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资源不足看能力
正月十二日,晴
晏起。饭后将去年端午节后银钱数目查点,约计去年用银八百两,还账三百,用去五百,数目不甚清晰。本年另立一簿,须条分缕晰,自立章程。
曾国藩能够名垂青史,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被迫学会了理财。
他是家中的长子,打小就被家族寄予了无限的希望。年龄很小时,他就由父亲带着,和父亲一起去参加县学考试,并比他父亲更早的考入了县学。可想而知父亲是何等的欣喜若狂,从那以后,所有的责任担子,就哗啦一声,全都压在了曾国藩的肩上。
从日记上来看,曾国藩对于理财,分明是更有感觉。这一天他“晏起”,就是心安理得的让自己睡了个舒服觉,然后爬起来,开始拨拉算盘来计帐。但是计算的结果,足以让曾国藩以头撞墙,去年一年,整整花掉了八百两银子。
可是这孩子的收入才多少?
他的岁俸是四十五两银子,再加每月一两半的补贴,全年收入是六十三两,总计亏损是七百三十七两。
要命啊,赚得这么少,花得如此多,这个破朝廷了太拿知识分子不当玩艺了,这么少的薪水,让人怎么活啊。
工资低的,不唯是曾国藩,当时整个朝廷的工资都有点不景气。中国历朝历代,奉行的都是低薪养贪政策。说起来曾国藩还算是幸运的了,赶上雍正乾隆朝,官员的薪水没有不说,还得按月向朝廷缴钱。雍正时曾规定巡抚级别的官员每年上缴二十万两,县令级别的每年上缴五万两。这个做法在历史上有个说法,叫耗羡归公。不知为何,此法令竟为脑子进水的史学家连声叫好,却不想官员家里又没有开着银矿,上哪儿弄银子上缴?
只能是贪污。
不贪不行啊,敢不贪污皇帝就会将你以贪污犯的罪名严打了,人民群众交口称快,倒霉去吧你。
曾国藩时代,官员是不需要再向朝廷缴银子了,但朝廷的俸银仍然不足经维持生计,所以收取下级的孝敬纳贡,就成为了一项名正言顺的制度。
但是曾国藩所在的是清水衙门,没有下级将贪污来的银子送给他,怎么办呢?
只能是借船出海,另找门路。
曾国藩承包了长沙会馆的经营,据当时的帐目,会馆每月房租收入十五千文,被他私揣腰包了。而且他从会馆中弄到的肯定不止这些,因为他当年的债务亏损,只有八十两银子,那么他肯定是通过明摆字画,强收会费等多种经营方式,弥补了自己家巨额的债务亏空。
否则的话,单只是会馆房租的月收入,最多不过纹银八两,根本抵消不了全家人的开销。
据不完全统计,尽管曾国藩四处伸手捞钱,但债务的亏空仍然持扩张趋势,这一年只有八十两,次年就是二百两了,最后亏空拉到了六百两。等到曾国藩首次外放,第一笔贿赂就毫不客气的收了一千两,六百两用来还旧债,四百俩送给亲戚,表示自己很有钱,很气派。
总之,曾国藩是以事功起家,以一介文士而练兵勇。要知道养军队是天底下最花钱的营生,大头兵们临战时虽然逃得飞快,但吃起来毫不含糊,一顿饭啃掉半座小山般的米仓,大致只算个半饱。
而现在,曾国藩每天瞪圆了两眼,四处琢磨弄钱,这个过程是他一生中最值钱的财富。临到十年而后,他想到的所有怪异花样,都能够派上用场。历史上所谓的湘军,就是靠了他花样百出的弄钱之法,养成气势的。
所以说,贫穷磨练人,磨练的就是你在资源不足的情况下,把事情办成的能力。资源不足你都能撑得住,一旦给你机会,岂不得一飞冲天?
