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说真话 真相都在那里
陈 坤:我一直在看你的眼睛,思考一个问题:这样一个温和的表象,是如何流露出那样犀利的文字?这是我很感兴趣的。
韩 寒:因为我把所有不伤害人的话全都说出来了,把伤害人的话全都留在了脑子里,半夜回家可以写。
陈 坤:我们的区别在于,我把所有伤害人的话都说出来了,把不伤人的话留在脑子里。所以今天的谈天,你也许不会说出真话。
韩 寒:你讲了一句万能的话, “你永远都没有说出最真的话” ,这句话永远都是有道理的。真话其实是一定要说的,但最真的话,往往会给人带来伤害。
陈 坤:这让我想到“真相”这个词,很多人都在说要寻找真相,但真相是大部分人不愿意面对的。比如,我们都会老去,都会死掉,这是最真实的事情,但我们害怕,不敢面对。再比如,我们都会有过气的那一天,这是肯定的,但我们常常沉湎在虚假的繁荣里。所以,我常常在问自己:穿了那么多光鲜的外衣,当一件件很自然地被剥掉的时候,你恐慌吗?
韩 寒:但是我看到现在新来的那一拨(演员),我觉得这个挺难的。其实是这样:人都有虚荣心。你老是希望自己出门没有人认识,觉得生活不够自由,所以很多人说,假如有重新选择的机会,要去做个普通人。但如果这个时候上帝“啪”的一声降落在地上,让他重新选择,他八成不会选做普通人,反而甚至会选择成为更好的自己。不管一个人的名气有多大,他也总有一天会过气,会隐退,就看你如何去诠释。急流勇退也好,淡泊名利也好,被抛弃、过气,都是源于自己的心和行为。你如果出一本书可以卖一两百万本,就会引发各种各样的解读,有些解读看着也挺心烦的;但是有一天你的书只能卖一两万本的时候,你更心烦。比赛也是这样,虽然我一直在扶持年轻车手,也认为未来是他们的,但如果真有一天他们打败了我,我心里不会好受的,但这是迟早会发生的。
陈 坤:我想问,你自恋吗?
韩 寒:说实话,照镜子还是会多看两眼的。
陈 坤:那你自恋的程度不及我。我拍戏的时候,导演都会对其他演员说:“看陈坤多专业,拍完了一场戏都不会在监视器里看自己被拍得好不好看。”其实我自己的想法是:你哪里知道,我已经到了自认为帅到无论怎么拍都好看的地步。但我的“自恋”有一个心理转变的过程。我在三十四岁以前,非常怕老。虽然直到今天,我照镜子的次数可能还是你的十几倍,但心态不同了。我在看镜子里多出的皱纹,同时在观察自己的心。“你恐慌吗?你被这条皱纹吓到了吗?”如果是以前,答案是肯定的。这两年我的心态有一个变化:你恐不恐慌,你都会老。当意识到这个以后,索性就抱着一种“我已经老了”的心态。当你承认自己老了的时候,你就帅到无敌了。然后你会发现一个更有意思的事情,原来真相是:你的心没有老。你刚才讲到的,总有一天会过气。其实我已经过气了,你懂吗?当我把自己看作已经过气的时候,我就不再担心人气,不再担心有多少人来找我。一切都是赚的。我现在玩儿的,是过气以后的事情。实际上,哥们儿是在跟自己玩儿。
韩 寒:其实很多时候,较量是自己与自己进行的,但同时我也觉得,自己和他人之间的竞技也是一种挑战。对我来说,我把所有输赢的概念都发泄在了赛车上面,然后再回到桌前拿起笔,到那个时候,是不能够有输赢之心的。
陈 坤:我有一个朋友,也是一名赛车手。有一天他问我:“坤,你有没有想过来赛车,体验一种竞技的力量感?”这个问题引发了我的另一个思考和另一个层面的骄傲:我一定要去比较和竞技,才能肯定与挑战自我吗?跟自己玩儿可以吗?我的答案是可以。所以你可以把我看作是自high的人。你刚才说,拿起笔是不能有输赢之心的,我非常赞同。你把那个劲儿散了,回来之后就平和了,所以你从进门到现在的分寸感特别好,对每个人保持自己的尊重。
我们的懂 与我们的不懂
陈 坤:听说你在忙着做app。好玩吗?我看你在微博上面算了一个“二五零”的成本。
韩 寒:其实还好。它可能最初只是一个稀里糊涂的产品,一个简单的你睡前或起床后能读一读的阅读应用。
陈 坤:每一个简单的表象,都可能有一个复杂的背后。通常这些背后的东西会让我们有犹豫:能不能做?怎么做?很多时候好像走到一个困境里,走不动了。其实,路是无处不在的,只要用心去走,就可以走出路来。
韩 寒:对,我的观点是,有些东西如果需要更广泛地传播,是要更多有影响力的人参与进来的。他们可能对某些事情不是那么了解,但是他们拥有这样一颗心。不必拘泥于那些细节,因为那些细节是绝大多数人都可能不够了解的,但是这些问题归根结底其实不是问题,只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而已。
