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转眼半年过去了。
宋一坤在海口度过了一段最悠闲的日子,这使他有机会平心静气地读一些书,从容地思考一些问题。然而,近来的种种迹象都表明,这种世外桃源的日子不会太长久了,局势要求他:准备出山。
根据电视、报刊、电台等多种宣传媒体提供的消息,一九九三年九月十八日,福建省厦门市将举办全国性的文稿竟价活动,后经电话咨询证实,这个消息是可靠的。较之其它区域性的文稿交易,此次活动更有影响、更具权威性。对夏英杰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机会,但问题是:目前书稿只有二十六万字,尚有十多万字待完成,而竞价活动的截稿日期是八月十五日,再除去请人看稿征询意见及修改,十万余字的实际写作时间只有两个月。
时间紧迫。
王海打来电话,将于五月九日从江州乘飞机来海口。据宋一坤所知:王海和孙刚的两家餐馆越来越难以支撑,而江州的合资项目更谈得风风火火,但至今也没找到一个真正有实力的投资者,中方企业还一直被蒙在鼓里,“空手道”能否成功,一言难尽。
那么,王海此时来椰城,是礼节性访友还是另有动机?
玉南方面,方子云所负责的新产品研究已取得突破性进展,同时机械制造部分已经完成,并生产出了第一个普通材料的样品,而高科技合成材料已进人大批量生产实验阶段,最后成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根据协议规定,三位研究人员除每月一千五百元的固定工资之外,还要付给每人科研成果费各两万元。今后的工作量按三个月估计,到八月份完成全部技术资料整理,就宣告合作终结,方子云预计:届时可能会有四万元的资金缺口。宋一坤的答复是:宁肯每月损失几千元也要拖延时间,至少要坚持到十一月底。因为那个时候,邓文英借款期限已到,拿回四万元应该没问题。
前方吃紧,而宋一坤却一个铜板也拿不出来。他对九月十八日的文稿竞价虽有信心,但并不排除节外生枝的可能性,担心远水救不了近火。所以,只能寄希望于邓文英那笔借款。不到最后关头,他是不会伸手借钱的。
这天早晨,他的早餐只吃了一半便停住了,没有食欲。一支烟在他的手指之间悄无声息地燃烧,他的脑子在不停地转动、思考,两只眼睛似乎在审视着什么,似乎要将一切都看透、看穿。夏英杰做好了上班前的准备,最后一道程序是她的“专利”项目:吻别。来到客厅,见宋一坤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不忍心打扰他,只在他脸上留下一个唇印,便满足地转身欲走。
“等一下。”宋一坤忽然说道,“你重复一下今天的任务。”
夏英杰心中有数地说:“第一,到单位开证明,把报名表。报名费、像片和证明一起寄给文稿竞价组委会。第二,请三个小时的假,写一个牌子,中午去机场接王海,安排他在国商大厦住下,然后带他来见你。第三,顺便买两千张打印纸。”
宋一坤点点头,嘱咐道:“如果王海问我为什么没来,你告诉他,一坤已经被惯得不成样子,懒得连翻一下身子都得让人推。”
夏英杰说:“可我总觉得你不去有点不近人情。”
宋一坤说:“我判断,王海来海口感情的成分少,投石问路的成分多。我亲自去机场接他过于热情了,有急于贴近他之嫌,会使他产生错觉,助长他的惜资心理,颠倒了事物的本质,即便真有机会合作他也会狮子大开口。现在冷一冷他有好处,至少可以帮助他端正态度,我们过得很好,既不需要钱也不需要救世主。”
“好吧,照你说的办。”夏英杰说。
宋一坤本可以让她走了,却站起来把烟头放进烟缸,出人意料地抚摸着她的脸庞,轻声说:
“这半年,让你吃苦了。”
夏英杰的确明显地消瘦了,她要工作,要写作、要做家务,每天只能休息六个小时,脑力与体力双重劳动紧张而繁重,只有轮休的那天似乎可以奢侈一下,而大扫除、大采购和改善伙食完全得靠她一个人做出来,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她从没幻想过风花雪月的爱情,不像大多数女孩子那样,常有一种性别优越感,以为凭一张漂亮的脸蛋就能使天上掉下馅饼来。她只知道脚踏实地做人做事,用孱弱的双肩担起这份哪怕超出她年龄负荷的沉重。
宋一坤少有的亲热举动使她激动不已,她就势依偎在他胸膛上,轻声问:“你今天是怎么了?”