这个道理,成就的正是曾国藩。
(2)象黑书商那样思考
正月二十六日,大北风,夜思分类钞笔记。
早起,饭后,阅《易知录》、《汉宣帝》、《元帝》及《武帝》五页。夜深,思将古来政事、人物分类,随手抄记,实为有用,尚未有条绪。
债目理清之后,曾国藩又开始考虑研究学问。
这一研究,他的脑壳顿时大了三圈还不止。古圣贤留下来的书籍浩如烟海,堆如小山,应该从何处入手呢?
有意思的是,曾国藩的治学思路,却是典型的黑书商的思维。
什么叫黑书商的思维呢?
黑书商是指商业社会最正常不过的出版人,他们的出书思维是明确的经济指向的,要以最小的成本,带来最大的经济效益。简来说来就是,他们必须要为市场提供最低廉的智慧快餐,才能够骗过读者,赚到利润。
成本最低最低的智慧快餐,莫过于古来名家的智慧分类集成。想从政的就可以翻政务卷,看看古人是如何搞政治的。想经商的就翻经务卷,看看古人是怎么赚钱理财的。对军事感兴趣的可以翻兵务卷,看看古人是怎么治军打仗的。渴望爱情的还可以翻后宫卷,看看皇帝是怎么弄来那么多女人的。总之这个出版思路,再过一千年也仍然行之有效,最多不过是形式上变变花样而已。
这样一来,一个新问题就产生了:既然这种书如此之多,缘何曾国藩只有这么一个?
理由说透了,很乏味的。书不是用来看的,而是必须要经过思考,将书中的思想构筑于你自己的大脑之中,变成你自己的思想,才真正有价值。实际上这个问题,孔子早就说明白了:只学习不思考,就会越学越糊涂。只思考不学习,就会越思考脑子越转轴,因为没有外界的信息输入,大脑犹如坏掉的唱片,只在一个固定的磁道上不停的转啊转,最终不是精神分裂,也会成为死顽固的怪人。
所谓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说得就是这个意思。
而曾国藩要做的事,是边学习,边思考。
于是我们马上就会猜到,估计他又要累得发病了。
(3)深度思考
二月二十三日,是日在家请客,至二更散。自十八、九以来,人疲乏不清醒,耳徽鸣,又未看书。
看看,我们猜得没错吧?曾国藩果然又犯病了。
这一次他的症状是脑子不清醒,伴有明显的耳鸣症状。
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是因为他的大脑已经进入了正式运行阶段,在大脑深处,沟褶涌动之际,无数的信息正在被分类,被归纳,被总结,被提练,要处理的数据量比较大,已经超过了系统的承受能力,所以他的身体暂时的关闭了信息输入端。此外就是这种深度的思维,要消耗他身体上大量的能量,导致了他身体其它部位能量供应短缺,所以才会身体衰弱。
科学家告诉我们说,我们的大脑实际上最浪费程度最高的部位,只有十分之一的大脑皮层被启动,十分之九的部分终生休眠,到死都没有运行过。
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是因为我们身体从外界汲取的能量,最多不过是供应到大脑需求的十分之一,如果一个人用脑过度,多半会活活累死。传说中的诸葛亮,就是活活累死的,而历史上的袁世凯,22岁那年在朝鲜处理国务,一夜之间头发全部变白了。这些大脑使用过度的事情,是多数人心知肚明的。所以这世上有着太多身体精壮、但脑子空空的人,而曾国藩却只有一个。
除此之外,还有着让曾国藩更为忧烦的家事,无法释然:
五月二十八日,晴,是日,儿子病略好,而心犹甚恐。是日走梅世兄处,代理诸事。
未来的翻译大师曾纪泽病了,这孩子总是这样,偏挑节骨眼上添乱。每当父亲遭遇到麻烦,曾纪泽总是抢先一步病倒。当然这样说话有点夸张,但曾国藩铺在儿子身上的心血,确实是可圈可点。
而对于自己,曾国藩就明显有点不给力。
(4)做人不能太无耻
七月十三日,晴,下半日阴。是日早起,求所为主一之法,而此心纷扰如故。日中陪客,颇形怠慢。
经过长时间的认真学习和思考,曾国藩终于发现:越学习,越发现自己的无知。你掌握的知识越多,需要整合的难度与力度也越高。现在的曾国藩,大脑中成群结队的知识与思想四处乱窜,各行其是,他发现自己需要一个明确的纲目,将这些知识与思想串连起来,构成于自己的专有思想。
也就是说,曾国藩需要对自己的思想进行一个系统性的整合,但这个系统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的,又应该从何开始,他却是举棋不定。
