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这条船的始发点是“燕”,也就是燕云十六州附近,这是北;终点是涟水军(今江苏涟水县)的宋军水寨,这是南。
南、北之间,距离达两千八百里以上。
这是一个异乎寻常的距离,并且跨越了两个正在交战的国家,难度可想而知,基本上没人相信。所以,当这条船到达涟水军,说出来路之后,宋军的第一反应就是拔刀逼了过去。
没别的,这是奸细,杀了!
关键时刻,船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他对周围的人说,他姓秦,叫秦桧,是开封沦陷时被金军抓到北方的御史中丞。
他问这里有没有读书人,如果有,应该会知道他。
当地还真有一个秀才,姓王,是个卖酒的。天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知道秦桧,或者他知道秦桧长什么样子,一见面就能确认。这都是谜,反正他走过来恭恭敬敬地给秦桧施礼,说:“中丞劳苦,远行不易啊。”
宋朝是尊重读书人的,他这样说,涟水军立即相信了,派人护送这条船到越州(今浙江绍兴)去见皇帝赵构。
这时是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十月。秦桧在越州重新回到了宋朝皇廷,他的回归让人激动。他是传说中的英雄,当年,他反对割让北方三镇,反对张邦昌篡位,直至被金军抓走,他是多么忠贞、多么勇敢,一直被整个宋室铭记在心,被所有汉人敬仰。
秦桧这个名字,仅次于李秋水。
不过,激动过后,一些疑问也浮上水面。不经意间,秦桧创造了纪录,他是截至这时,唯一一个从北方回归的原宋室高官。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按秦桧的说法,他在北方做俘虏时,被分配到完颜昌的手下,受尽了虐待。后来,由于他才华出众,女真人也佩服他,让他逐渐接触了一些高级工作,比如写点方案什么的。由此开始,完颜昌离不开他了,连上前线打仗都要随身带着他。
这和他逃离的时间很吻合。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十月左右,完颜昌正率军攻打淮河地区。
以上是前因,说到具体的逃亡手段,秦桧表示很勇敢。他看准时机,杀了看守他的金国军人,夺了一条大船,冲破重重险阻,从淮河流域进入长江,抵达宋军水寨。
真是史诗一样的壮举!
听众一片沉默。这是千里划单船啊,比武圣人关云长都牛。这一路上有多少金军,尤其是完颜昌率领的庞大军团,都挡不住他,也追不上他,他的船得有多么神奇的发动机,才能跑这么快呢?而且看船上,那上面载着秦桧的妻子王氏、全班底的家人奴仆,外加大批珠宝钱币、生活必需品,这是逃亡还是旅游呢?
所以,有人怀疑秦桧根本不是逃回来的英雄,而是投降了金国,回来搞事的奸细。有了这个推断,从各种渠道得来的各种说法就陆续出现了。
其中有秦桧在北国的生活历程。
一开始,秦桧和孙傅、何栗等人一样待在赵佶身边,一起被关押。由于赵佶是永远不能被释放的政治犯,所以,他们也要把牢底坐穿。这实在是太悲惨了,秦桧很难过,但也无可奈何。直到一个转机出现了,赵构称帝,宋室又有了希望。
赵佶得到这个消息之后,认为可以和金国谈谈条件,他表示可以替赵构做主,和金国谈关于和平的问题。为此,赵佶使出浑身解数,写了一份和议书,为保万全,又由秦桧加工润色,才送了出去。后面的事也由秦桧操纵,他用大量钱财去贿赂金国首脑完颜宗翰,以确保这件事必成。
完颜宗翰啥反应,他们不知道,这次的和谈结果,他们也不知道,能确定的是,操作方秦桧引起了金国上层的注意。金太宗完颜吴乞买亲自下令,把秦桧从集中营里调出来,分给完颜昌当私奴。
这样,秦桧就有了一个坏人的形象。在这个版本里,秦桧既改变初衷,不再抗战,又大肆行贿,勾引异族高官,行为实在卑劣丑恶。
但是有一点让人怀疑,以重金行贿完颜宗翰……重金从哪儿来,黄龙府里的宋朝君臣穷得跟要饭的一样,连身像样的青布衣服都穿不起,从哪儿能搞到打动完颜宗翰的重金?
这是搞不定的任务。
所以,这个版本存疑。下面是关于他老婆王氏的。王氏出身名门望族,是北宋名相王珪的孙女。以秦桧的家世来说,实在是高攀了。
这女人的故事很多,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民族的命运。她刚出场,就带来了一个无论如何都说不清楚的疑点。
她为什么会跟秦桧在一起呢?