宋一坤将她搂在怀里,怜惜地说:“我知道你辛苦,可是要培养你的韧性和抗击打能力,不狠下心来不行。人的生存能力说到底就是适应环境的能力,在家多做些模拟训练,出门就可以从容一些。”
“你不用解释,也不用内疚。”夏英杰坦白地说,“我根本没有多想,只要守着你我就知足了。”
“总之还得忍耐下去,”宋一坤说,“这个世界凭的是实力,有几杆枪就有几多身份,和军阀割据没什么两样。尤其是女人,靠别人那种礼节性的尊重,半文不值,摆出多少潇洒也是花架子。”
“这个我懂。”夏英杰笑着说,“我妈常说,年轻时吃苦不算苦,到了老年无依无靠那才是真苦,所以现在得苦干。不过我真该走了,不然就迟到了。来,这边再亲一下。”
宋一坤经过半年的训化已经习惯了许多新的生活内容,但一直害怕脸上被留印记,总感到有失庄重和威严。而他越害怕,夏英杰就越喜欢做,似乎这样更能满足占有欲。此时她见宋一坤又下意识地想躲,便哄着说:
“不许反抗。”
于是,宋一坤又一次被剥夺了威严。从某种意义上讲,夏英杰以爱的名义已经把他统治了。
等门关上,宋一坤立刻迫不及待地把脸上的唇印擦掉了,然后背手、抬头、平视,以大家风范踱了几步,这才觉得回归了自己。
商务中心位于一楼大厅左侧,打字间用铝合金和蓝色玻璃构成,美观,醒目。房间里有序地排列着四台电脑,两台规格不同的复印机,工作环境十分整洁和规范。工作人员身穿统一制服,既端庄又使人赏心说目。
按照分工,夏英杰专门负责英文打字和英文翻译这项工作。
她工作认真,为人热情,所以人际关系很好。这种环境无疑给她利用工闲时间写作提供了方便,尤其中午从十一点到一点这段时间一般没有业务,她的书稿有三分之一是利用这两个小时完成的。
十点钟,夏英杰正拿着一份打印好的清样校对,电话铃响了,是打给她的,她听到了江薇的声音。
“阿杰吗?”江薇说,“有件重要的事,中午我带你去见一个书商,约好了十二点在天府饭庄会面。他是昨天晚上来的,下午还要返回湛江,这可是我托了几道关系才认识的,我也只和他见过一面,据说神通不小,这个人肯定对你有用,不能错过机会。”
“不行。”夏英杰解释道,“一坤有个住在奥地利的朋友今天从江州来,十一点我得去机场接他,时间绝对来不及。”
江薇停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样吧,十一点以前我一定赶去接你,你千万不要离开,咱们见面再说。”说完,她不容夏英杰争辩便把电话挂断了。
将近十一点时,江薇果然准时来了,车子停在路边,对夏英杰说:
“上车吧,我陪你去机场。”
夏英杰面有难色,犹豫再三还是上车了。
江薇驾驶着汽车,问:“有事怎么不招呼一声?”
夏英杰说:“我不能也不想占用你的工作时间,影响了前途谁敢担待?”
“没那么严重。”江薇并不以为然,话题一转说,“约见书商的事我通知对方推迟一小时,一点钟在天府饭庄会面。这样一来时间就错开了,两不耽误,只是得让你的客人在国商大厦多等一会儿。”
“这样的话,我得给一坤打个电话说明一下。”
“我已经打过了。”江薇说,“这事是我擅自作主的,所以请客的费用得由我付。不过,如果你以后因此事发了财,那时候就另当别论了,得给我翻案。”
夏英杰说:“我不是跟你客套,一坤为这本书存有一笔专用活动经费。我身上的钱肯定不够,你先替我垫上,回头我还你。”
江薇了解夏英杰的脾气,也就不再争执,笑着说:“好吧。”
两人一路谈着,不知不觉到了机场。
大厅里聚集着很多乘客。夏英杰和江薇在大厅等了十几分钟,从广播里得知薇机准时降落在海口机场。很快,来自江州的旅客开始通过机场出口,夏英杰站在几个出口之间的位置单手举着牌子,在人群中观察。
一名穿茄克衫的男人看着牌子朝她走来,上前客气地问道:
“小姐,你是替宋一坤接人的吗?”