搁在今天,曾国藩怎么整合怎么有道理,他掌握了大量的国学思想。在国学失落的当今,是找不到个对手跟他抬杠的,他怎么说大家只能怎么听。
但在当时,这么个搞法却不可以,因为当时的大师数量超多,你荒郊上跑马自行其是,就会沦为野狐禅,虽然历史上留名是毫无疑问的,但在当时你却捞不到什么,只能沦为傲骨的失败者,让后人赡仰。
但曾国藩琢磨的,并不是后世者的赡仰,他要的是现实的利益。拜托,一家人正坐在屋子里,等他拿钱回来开饭,还要巨额的债务等着他来弥补,你却对家人说:你们活该饿死去吧,我要求之于后世的赡仰……做人不能这么讲话,这样说话太缺乏责任心,太无耻了。
做人不能太无耻。
所以,曾国藩那怕是脑子中已经有了成形的思想,他也得,先去闯过现实利益的这道槛,去向当时享有名望的人物求教。
在某种程度上,这个求教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一个自我推广的延续。你不自我推广怎么成?这世上没人替你义务打广告,你非得自己来不可。
(5)一生的人格分裂
七月十四日,阴雨,问唐镜海读书之法。
晏起。饭后走梅世兄处,明日渠扶梓南归,今日走去探问一切。旋至许世叔处送行,又至周华甫之母处拜寿,又至胡润芝处,问伊扶梓归葬事宜。胡送余《陶文毅全集》二部。又至唐镜海先生处,问检身之要,读书之法。先生言当以《朱子全书》为宗。时余新买此书,问及,因道此书最宜熟读,即以为课程,身体力行,不宜视为浏览之书。又言治经宜专一经,一经果能通,则诸经可旁及。若遽求兼精,则万不能通一经。先生自言生平最喜读《易》。又言为学只有三门,曰义理,曰考核,曰文章。考核之学,多求粗而遗精,管窥而蠡测。文章之学,非精于义理不能至。经济之学,即在义理内。又问:经济宜何如审端致力?答曰:经济不外看史,古人已然之迹,法戒昭然。历代典章,不外乎此。又言近时河南倭良艮峰,前辈用功最笃实,每日自朝至寝,一言一动,坐作饮食,皆有札记。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检者皆记出。先生尝教之曰:不是将此心别借他心来把捉才提醒,便是闭邪存诚。又言检摄于外,只有整齐严肃四字。持守于内,只有主一无适四字。又言诗文词曲皆可不必用功,诚能用力于义理之学,彼小技亦非所难。又言第一要戒欺,万不可掩著云云。听之,昭然若发蒙也。又至陈筠心处、金竹虔处、岱云处,始归。夜写三十个。
这段记载,事实上无关紧要,但却被史家视为曾国藩日记中最重要的记载。如果有哪个史家没有提及这一段,并照葫卢画瓢你摘我抄重复一遍,那么他肯定不是个正经史家,最多不过是个历史爱好者。
但实际上,曾国藩的学问远比他所求救的唐镜海或是倭仁高出不知凡几,说是到了随心所欲不愈矩的地步,也不为过。而且曾国藩所亲身以历的人生哲学,与这一套有着明显的差距,但说到底,理学仍然是当时的主流学派,曾国藩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理学走得太远,这导致了曾国藩一生都处于人格分裂的状态之中,他已经愈越了理学这一标杆,却不得不假装自己仍然蹲在理学的槽子里揾食,目的就是让公众信服。
因此我们还得象每个史家一样,把一段现成的文字抄录过来。解释一下到底啥玩艺儿叫理学。
由于百年来国人孜孜不倦、夜以继日的抹黑,理学已经臭遍了大街,但哪怕理学被抹到黑透臭透,但它迟早仍会咸鱼番生,因为它偏偏是正确的。
事实上,这个理字,不过是一个代称,与孔子所谓之仁,与孟子所谓之义,与苏格拉底所谓美德,与王阳明所谓之良知,都没什么区别,就是对社会自然终极规律的一个描述而已。
程朱理学认为,理是存在于天地万物乃至人生之中的准则,人类如果想活得不是那么郁闷,就必须穷理,也就是花大功夫弄清楚这个准则规律,到底是什么,然后躬身实践。这个穷理的过程,一如孔子要弄清楚什么叫仁,一如孟子要弄清楚什么叫义,一如苏格拉底要弄清楚什么叫美德,一如王阳明要弄清楚什么叫良知,恰恰也正如热力学第三定律的表述,你永远也达不到你所追求的理想状态,人生的价值与意义,就在于这个不懈的追求与探究之中。
这么一说,我们就知道曾国藩与唐镜海之间的思想距离。曾国藩他老人家很快就会狂收冰炭孝敬,以偿还亏欠下来的巨额债务,这个索贿收贿的过程,你能用理学解释得通吗?