如果秦桧是奸细,那么必须要有点重要的东西留在金国,算是押头。一般来说,这种押头或者是人质,或者是把柄。人质居多,儿子、孙子、老爹、老妈是优等人质,女儿、孙女次之,老婆是最没有威慑力的。
因为老婆如衣服,没人把这个当真。
那也不能让她跟秦桧一起回国,蚊子再小也是肉,不能坏了规矩,但她就是回来了。那么,她可以当做旁证,证明秦桧不是奸细?
也不对,有一个版本中有秦桧既是奸细、王氏又虎口脱身的桥段。那里边说王氏是先于秦桧得到金国上层人物欣赏的“杰出”俘虏。她既美丽,又多才,还聪明伶俐,总之魅力非凡,在所有被俘的宋朝皇室、高官的女眷中脱颖而出,使一大堆金国领导直流口水。
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完颜宗弼,也就是金兀术。之后,完颜昌也坠入情网,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这实在不大可能,根据时间,以及金兀术的职务、爱好等客观原因,他跟王氏之间的罗曼史不会发生。四太子殿下一天到晚忙着打仗,早期和宋朝人打,中晚期和自己人死掐,无论内外都掐出一地人血,自始至终也没什么机会、兴致和这个宋朝女俘搞什么异国畸恋。
况且,就算搞了,难道就会对秦桧另眼相看吗?如果是这样,浣衣院里那么多的宋朝皇室女人早就给她们的亲人争取到各种各样的自由了。
抛开艳情版,来看秦桧以奸细版回归时王氏的表现。她本来是铁定的人质,从此和秦桧天各一方,继续在北方迷惑完颜宗弼等人,可是她不想,她聪明伶俐,足以决定自己的命运。就在秦桧动身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她突然对秦桧吼道:
“家父当年把我嫁给你,曾有二十万贯嫁资,要你与我同甘共苦。现在,大金国信任你,你就要把我抛开吗?”
吼声传得很远,把完颜昌的大老婆一车婆惊动了。女人的话题迅速让女人有了兴趣,一车婆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不可遏制,找了过来。
两个女人聊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反正一车婆回去就找她丈夫完颜昌谈话,一阵“女真枕边风”吹过去,王氏就跟着秦桧上船了。
审视整个过程,如果是真的,那么,我们真该感叹十二世纪中国妇女的人权地位,什么样的事情她们都能参与,什么程度的决策她们都能够改变。这是一个多么先进仁道的社会啊。
一句话,我感觉这是地道的野史,当小说看还可以。
那么,话又说回来,秦桧到底是不是奸细呢?路途如此遥远,家眷却安然无恙,这让人们的心中都画出了一个个巨大的问号,让人没法解释,而且怎么解释都觉得牵强附会。
秦桧就在这种疑云中走向南宋朝堂,一路上遭遇无数质疑的目光。不过,他不在乎,因为有两位大佬向朝廷保证,说他是忠臣,绝不是奸细,而且,他的回归是英雄壮举。
这两个大佬分别是首相范宗尹、同知枢密院事李回。两个人加起来正好是南宋军政大权的总和。他们联袂出场,就算不能让人心尽服,至少秦桧在官场内部可以安身立命了。
不久之后,人们一直在琢磨,难道从涟水寨卖酒的王秀才,到南宋首相范宗尹、枢密院事李回,他们都是秦桧的同伙,一路把秦桧护送到赵构的面前?
参照以后的事情,没法不让人怀疑,而答案又是那么模糊。王秀才这个人无从考证,难道他是金人设在涟水寨的内线吗?
没那个必要。一个卖酒的,军、政两界都挨不上边,功能几乎接近零,没有培养价值。那么是范宗尹吗?更可笑了。
查范首相的履历,这真是一位青年得志、意气风发的人物,其蹿红速度之快,让刚刚打破纪录的张浚都感到自卑。范宗尹,字觉民,襄阳邓城(今湖北襄阳)人。进士出身。在靖康之变前,史书上说他“累迁侍御史、右谏议大夫”。
看着很正规吧,事实上超级吓人。他生于公元1100年,靖康之变是公元1126年左右,算一下吧,他升为言官首脑时只有二十六岁,还是御史台、知谏院双料首脑!