夏英杰点点头。
一番自我介绍后,夏英杰知道了来人正是王海。
王海问:“坤哥没来吗?”
“他呀,”夏英杰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说,“他现在已经被惯得不成样子,懒得连翻个身子也得让人推一把,就差往嘴里喂饭了。”
“哦?”王海显然对此很敏感,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王海那丝一闪即逝的神色没有逃过夏英杰的眼睛。
“这位是江薇小姐,我的朋友。”夏英杰介绍说。
三人走出大厅。忽然,身后有人喊:“阿杰!”
夏英杰本能地回过头,愣住了,她看到了一张既熟悉而又使她无法相信的脸,脱口道:“林萍?”
“是我,是我呀!”林萍仿佛是从地下钻出来的,她惊喜地迎上来,一把拉住夏英杰的手,激动地说,“我看你半天了,越看越像,可就是不敢认你,没想到还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来接一个朋友。”夏英杰嘴上说着,脑子里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但眼前的一切又确实是真实的。她摇摇头,说:
“天下会有这样的巧合。”
林萍也觉得难以置信,忽然说道:“这是天意,肯定是天意,这说明咱们俩有缘分,有心灵感应。”
夏英杰平静下来,问:“来海南怎么不事先打个电话,也让我有个准备。”
“我想给你个惊喜,震你一下。”林萍把旁边的一个男人拉过来,美滋滋地介绍道,“这是我的男朋友杨小宁先生,法国华侨,我马上要出国了,护照、签证全办齐了,特意来海南向你道别。”
被称作杨小宁的男人三十多岁,穿一身笔挺的西装,皮鞋黑亮。林萍衣着入时,浓妆艳抹,俨然是个阔太太。
夏英杰对王海说:“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林萍,我的朋友。这是王先生,一坤的朋友。”
王海的衣着很普通,这多少助长了林萍的优越感,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对方一眼便算打招呼了。王海显然也不欣赏林萍的装束,只是朝她笑笑,那笑明显是挤出来的。
五人出了大厅。
夏英杰请林萍上车,林萍看看杨小宁,又看了一下同车的人数,毫不掩饰地皱皱眉头说:“这么多人挤在一起,难受,我再叫一辆车。住的地方我已经想好了,就住在你工作的南都饭店,见面方便。”
夏英杰与江薇商量了一下,决定让江薇送王海去国商大厦,她自己陪林萍去南都饭店,然后在国商大厦会合,一起去见书商。
夏英杰叫了一辆“奥迪”出租车,请杨小宁坐在前面,她和林萍坐在后面,离开飞机场。
林萍关切地问:“阿杰,怎么样?”
“离上次通电话还不到一个月,一切都是老样子。”夏英杰笑着说,“也许我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种聪明人,会让你失望的。”
“他现在干什么?还在吃闲饭?”林萍问。这里的“他”是指宋一坤,语气中也充满了轻蔑。她一直对夏英杰的选择有看法。
夏英杰没有计较,也不争辩,而是岔开话题说:“今天太巧了,也太突然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一点钟我还有个重要的约会,现在改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我陪你们到饭店办理住宿,你们先休息一下,回头我给你打电话,晚上请你们到家里吃饭。”
林萍不假思索地说:“我是来看你的,不关他什么事,你有事先去,回头我们再联系。我后天去深圳,既然出来了就多转几个地方,我想让你明天请一天假,我们一起去海边玩。”
“没问题,我一定陪你。”夏英杰说。
林萍看着消瘦的女友,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你真是自讨苦吃,以你的身段和模样,那是天生的福相,何况你还有名牌大学的学历。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杨小宁从一见面就开始注意夏英杰了,此时坐在前面还不时地回过头瞟一眼。夏英杰看在眼里,反感在心里,却并不表现在脸上,依然与林萍谈笑。
这时,杨小宁转过脸来搭了一句:“夏小姐,你的条件太优越了,如果在国外肯定会有发展,窝在这座孤岛上不觉得屈才吗?”