陈 坤:有时候我会在微博里讲出不同的观点,招来一片抨击声。我一直都在讲自己是个没读过什么书的人。 当我有一个清晰的观点,哪怕与知识相悖,我也会讲出来。在二元对立的世界里,观点与观点之间是相对的,不必随意去贴标签。
韩 寒:这十几年来,我总是被人说“你不懂”,最初会非常不忿,还会沮丧,会觉得别人怎么这样挑剔,会想着去说服他们,有时又会表现出“不屑”。在这个过程里,我也一直在学习观察自己,观察自己的反应。也许,现在,我会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自己身上。
陈 坤:你说的“观察”,佛学里有个词叫“观照”。就是当一件事情发生的时候,看透它的缘起和走向。别人为什么攻击我?一定有原因。要想一想别人为什么攻击我。可能是在打击一个正在成长起来的人,也可能是别的原因。大多数时候,回击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你很深地去探究别人的用心,你会发现人性肯定有很多阴暗面,也会发现很多张扬的攻击背后可能是非常卑微的心理,你会觉得佛教里那一个词——悲悯,真的是很好的一个词,可以唤起我们平和而宽阔的胸怀。
韩 寒:我对于佛教不是特别了解,但你说的 “观照”、“悲悯”这两个概念,带给我很多启发。虽然我们各自的领域不同,你是演员,我是作家,但我们可能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就是相对于一般人,我们要更多地经历如何面对他人看法这类事情。我们可能都是很随性的人,但作为公众人物,又要承受这个社会中的一些人对我们的想象和期望。是做一个讨大家喜欢的人,还是率性而为,有时候并不统一。
他们的框架 我们的框架 这个世界
陈 坤:我听说有人要找你演戏,这么说你未来可能成为一个演员?
韩 寒:我觉得我做导演可能会好一点,哈哈。首先我认为我去演,就是对一部电影的不负责。之前《二次曝光》找过我,我就一直推辞,我说真的不行,只要我一出来,观众就会笑场。在这一点上,我还是比较有自知之明的。
陈 坤:在我的概念中,有几种职业是最容易转化成导演的,也的确有人在这么做,你怎么看?
韩 寒:其实是这样:做音乐的人和拍广告的人做导演会有一个毛病,就是喜欢把片子分小节。
陈 坤:看来你是准备做导演了,有研究。第一部作品是什么?会考虑让我来演吗?
韩 寒:我请不起你,哈哈。当然我要对你负责,就会对自身的前期工作要求很高。我其实在这方面一直都没有做得特别好。曾经卖过给关锦鹏,但是没有通过审查;我卖给了一个新人,他希望可以通过这个故事去帮他完成自己拍电影的愿望,我一心软就答应了,但其实它是特别难改的,因为它没有故事情节。
陈 坤:我发现了,你的人和你的文字其实是两码事儿。你很柔软,很羞涩,和你犀利、辛辣的文字完全不同。人生就是这样,好多外表柔软的人,内心力量其实是很强的,反而是那些天天在叫嚣的,可能并没有这个能力。所以那些看起来很蔫的人,是不能够小觑的。我举个例子,跟姜文导演见面之前,我以为他是外表很强势的人,但是见了之后发现,他极其敏感和细腻,比我这种被人说成“忧郁”的人还要细腻。
韩 寒:姜文很可能是会回家跟老婆撒娇的那种,我是那么觉得。
陈 坤:我通常对第一次见面很重视,嗅觉很敏锐,像我们家那只短毛狗一样。我用这样的嗅觉闻出了姜文导演内心的敏感。
韩 寒:一个写得好也演得好的人,他必须得敏感。
陈 坤:我觉得不论什么人,如果想活得自在,都应该有敏感的心。下午我和同事在公司讨论,主题就是“打破框架”。怎么打破框架?很复杂,但“敏感”是最基本的元素。只有敏感,才能对于各种条条框框有所警惕;只有敏感,才能对于未知保持好奇。如果一个人对于这个世界缺乏足够的敏感,我觉得他很难找到生活的乐趣。
我们的问题 这个世界不懂
韩 寒:我们常常在一些无聊的问题上纠缠不清。比如,我们常常会讨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其实这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讨论的。如果这个世界上先有了鸡,那就让鸡生蛋;如果这个世界上先有了蛋,那就让蛋孵出鸡。这其实不是一个需要争执的问题。
陈 坤:我们人类,或许本身就是为了一个个未知的命题而创造出来的生命体。我经常对一些既定的事实产生思考。比如跳水,是谁的念头创造了这个体育项目?为此我们搭建一个场馆,全世界的转播车为它转播,所有人都在看。那么,我要问的是:你看的究竟是什么?跳水真的是必需的吗?以至于越来越多的孩子那么辛苦地去练习,而评判的标准也逐渐地水涨船高。