这是个名副其实的官场妖孽。
之后,他赞成割让北方三镇,和当时的御史台长官秦桧唱反调。再之后,金军退兵,张邦昌派人向赵构表忠心,派去的人就是他,这让他第一时间给赵构留下了好印象。建炎南渡之后,赵构忍过了苗、刘叛变和“搜山检海”之厄,陪他一起受罪的朱胜非、吕颐浩也翻身落马,都丢了相位。
等事情都安定之后,范宗尹上位。
而此时,张浚还在大西北和曲端较劲,和一大堆完颜打生打死呢……相比之下,范宗尹的幸运简直是人神共愤。
这样的人,是能收买的吗?
所以,范宗尹作证之后,官场相信了,民间寂静了,赵构也动心了。甚至,范宗尹的证明,让范、秦两人的声誉都有所上升。
他俩本是敌对的,这时,范能为秦澄清事实,是很高尚、很绅士的行为,他有着纯洁的心灵!而这个正是南宋官场的标志,是最辉煌的时期才会有的事。
比如范仲淹与富弼、吕夷简等人之间,彼此虽然不同意对方的观点,但能协力为国分忧,这才是大臣之间应有的气量。
看着很崇高吧,说实话,之前我也很激动,可史书看多了,渐渐品出了些许异味。政治就是政治,没什么品味可言,像什么“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之类的话,都是骗人的。谁要是把这个当真,一定会死得超级难看。
就像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铁血人物罗伯斯比尔一样。法庭宣判他死罪时,他一次次想站起来发言,却被一次次打断,到死也没有获得什么说话的权利,纯属活生生憋死的。
具体到秦桧与范宗尹之间,范妖孽为什么会力保秦桧呢?不是利益关系,也不是奸细的互相掩护,那么是上面说到的高尚、绅士、纯洁、气量之类的吗?
总觉得很虚幻,太假了。
思前想后,纵观秦桧一生,一个答案才悄悄浮出水面。这时说出来,会不会是剧透呢?会不会降低阅读兴趣呢?
应该会,但我不得不说,说了才会在一堆乱麻里理出清晰的脉络,才能让大家知道秦桧是怎样一步步走上汉民族第一败类的神坛的。
请注意,秦桧最大的伎俩——欺骗。
这是个很常见的伎俩,但凡一个想作恶、甚至想办点什么事的人都具备。但是,秦桧把它升华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层面。历史会证明,他让每一个大人物翻身落马、身败名裂,不管对方是谁。哪怕是神勇睿智的岳飞、至高无上的赵构、号称“识人第一”的张浚,还是眼前这位迅速蹿红的范宗尹,都被他骗得团团转,直到失去一切。
直到他死后,他们才能稍微喘口气。但是,却无法改变他生前所规定的事情。
尤其令人发指的是,秦桧的欺骗伎俩是无解的。很多与他有关的事,哪怕是八百多年后的近代,仍然充满争议。连他本人到底是好是坏,是为国着想的忠臣,还是无耻的汉奸这件事情,都有各种不同的声音,人们没完没了地去分析它。
骗人骗到这种程度,让人怎么办呢?
记住他的个性,来看眼前发生的事情。范宗尹认定他是身世清白的好人之后,把他引荐给赵构。这是赵、秦之间的第一次会面。稍等,这两个姓氏在中国历史上是有特殊意义的,它们连在一起,在后来的清朝皇宫里频繁出现过。
赵,秦朝的赵高;秦,宋朝的秦桧。这两个姓因为这两位人才被清朝的皇帝钦定为宫里太监的统姓,以提醒皇帝们小心身边的人。
唉,从何说起呢?又不是姓氏本身的错。
对这次会面,秦桧准备得非常充分。他给赵构带来了两个非常重要的消息。
第一,赵构父母的近况。
这是非常重要的,历史一直说赵构很冷血,这不准确。赵构是个复杂的人,他有冷酷的一面,也有充满人性的一面,他一样也会思念父母。历史可以证明,后来,当赵佶的死讯传到江南时,赵构心如刀割,怒不可遏,第一时间找到了最强的将军,集结所有兵力北伐,发誓要为父亲报仇。
这时,他问了很多,秦桧说了很多,这都是难得的第一手资料,除了秦桧之外,没有人能提供给他。因为聊的都是亲情,产生的亲近感也与众不同,这让两个人的距离瞬间拉近。
第二,秦桧提出了一个政治观点,原话是“如欲天下无事,须是南自南,北自北”。这句话很有学问,从字面上看很简单,是说南方的人归南方,北方的人在北边。只能是这个意思吧。但以什么时间段为准呢?
如果以靖康之变前为准,那么秦桧就是个坚定的抗战派,一心要收复故土。大家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女真人退回卢沟桥以北,宋朝人回开封。
可如果是以靖康之变后为准呢?