解释不清,于是理论和实践就成了两张皮,说一套做一套,永远也摸不到曾国藩人生成功的门道。
为什么理学理论在别人那里,表现出和实践脱节,而在曾国藩身上却合而为一呢?
答案是,曾国藩是真的把理论参透了,形成了自己的思想体系并回落到实践中来,他在体验自己的思想与实践,想脱节也难。而唐镜海也好,倭仁也罢,这两位老兄的理学思维始终未成形,所以他们没办法将此付诸实践。但由于此二人者,在理学的思想领域是探索得除曾国藩之外最深远的,所以他们在当时也捞得盆满钵满,只是历史上的名气,就没办法跟曾国藩相比了。
在此后的继续探究中,我们会发现,曾国藩之所以登上了智慧的极颠,是因为他出于治家理帐的必须,掌握了一门说起来再也简单不过的数学工具:聚类分析。
所谓聚类分析,就是将事物分成几类,然后进行分析的学问。这门学问听着简单,但真正掌握的人,少之又少,当然听说过这门知识的人很多很多,但真正会应用的,就更少。相信唐镜海与倭仁也曾偿试使用这个工具,但他们铁定比不了曾国藩更专业。
替曾国藩想想吧,他家中那么巨额的债务亏空,财务表上的款项该是多么的繁复?曾国藩必须要对如此繁复的帐目作出清醒的分析,否则他就没办法再活下去了。正是这种生活的窘状成就了曾国藩,寻常人等,断是缺乏这个机缘的。
总之,理学的表述是没错的,但如何去探究终极的智慧或真理,这取决于每个人所运用的思想工具了。曾国藩胜人一筹,所以他是曾国藩。
(6)家居风水很重要
七月二十七日,晴,天气渐冷,因风水之故欲易吾房。
早起。饭后又走翰林城处,邀渠同出门看房子。日内,缘翰城言余现所居棉花六条胡同房冬间不可住,翰城善风水,言之成理,不免为所动摇。且言八、九两月不可移徙,故找房屋甚急,而讫无当意者,心则行坐不定。本日,又与翰城看数处。午正归,走文昌馆,为吴蔼人之年伯寿分,申正归。西垣来,邀同至小珊处,遇芸渠,畅谈,二更始归。自二十四日起,以房子故,心不定,不能用功,仅阅《宣和遗事》四卷而已。(天头,是日,接家信。)
曾国藩一生,始终对神秘的事物充满了敬畏。因为他知道,人力所能掌控的范畴,太过于狭窄,而人所面对的整个世界和社会,又因为变量几无穷尽,而超出了人类逻辑思维的极限。具体来说,在一件事情与另一件事情之间,其间所存在的联系过于细微而环节繁复,已经不是逻辑思维所能解释。
就拿风水来说,有人对他说他现在的寓所风水不好,立即就让他手忙脚乱。如果有谁认为他这只是单纯的迷信,那就错了。
要知道,人在这社会上的存在,又或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取决于极细微极细微的心理活动,正所谓道心唯危,人心唯微,这种精微不是能够用数学来表态的,更不是能够用感性的语言来表述的。如果我们一定要作出一个解释的话,那么这事很简单,一旦有人认为你家的风水有问题,就会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人都会坚信你迟早要出问题,正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你再没问题,这时候也非得出问题不可。往最小最小里说,如果你的上级老板听说你家风水有问题,那么他就会无意识的,把最倒霉的差事往你头上派,你说你还怎么个混法?