韩 寒:我觉得你非常适合我们的《一个》,我一定要邀请你来写一篇文章。
陈 坤:其实,我就是一演戏的……
韩 寒:你如果长得不那么好看的话,一定是个优秀的作家。
陈 坤:你竟然鄙视我父母送给我的礼物!但是真的,我们被一个又一个的框架束缚着,在打破它们的时候却又那么无力。可能一个人本来是自由地生长着,随性而为,并且心里面有劲儿,是一些社会需求或者人为力量把这样一个人往上捧;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又有多少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要把这样一个形象拉下来呢?为此,我们身边聚集了一群“心怀叵测”的人。
韩 寒:说到这个,我就想到了一个话语权的问题。话语权也是权利的一种,是对权力的另外一种膜拜。因为任何人都会拥兵自重,再谦逊的人也会如此。很多人会把这种话语权不断放大,利用自己的话语权去打击他人,党同伐异,铲除异己。就像我一篇文章里写的:“一般人都会认为存在即是合理的,但有些人会认为,你存在得比我好,即不合理。”他们不会把目光的焦点放在“我要存在得比你更好”,他们想的办法是“我要让你存在得不好”,其实我们每个圈子里都一样。
和这个世界好好谈谈 然后安静地走开
韩 寒:最近看了一个动画片,叫《无敌破坏王》,我蛮喜欢的。我喜欢的片子通常很庸俗。我曾经跟一个 《纽约客》的记者聊天,我当时也说的是真话。我说小时候我爸租了三卷录像带,第一个是《终结者Ⅱ》,第二个是 ,第三个就是《生死时速》 ,我一晚上都看完了,然后我太震惊了。那个记者马上就说:“实在对不起,让你看了这么多的垃圾。”我说你误会我了,它颠覆了我对电影世界的认知。
陈 坤:我很长时间不看电影,但最近看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不得不说李安真的很有智慧,他心里是有一片理性的世外桃源的,那个世界平和而强大,同时又与世无争。
韩 寒:李安是我很欣赏的一个导演,而且经历的事情越多就越欣赏他,不争不辩,任随你说,并且他每一部片子都是水准以上。他专注拍片二十年,想来是极好的。
陈 坤:有一个问题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现实世界里,成功与失败、财富与贫穷其实没有界限,它们彼此交融并且随时转换,无常中皆为缘分使然。我也会试图向身边的人传播这样的思维,跟随缘分。
韩 寒:缘分对我来说就是眼见的,比如说我眼见了一只大闸蟹,这个就是缘分,而没见的就不是了。我曾经救过一只大闸蟹,上网搜“大闸蟹吃什么”,结果搜到的都是“大闸蟹怎么吃”,实在没办法就放了些米饭给它,但是它第二天还是死了。
陈 坤:我脑子里的想法是,我就是那只大闸蟹。其实我们人为地创造了许多惯性思维,比如大闸蟹就是用来吃的,比如数字的顺序就该是从1到9……如果不是这样,我们是不是疯子?我们倒推回去,或许为了好区别,你姓韩,我姓陈,但是回到最初,我们都是相同的“人”。
韩 寒:其实更多的,我想是为了缘分之中的“找到”。就像我们每个人的电话号码都不同。就像狮子也会有自身互相区别的方式,而所有的区别也都是为了“在一起”。
陈 坤:那么坐在时间的坐标上往回看呢?1到9创造了无穷的变化,如果第一次设定的时候是9到1呢,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我觉得好玩的是,为什么我们要执著于现在既成的一切。
韩 寒:就像我们敲击的键盘上面的字母,我们习惯性认为它的排列是有讲究的,但其实不是,它很可能只是一个随机的排列,你为你的习惯回头去找理由、找原因,就觉得看似是合理的。我们在生活里也常常在为随机找理由、找借口,但它其实就是随机产生的。你再摇一次骰子,它可能就不是那个数字了;同样地再来一次,可能9变成1;键盘可能也不是这样排列。当然依然可能有这样两个人坐在这里研究,为什么那个9不是1。
陈 坤:没错,就像那部电影《罗拉快跑》。刚才你提到:“如果重来一次会怎样?”其实每重来一次结果都不同,这也就是所谓的“巧合凝聚了这一切”。可能那个最初,甚至是最初的最初都是未知的,但我们需要在时间的长河里找到并且回到最初。如果不能在肉体上回去,那么就构建一个心里的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