夏英杰笑笑,说,“我本来就没什么才,也就谈不上屈才。”
“谦虚了,谦虚了。”杨小宁没趣地自语着把脸又转回去,不再搭话了。
天府饭庄所处的这条街被当地人俗称“白吃街”或“腐败街”,马路两侧餐馆林立,一家比一家豪华、壮观,各家的迎宾小姐也是各有风姿、争奇斗艳。这条街集中了天南地北各种风格的名莱佳肴。
江薇选择这里,足见她对这次会面的重视。
高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夏英杰和江薇在饭庄门口等候。将近一点的时候,一辆出租轿车开过来,从车上下来两男一女,明眼人不难看出,那位中年妇女一定是老板的妻子,另一位文质彬彬的青年大概是秘书。书商是一位中年男人,穿着一般,个头不高,人却显得精干、老练。
江薇上前招呼,为双方做了介绍。书商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夏英杰,名片上印着:湛江万路达文化公司总经理苏卫国。
“今天夏小姐作东。”江薇笑着打个手势,“各位请进吧。”
进了餐厅,选了一个单间人座,服务小姐站在一旁带着职业微笑等他们点菜。夏英杰把菜谱递给客人请他来点,苏卫国接过菜谱却放下了,喝了一口茶水说:“如果你没有作品,是不会到这种地方花冤枉钱的,我相信你一个月的工资不够这顿饭钱,既然来了就说明你有作品,有诚意,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谈。不过话要说清楚,饭费得三七开,我付七成,这样分配公道一些。”
“苏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江薇的脸色顿时变了,冷冷地问道。
“别误会,我没有半点轻视的意思。”苏卫国解释道,“我是商人,只认作品不认人,我不会因为一顿饭将来在交易上补人情。我倒是希望能请你们,但你们不会接受,你们是另一种女人,所以咱们各吃各的。”
“实在。”夏英杰说,“就按苏先生说的办。”
于是,在座的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口味轮流点菜,气氛并没有因为刚才的事而受影响,反倒显得更宽松了。苏卫国出于谈话方便,把服务小姐也打发走了。
夏英杰直奔主题说道:“苏先生,今天对我来说是个机会,我想先介绍一下我写的那本书,如果你对书的内容有兴趣,我希望不久能够合作。同时借这个机会我也想了解一点出版、发行方面的情况,用新潮的话说,叫作双向选择。”
苏卫国说:“我是靠出书吃饭的,能找到上品的书稿就与淘金者发现金矿是同样的心情。请夏小姐先介绍稿子吧。”
夏英杰如数家珍,从小说的主题、情节、特点作了详细介绍,还回答苏卫国提出的一些问题。从对方的眼神里夏英杰看得出,苏卫国对这本书产生了兴趣,否则不会表现出相应的耐心。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苏卫国凭自己特有的职业嗅觉,从夏英杰的谈吐里感受到了这位女作者的语言能力和思想境界,尤其使他感兴趣的是她对生存、对社会较为客观的认识,丝毫没有浪漫的水分。经验告诉他:只有这样的作者才能写出较有深度的作品。他凝视着夏英杰,问道:“夏小姐,请问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岁。”夏英杰答道。
苏卫国十分自信地说:“你的谈吐和你的作品所表现出来的思想。观念,已经不能和你的年龄成正比了。你固然进过高等学府,但是人的生存意识决不是从中国的教科书里可以学到的。我想,要么你的生存环境比较特殊,要么,就是你身后有一个好教练。”
“也许。”夏英杰说,“但是我现在关心的是你的经纪能力,万一我的书稿还值几个铜板,就得靠贵人帮忙。”
苏卫国介绍了自己作为经纪人的业务实力。
当代中国,书商无疑属于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而苏卫国则是这个群体中较为成功的一员。他拥有两百多万元的经济实力,关系网四通八达,出版界朋友遍布大江南北,强大的发行网络可以渗透全国每一座城市。他有自己的信息收集程序,有自己的编写人员,他可以和全国数千个书摊中的任何一个摊主取得联系。
夏英杰问:“在你看来,什么是好书呢?”
“我是学法律的,经商只是这几年的事。”苏卫国先说明了这一点,然后接着说,“所谓好书,就是指既能赚钱又不触犯法规的书。仔细分类,可以把读者分为政界人士、准文化人、闲散游民等诸多类型,盯住读者的口袋投其所好。中国人都知道,读者口味与法律法规有时候是有冲突的,作为书商两头都得罪不起,所以就得在这两者之间游戏。法律和读者都是第一位的,既要保住性命,又得赚取利润。”
夏英杰说:“政府三令五申不许买卖书号,这对你们会有影响吗?”