到了晚年的曾国藩,功成名就,一身正气,那时候的他是不需要理会什么风水的。他老人家就是最好的风水,他居住过的地方,都会被视为风水宝地。但他现在太年轻,还压不住风水,只能被风水所压倒。
这些道理,实际上仍然带有浓重的牵强成份,如果让曾国藩来替我们解释,或许他会有更让我们豁然开朗的观念,但他只是手忙脚乱的到处找房子,顾不上跟我们扯闲皮瞎解释,那我们就没得办法了。
刚说过了风水你不信真不行,看看,真的出事了吧。
八月二十五日,是日儿跌伤眼睚。
黎明起,为九弟点生书。温《巧言》、《何人斯》、《巷伯》、《谷风》、《蓼莪》,共五章。饭后,岱云来,邀同至月乔处拜寿。归,圈《汉书》《李寻传》,赵广汉、伊翁归,韩延寿、张敞传。早刻,写对联一付。走月乔处吃饭,三更始散。是日儿子跌伤眼睚,因手中有箸,跌去,著抵眼角,入皮半分,青肿见面。幸祖宗神灵,为之默佑,若移过半分,则凿入目中矣。
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这孩子真是不省心啊。他手中拿着筷子时跌倒,倒下时筷子插入眼角,幸好插偏了,如果再插正一点,这孩子的招子就废了。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曾国藩没有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事实上,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不敢说出来。
有关此次事件,在瑞士心理学大师荣格的《梦·记忆·思想·容格自传》第21页(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8月版)有一个相近的案例,但我们不适宜太早的拿出来,这样会显得太突兀,会让我们陷入大杂烩般的相关理论迷雾之中。稍后曾国藩会出任心理学大师,自己替自己解梦,那时候我们再说此事更适宜。
(7)这厮竟然是个烟鬼
九月初一日,大冷,(誓从今永禁吃烟)
黎明起,走会馆拈香。归,圈《汉书》《冯奉世传》、《宣元六王传》、《匡衡张禹孔光传》。下半天苦雨三处,寄云处,敬堂处,夜归,早睡。是日早起,吃烟,口苦舌干,甚觉烟之有损无益,而刻不能离,恶湿居下,深以为恨。誓从今永禁吃烟,将水烟袋捶碎。因念世之吸食烟瘾者,岂不自知其然?不能立地放下屠刀,则终不能自拨耳。
直到曾国藩发誓戒烟的这一天,我们才知道这厮竟然是个烟鬼。
他并没有交待过,他是如何沾染上吸烟恶习的。所以这突如其来的戒烟宣言,我们就知道多半不太靠谱。事实上,这时候的曾国藩日记,是写来向领导表忠心的,内中实话少而假话多,此处突然冒出来个戒烟宣言,只是因为他在前面已经向唐镜海请教过,唐镜海是每天都要写日记的,所以曾国藩不能不写。唐镜海每天在日记里反省自己,曾国藩也在日记里顿足叹息,痛心疾首。唐镜海要日记里要求戒欺,也就是不可以自己欺骗自己,这下子可就难住了曾国藩。
曾国藩的麻烦是,他既然已经向唐镜海请教过,那就必须要表现出有进益,以证明他堪称可造之才。可他如何忽悠大家伙,才能够让大家相信这没影子的怪事呢?要知道,他的思想体系自成一家,与唐镜海根本就不在一个路数上,但是他非得有所表现不可,如之奈何?