秦桧当然不会这样糊涂地对皇帝说话。在定义南北问题之前,他先和赵构谈了一下彼此对当前局势的看法。中心议题是女真人到底想干什么。
这在“搜山检海”时没必要探讨,完颜宗翰等人的目标只有一个,即灭掉赵氏,吞并整个江南,把金帝国的疆域一直推进至海岸线最南端。
可是在黄天荡、建康两战之后,这事儿就得两说了。最年轻、最活跃的完颜宗弼被痛打之后,女真人推出了一个傀儡王朝——刘豫的“齐”国,由它在宋、金两国之间缓冲。
这说明了什么呢?女真人并不是什么战神的后裔,并没有什么“不战胜毋宁死”的信念。这些因为反抗而起兵的穷苦人,在连续挖倒了两座空前巨大的烂掉地基的庞然大物之后,遭遇了空前强烈的抵抗,终于变得理智了,不想硬拼了。
秦桧提醒赵构,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正好可以向金国请和。“南自南,北自北”,维持现状的话,金人一定会满意,也会同意。
赵构犹豫不决,他是想求和的。这几年的惨痛遭遇,他实在是受够了。他可以摸着良心说,自己从来就没想过什么收复开封之类的事!可是,要怎样操作呢?他之前已经给金国写过国书级的求和信了,信里连皇帝封号都放弃了,改称自己为“康王”,但求来的是金兀术满世界的追杀……这时再求和,信写给谁?怎么写?
秦桧指出了一条明路。他说,据他在北方长期而又近距离的观察,金国元帅左都监完颜昌是一位爱好和平的人,曾多次表示过对赵构的友好。如果写信给完颜昌的话,事情会走上正轨。
赵构再次犹豫不决。他不是不相信,而是这里有个面子问题。政治交流的前提是身份对等,他可以给完颜吴乞买写信,别管这多么谦卑,至少是皇帝写给皇帝的;可完颜昌连金国军方的最高首脑都不是,如果突然间给他写信,是不是太失身份了?
这是个问题。
秦桧再次给出了建议。他说信还是要以皇帝的身份来写,毕竟是两国之间的大事,除了皇帝本人之外,没有谁能做主。至于送信的人,可以在南宋军方里找一个与完颜昌身份对等的人。这样,如果事成,可以诏告天下,是皇帝带来了和平;如果不成,只不过是下边的一个军人的个人行为而已,与宋室无关,与时局无关,与皇帝的声望和名誉无关,与什么都无关。
赵构的眼睛亮了,这的确可行,而且,他的军队里还真有一个能干这件事的人。
大衙内刘光世。看身份,刘光世是建炎南渡之后第一个建节的人,比吴玠还早,所以,在和尚原大胜、吴玠建节时,得加个“因军功”而建节的第一人的前缀。
时光流逝,许多事情很快发生了,它们在乱世里像爆炸了一样四处乱飞,谁也没法一一道来,除非要看流水账。所以,只能需要什么,筛选什么,比如刘光世在这段时间里所做的事。
刘光世本性大暴露。
在我的印象里,这人很乖、很聪明,非常愿意做个听话的、享受型的下属。如果要取个外号的话,应该叫他“乖乖虎”才贴切。
真的吗?恰恰相反。在南宋朝廷里,皇帝、宰相们最头疼的就是他。这可以在一幅传世名画《南宋中兴四大将图卷》中形象地看出来。在那幅画里,张俊身着红袍,面目舒朗,再没有早年窘迫压抑的神色。岳飞、韩世忠两人身着黑袍,神色沉郁,两位战绩最佳的人反而最低调。
看大衙内刘光世,他身着青褐袍,轩目扬眉,趾高气扬。其余三人都微微俯低身姿,双手交叉握于胸前,态度恭谨。唯独他双手插在腰带里,挺胸抬头,不可一世。
这太传神了。这几年里,他就是这么生活的。赵构命令他去当杜充的下属,他列出清单来,说杜充有六个问题让他很烦,不去。苗、刘叛变,张浚命令他发兵,他嗤之以鼻,说:“你算老几,凭什么听你的。”直到老牌大臣吕颐浩出面,他才起程。金兀术追杀赵构,孟太后带着整个后宫逃往南昌。赵构派他在江州挡住金军,这位老兄居然一路狂奔,到达江州之后,立即开始喝酒。
金军渡江,他不知道。金军杀到,他马上逃跑。孟太后自己想办法,才侥幸逃脱敌人的手掌心。楚州被围攻百日,赵构亲手写了五份圣旨要他救援,他不去。张俊调他去剿匪,他说自己身边还有匪呢,剿完了再去帮忙。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奇妙的是,他每次不听话换来的都是——加官进爵。
没别的原因,他有兵!