苏卫国笑笑,说:“协作出版,这是中国的特产,很大程度上成了买卖书号的一种默契,在全国已是公开的秘密。国家制定的稿酬标准早已经过时了,作者根本不要指望能从出版社捞到好处,出一本书,作者不往里倒贴就不错了。”
就这样,他们在饭桌上谈了一个多小时。
临别时,苏卫国问:“夏小姐,你这本书最快什么时候能完稿?”
“如果顺利,可能在七月份。”
“那好,我等着。”苏卫国说,“写完后你可以按名片上的号码打电话与我联系,看过稿子我们再谈具体条件。如果可能,也可以把这种供求关系以合作的形式固定下来。”
“靠写书活命,我还不敢有这个自信。”夏英杰笑着说。
双方在饭庄门口道别了。
上车后,江薇问:“感觉怎么样?”
“至少不像是个骗子。”夏英杰说,“如果与他合作比出版社更实惠,当然还是要多挣几个了。万一真发点小财,你江薇功不可没。”
“那又怎么样?再请我来吃一顿了?”
“自己人,还用得着这种俗套吗?”夏英杰故意这样说。
江薇开心地笑了。
离开饭庄,她们立刻去国商大厦接王海。路上,夏英杰到邮局把信发了,寄出了文稿竞价报名费,又在一家办公用品商店买了两千张专用打印纸。
宋一坤在家里等候王海的到来。
他已经从江薇打来的电话里得知夏英杰面见书商的事,尽管他心里认为没有必要,但口头上还是同意了,毕竟多一点信息、多一条渠道并不是坏事。况且,江薇已经安排好了,这里面还有一个人情和面子问题。
三点钟过后,门铃响了,王海在夏英杰和江薇的陪同下,出现在宋一坤面前。
久别重逢,王海显得格外亲热,一口一个“坤哥”,从箱子里取出两条奥地利名牌香烟和精美的工艺火柴,还特意给夏英杰带了不少国外名牌化妆品和高级巧克力。而宋一坤则淡淡地应酬了几声,对礼品没有兴趣,也缺乏热情,似乎不是接待一个远涉重洋的朋友,而是接待一个邻居。
王海对宋一坤的性格则真的是见多不怪。
夏英杰从厨房出来,将热气腾腾的茶水端上,给在座的每人倒上一杯,看见桌上的化妆品便责怪道:“王先生,你大老远来看一坤,心情已经尽到了,还买东西干什么。”
王海嘿嘿地笑着说:“我没有多少文化,是个粗人,不会买东西,也不会送东西,如果有的失礼怕地方还请嫂子多原谅。”
“打住。”夏英杰笑着说,“以后不许叫我嫂子,我还没转正呢,说不定哪天一纸休书扔过来,让我怎么下台?”
夏英杰的语气里多少含点抱怨宋一坤的意思。宋一坤全当没听见,起身去书房取了一千元现金递给她说:“今天吃饭,你肯定借江薇的钱了,马上还了。”
江薇笑道:“错啦。今天碰上个正人君子,那书商怕将来在交易上补人情,所以各吃各的,没花多少钱。”
夏英杰接过钱说:“这钱还得用,因为林萍来了,刚巧和王先生坐的是同一班飞机,还带着她的男朋友。我得去南都饭店照应一下。”
“林萍?”宋一坤记起来了,问,“她来干什么?”
“她要出国了,来道别。”
“坐飞机来道别?”宋一坤忍不住微微一笑,“谱儿不小嘛。”
夏英杰说:“我晚上得陪林萍吃饭,管不了你们了,就委屈你们一下自己搞点吃的。江薇下午还有公事,我顺路就过去了。”
江薇说:“我晚上有饭局,如果太晚就不能接王先生了。”
“王海坐出租车回去。”宋一坤说。又对夏英杰说:
“把东西收了,忙你的事吧。”
夏英杰找了一只礼品袋,将桌上的化妆品和巧克力全部收进去,只剩下两条烟,然后提着袋子与江薇一起走了。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宋一坤把王海带来的香烟拆开,取出一支点上抽了几口说:
“不错,就是劲儿小了点。”
王海问:“坤哥对我不太满意,是吗?”
“是的。”宋一坤说,“把金龙打成残废,太过分了,他现在妻离子散,这辈子算完了。”
“哪是他自找的。”王海不服气地说,“偷税是我干的,既然坤哥替我顶罪了,我总得给你一个交待,不然我成什么人了?再说,连补带罚那么多钱,你被判了,公司垮了,这么大的损失,他刘金龙还不该负点责任?”