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他肯定是正端着烟袋锅,喷云吐雾之中,忽然这根烟袋锅已经老土了,那就干脆砸了它好了,砸了它换根新的。
于是他果断砸掉烟袋锅,正式宣称戒烟之后,出门买了根新烟袋锅,舒服惬意的吸着烟,写了这篇戒烟日记。
(8)生平第一次洗脚
九月初二日,从今始吾不得自逸。
早起,温《鼓钟》《楚茨》。饭后,走俪裳处拜寿。因走蔡春帆处,仑仙处、少鹤处。归,阅《汉书》马宫传,《王商史丹傅喜传》、《薛宣朱博传》。下半天,小珊来,余走吴和甫处。
三十年为一世。吾生以辛未十月十一日,今一世矣。聪明日减,学业无成,可胜慨哉!语不云乎: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自今以始,吾其不得自逸矣。道光辛丑初度日识。
这是继首次戒烟而后的次日,曾国藩再度完成的、专门用以给领导批阅的作文。从古到今,写给领导的短文从来就是个掷地有声的表决心,除此之外,任何内容都是多余的。
但接下来,是两个月后的一篇文章,却是有点骇人听闻:
十一月初三日,与岱云走会馆送彭山屺行。
早起,为母亲寿辰设堂拜祝。饭后即与岱云走会馆送彭山屺行。旋在湖广(馆)公饯罗苏溪一天。夜洗脚。为九弟点文一首,圈韩文十五页。
这篇日记作于道光二十一年,公元1841年,是年曾国藩31岁。之所以强调日期与曾国藩的年龄,是因为,这是曾国藩的日记中,首次出现洗脚的记载。
老天爷,别告诉我说曾国藩他老人家,活了31年才洗了一次脚。
事实上,要隔再多几个年头,曾国藩的日记中才会出现洗澡的文章。此外就是他终生承受着皮癣的痛苦折磨,却忽然之间,不再在日记中提到这事,表明皮癣的折磨已经成为了过去式。而同时,相关洗澡的日记却开始频繁出现,这让我们疑心,曾老夫子的病症,与当时低品质的生活状态有关。
以当时北京城的生活条件而言,诺大的皇都仍然沉陷于旧有的农耕管理时代,粗放式特点明显。再要过更多的年头,才会由袁世凯替北京城引入西式自来水,而且当时自来水的引入还引发了大规模的民乱与骚动。当时的中国人不是太习惯这些,至于以曾国藩租居的环境而言,不具备每天洗浴的条件,所以洗脚才会成为他老人家人生中的一桩大事,并隆重的记入日记中,让领导指正。
连澡都没得洗,洗个脚都成为人生大事,这样的人生环境仍然未能阻止曾国藩成就他的人生事业。可知生活品质及状态对人的智能影响,微乎其乎,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9)超越了时代的分类方法
十一月十四日,为九弟选文三种。
早起,饭后岱云来,邀同至湖广馆拜寿。归。走许师处。下半天请小山开方医小儿,大约病症一由受寒,一由煤气蒸逼,一由停滞也。是日与昨日全未看书。是夜,为九弟选文三本。
右选文三种:气体高浑,格调高雅,可以传世无疑者,为一种;议论郁勃,声情激越,利于乡会场者,为一种;灵机活泼,韵致妍妙,宜于岁科小试者,为一种。不分时代,不论题之大小,即其所分之三种,亦有可移易者。要之,吾之所见如此,以是为课弟之本云。十一月十四日夜涤生记。
虽然三十一年才难得洗一次脚,但这丝毫无减于曾国藩那过人的智慧。
我们曾经在前面分析过,曾国藩的日记表明,他掌握了一种有效的分类与归纳方法,这种数学工具让他更易于掌握理学及相关思想体系。在这里,曾国藩再次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完美的案例,让我们一睹他对学问的分类方法。
