着是山火,死后是磷光——你从不奢望报答,因为星星和你都不知道应该报答什么。你是一个优秀的恋人,你唯一的财富便是爱和离去。
谢绝庸俗,不必怀疑,虔诚地仰起面容,而后虚静,而后涤除一路风尘,而后把红烟绿雾置于身外,而后从北极星开始,数啊数。这便是古往今来象征不朽的宗教精神,是独善其身而后拥有大千世界的美好机缘。
男朋女友,于悲壮寂寞中,坚守孤独,赤身裸体,以初子的形貌蹲踞如豹,以头指天,数啊数。
前辈后代,一切真灵,一切芳魂,都来这里,数啊数。
空洞之恋,空旷之恋,空虚之恋,空灵之恋——一切无目的的献身,一切大智慧的愚钝,一切大理性的狂妄,都在数啊数。
自尊的人生,罗曼的土地,青春方舟,花月美人,情韵塬上,香风晓雾,悲沉之中,数啊数。
有星为伴,安贫乐道,清风未已,把往日风流一笔勾销,只粗衣淡饭,随缘度日,任人笑我,我又何求?数啊数。
直到黎明,满天星光变作一轮太阳。而你躺在中国,窥破阳光背后的神秘,依然不停地数啊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