“算了,过去的事不提了。”宋一坤压抑地叹了口气,问道,“你在江州日子不短了,没到林枫家里去看看?”
“看了。”王海说,“你出手就是一万,我给少了拿不出手,也给了一万。其实,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那是你胃口太大了。”宋一坤说,“你把红旗都插到维也纳了,又杀回来干这么大的场面,资金紧张是正常的。”
王海想说“根本不是那码事”,可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是含糊地笑了两声,转而道:“一晃快两年了,坤哥一觉睡了这么久,听说懒得连翻身都得让人帮忙,是不是该动动了?”
宋一坤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玉南那边我委托人搞了一个专利产品,投产以后应该有点效益。阿杰这本书快写完了,估计也会有一笔可观的收人,有了知名度以后,前景会更加乐观。我是既抓物质财富也抓精神财富,一切都按部就班,没什么要动的。”
“哦,是这样。”王海牵强地附和了一句,流露出的那种心态分明是不愿看到这种结果。他打起笑脸说,“坤哥,我可是把丑话说在前头,有一天我要是混不下去了,就来投靠你。”
“笑话,”宋一坤说,“你们都是干大事的,讲的是大场面大气派,不能同我这个奔小康的相提并论。再说我的庙太小,房檐就那么高,想站直了就得碰破脑袋。”
“那我就蹲着。”王海呵呵一笑,而后又感慨地说,“要是上海的公司不倒该多好哇,那样做生意才真叫过瘾,好像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钱就从天上掉下来了。我一直搞不明白,你怎么会知道哪里有生意,哪里没生意?你怎么知道该找什么人谈,该怎么谈?”
“多用点脑子,什么都有了。”宋一坤语气平缓地说,“中国解放四十多年了,乱哄哄斗来斗去,到现在才想起来立法,谈何容易,无论怎么转轨都存在一个历史的惯性,所以才需要摸着石头过河,而越走水越深,摸到一定程度就摸不着了,就需要科学制定导向。这个过渡时期不是每一代人都有运气赶上的,这就是说,中国到处是机会,到处是漏洞。有资料表明,中国的国有资产每天要流失一个亿,这些钱到哪去了?是流进了一部分人的口袋里。”
“可惜,没能流进我的口袋里。”王海遗憾地摇摇头。
宋一坤继续说道:“按照进化论的说法,在宇宙气候发生大裂变的时候,一部分猴子适应了地球的变化,渐渐演变成了人,而另一部分猴子错过了机会,结果过了万年以后依然是猴子。”
“我懂,我懂。”王海一连说了两声。其实他什么也没懂,只是心里一个劲儿地想:“说什么也得往坤哥这堆儿里凑,凑进去就不再是猴子,就能进化成人。”
他们谈了两个多小时,多半是宋一坤在说。宋一坤的话听上去似乎很不连贯,像一个缺乏主题的谜,亦动、亦静,既有四平八稳的轻松,又有偶尔一露的锋芒,像是教给对方的韬略,又像是讲给自己的心机。虚实之间,王海像在听一部天书。
宋一坤只字不问王海和孙刚在维也纳的情况,也绝口不应江州合资企业的话题,只是兢兢业业地对牛弹琴。
夏英杰踏着红色地毯走到六楼西侧走廊的末端,林萍的客房门锁着,漂亮的锁柄上挂着一个精致的小牌子,上面写着“请勿打扰”四个字。
她只得离开,到一楼大厅的总服务台往客房里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杨小宁,他很热情地说:“林萍正在洗澡,她得准备一下晚上去歌舞厅跳舞。如果夏小姐不介意,请先到我的房间稍等,就在隔壁。”
“不必了,我在一楼大厅里等她。”说完她放下电话。借等人的这段时间又去了商务中心,向经理说明情况,提前请了一天假。
半个多小时以后林萍总算下来了,仍然是那样艳美,她总能使一部分目光随着她的脚步移动。夏英杰从大厅一角的沙发上站起身迎过去,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林萍歉意地说。
夏英杰笑笑,把礼品袋递给林萍说,“你老远来一趟,我也没什么东西可送的。刚巧一坤的朋友送来点东西,我看还拿得出手,就借花献佛了。”
林萍打开一看,兴奋地说:“好家伙,全是名牌货,这得不少钱呢。看不出,那个傻帽儿还会买点上档次的玩艺儿。”
那个傻帽儿,就是指王海。