现在曾国藩的父亲,已经将全部的家庭责任,全部移交给了大儿子。不容易啊,科考一十七次才弄到个老童生,耗尽了一生作此无用功,却终于栽培出大儿子曾国藩这么一个成果。所以曾麟书老人家完全有资格四仰八叉的一躺,把四儿子曾老九曾国荃的教育事项,全部丢给大儿子,不管了。
当时没有学校,教育又不普及,各家的教育只能是摸着黑来,摸对了算你运气,摸错了实属再正常不过。于是曾国藩这里开始苦心钻研教育事业,要把四弟曾老九栽培出一个有出息的孩子。
在这里,曾国藩提出了他对中小学生课文的选择标准,选文共分三类:
第一类是传世之作,特点是气体高浑,格调高雅。接连两个高字,体现在文体风格上,一读就能够品出来。
第二类是适合乡会场所,用现在的标准就是议论文的写作,文体特点是议论郁勃,声情激越。这种文章勾勒出作者的小智慧,但在生活中经常用到。
第三类是宜于岁科小试者,搁现在的标准就是散文的写作。文体特点是灵机活泼,韵致妍妙。这种文体主要用来展示作者在文字的技巧方面,是文学入门青年最喜欢摆弄的。
这个分类体系,经典传世、议论文与散文,是目前全世界各国学生课本都在采用的标准。全世界都在采用不稀奇,因为这个教育方式是集成了整个世界数百年的智慧,才找到这么一个分类方法。而曾国藩,他完全是一个人灯下摸黑瞎揣摩,竟然揣摩出来了与现代教育体制合卯合拍的结果,若非是拥有超前的智慧与不可思议的思想整合能力,这种情况万难出现。
现在我们知道了,曾国藩,他的思想已经超越了当时的时代,也超越了现在这个时代,所以他才会以一个31年难得洗一次脚的智者形象,于历史深处向我们把脚伸过来,让我们心生羞愧。
以后我们还会发现,曾国藩的智慧,就体现在对每件事情的精确分类上,这是当时以大师而自居的唐镜海及倭仁,所无法企及的思想高度。
所以我们认为曾国藩是在忽悠他们,不忽悠不行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忽悠。
(10)强烈的挫折感
十一月十五日,内人分娩生一女
早起,走会馆行香。归,早饭,是日内人将分娩。余亦未至书房看书。儿子请太和堂王医来诊治。夜二更尽,内人生一女。是夜,与九弟同守一夜,不睡。儿子病,甚烦闷,哭泣不时。所雇者仆妇已于昨日开销,小婢又不中用。是日夜,甚劳。断脐及一切事,即内人亲手经理。
这一天,曾国藩的第一个女儿曾纪静出生了。不出所料的,儿子曾纪泽不失机宜的再次生病,这孩子净挑这节骨上添乱,你又有什么法子?
这真是狼狈不堪的一天,儿子曾纪泽躺在床上哇哇哭叫,妻子欧阳氏一个人在房间里咬牙生女儿,曾国藩和弟弟曾国荃,提心吊胆的守在门外。最奇怪的是前些日子雇来帮忙的仆妇,偏偏挑在昨天的时候辞退了,为什么辞退呢?应该还是家里没钱的原因吧?偏偏仆妇前脚刚刚辞退,后脚女儿就要降生了,这可苦了欧阳夫人,她只能是咬牙替自己接生,还要想办法咬断胎儿的脐带。
可想而知,欧阳夫人一定是在心里痛骂自己的丈夫,什么玩艺儿这叫,他还算个男人吗?整天就知道写日记写日记,写那东西有什么用?能换来钱吗?
任何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产生强烈的挫折感。
曾国藩也不可能有例外。
此后八个月,无日记。
长达八个月之久的沉寂,曾国藩一定是陷入痛苦之中,苦苦的思索:怎么搞的这是?脚也洗了,日记也写了,怎么弄到最后还是这么惨,这么失败?
(11)本章事件补
本章所涉曾国藩事件年谱
道光二十一年,公元1841年,曾国藩31岁。
七月,开始阅读宋代理学家朱熹的《朱子全集》,并向京师著名理学家、太常寺卿唐鉴请教读书之法,检身之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