夏英杰知道,王海是赤手空拳在江州打天下的,如今是华侨,居住在世界名城维也纳,拥有三百多万元人民币的经济实力。但是她不想说这些,因为在一个“公主”眼里,一切都是渺小的。她只是感慨地说:“没想到才半年你竟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那是路线对头了。”林萍得意地一笑,接着说,“阿杰,你现在的日子不好过,这些东西还是你留着用吧,省得花钱买了。”
“我可不敢开这个头,用惯了就不要吃饭了。”
“那我只好收下。”林萍把礼品袋提在手里说,“时间还早,我先把东西送上去,然后咱们出去转转,就咱们俩,到海口最热闹的地方去。”
林萍上楼送东西,很快就回来了,她们一起出了饭店,叫了一辆出租车去海秀大道。
夏英杰陪着她,出了这家商场又进那家商场,看完了时装看首饰,看完了鞋子看内衣。夏英杰来岛上半年了,从来没敢这么奢侈过。充其量骑着车子在马路上观望几眼。今天借这个机会她足足地过了一把瘾,饱了一回眼福。
两个人又渴又累,夏英杰建议到咖啡厅喝点冷饮。她们进了一家名为“玫瑰园”的咖啡厅,这里幽雅的气氛最适合谈话。
夏英杰用吸管喝了一口柠檬汁,说:“如果不需要保密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去了法国以后打算干什么?”
林萍说:“杨小宁的父亲在巴黎开一家很豪华的美容店,我打算先在店里做一两年学点技术,然后自立门户,自己开一家美容店。当然,开始先干点小的,以后会越来越大。”
“那得需要一笔不小的投资。”
“钱不成问题。”林萍自信地说,“我得奖挣了八万,又借了一些,凑够十万元。不够的钱杨小宁会给我出的,我们早晚是一家人,他倒不希望我去闯,但是我这人要强,非得干点自己的事不可。”
“你是怎么认识杨小宁的?”更英杰很关心这个问题。
“在北京的一家歌舞厅里。”林萍说,“玉南电视台搞了一次十佳商场活动,颁奖晚会上十名选美大赛的获奖玉南小姐,都参加了,后来由十佳商场出钱组织一次旅游,到北京玩了三天。”
“才三天,而且又是在歌舞厅里认识的,可靠吗?”夏英杰又问。
“我准知道你会这么问。”林萍有些不悦,皱着两道修饰得很漂亮的眉毛说,“如果杨小宁靠不住的话,那你的那位就更靠不住了。别忘了,你是在看守所认识他的,而且还不到三分钟,难道歌舞厅还不如看守所干净?难道三天还不如你的三分钟可靠?”
夏英杰哑口无言,她真的无话可说了,脑子里不由想起哪本书上读过的一句话:要愚蠢的人接受真理,原来并不比让癞蛤蟆上天更容易。而此时不要说真理了,就连一个正常人的思维程序都无法被对方接受。她只得笑笑说:“你怎么了?关心你也错了?”
林萍也恢复了笑容,说:“你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吧。老实告诉你,我来海口就是为了让你看看我的变化,刺激刺激你的神经,好让你碰出点灵性来。我的良苦用心,你懂吗?”
夏英杰只是微笑而不做回答。
出了“玫瑰园”,天色已黑,海秀大道满街灯火,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广告闪烁不停,真成了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海口的夜生活拉开了帷幕。
夏英杰站在路边叫出租车,这时林萍拉了她一把,指着不远处的一男一女说:“你看,那女的拉客呢。”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确实在拉客。夏英杰没有理会,叫住一辆出租车便拉林萍上去了。
车子都开出老远,林萍这才回头鄙夷地说:“这种事我在北京也见过,真让人恶心。这种女人还活个什么劲儿?放到我身上,我早死了。”
“还是多想想晚上吃什么吧。”夏英杰说,“今天是我请客,你可别错过了这个大好的机会。”
“饶不了你。”林萍开心地说。
这一晚,一向精打细算的夏英杰实实在在地铺张了一回,她陪着林萍和杨小宁在饭店的高级餐厅吃了一顿,又陪他们在歌舞厅玩了两个小时,钱像流水一样花着,只为不让林萍感到冷落。
当她乘出租车回到家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而明天她还得陪林萍,尽管她的时间十分宝贵,尽管文稿竞价活动一天天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