这时,赵构想了又想,觉得让刘光世写封信还是能命令动的,于是,他把任务交代清楚了。这次,大衙内很给面子,把赵构的信放进信封里,外面写上自己的名字,派出五个人,人手一份,保证信能冲破交战区,顺利送到完颜昌的手里。
信送出去了,南宋开始等待。因为这封信,还有之前秦桧在北方所受的苦、在靖康时的坚贞,宋朝加封秦桧为礼部尚书。四个月后,也就是宋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二月,秦桧升任参知政事。
他成了南宋的副宰相。
闪电一样的晋升,秦桧并没有满意。他谨慎地压抑着自己,每时每刻都让皇帝高兴,让首相满意。同时,他小心地寻觅着更进一步的机会,因为他要做的事,是一个副宰相无法触及的。
可是,这谈何容易。
范宗尹是地道的官场妖孽,见识、运气、胆量,他无一或缺。为了显示自己的完美形象,他甚至还有良知与义愤。这是多么难得啊。
这些素质让范宗尹做了三件事。第一,他撤销了行营司,恢复了枢密院领兵的祖制。这一点,让宋朝的军制秩序迅速恢复。相比之下,即使枢密院军制有各种各样的缺陷,它也比临时架构的行营司完善得多。并且,这也显示出范宗尹气度过人,他没有乘机把军权揽在宰相名下,让自己实权大增,而是主动分离。
这是难能可贵的为国精神。
第二,他设置了镇抚使。这个编制没有固定的成员,成员的资历也没有硬性标准。只要你有力量,去金、齐交界处,宋、齐交界处扎根立足,平盗抗金,给异族人添乱,那么你就是镇抚使。
这在当时是急需的。南宋的军力有限,始终无法做到全境御敌,那么就必须得放权,让民间也罢,部分军人也罢,去时刻变幻着的交战区自组兵力,自筹粮饷,各自为战。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当然,这么做有很大的风险。
一个是良莠不齐。有的人真的能与金军血战,保境安民,成为国家的屏藩;有的人却乘机为害一方,变成有身份的强盗。另一个是危险。“自组兵力,自筹粮饷,各自为战”看着很方便,搞不好会出现割据现象,发展下去,会有唐末时藩镇一样的实权人物登场。
但那是后话,将来想办法制止,也比现在异族人随意过江要好。
前面这两件事让范宗尹声名鹊起。要命的是,他做了第三件事。
第三件事的涉及面太广,意义重大到主宰整个南宋的精神内核——清算。北宋灭亡了,绝大多数宋朝人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
如此庞大辉煌的国度,是怎样突然坍塌的呢?简单地归结为女真人的侵略,是很片面的。宋朝人想了很多,一直在分析问题出在了哪里。
这种追溯式的反思不断进行着,渐渐形成了南宋的主流意识。这时,范宗尹不仅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还给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是行政官员,把问题归结为政府的错误决定,是宋徽宗赵佶不按常理出牌,不断滥赏造成的。用现代话来说,就是官员公开腐败。
随意发放俸禄、奖金,把所有的游戏规则都打乱了。想改正这一切,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彻底清查之前的所有滥赏,一个个都追回来。
以上是关于北宋怎样亡国、南宋如何重生的范宗尹版本。这应该是南宋立国之后首次关于这个问题的探讨和实际改正。在这之后,一整套的理论不断涌现、完善、集成,最后形成了中华民族自南宋开始,直至明亡清兴、民国初立,都一以贯之的学术流派。
一位指天斥地,给人类当行为和精神警察的圣人也出现了。
话说得有点远了,回头说范宗尹。他做的第三件事一出炉,立即把官场炸毁了。何所谓“滥赏”?蔡京、童贯、梁师成等六贼肯定是了,那么,像何栗、李纲、秦桧,甚至他范宗尹本人呢,一样是突然提拔上来的,骤然间高居大位!
难道要一一打回原形吗?
范宗尹为自己的理想主义式的清算付出了代价。他得罪的人太多了,没有谁敢跟他站在一起。在这样的世道里,几乎每个人或多或少有些不干净。
最让人难堪的是,他把宋徽宗押到了被告席上,“滥赏”都是赵佶赏的,接受的人有罪,难道发放的人没关系吗?
这是逼着赵构给他在北国受苦受难的老爹判刑啊……赵构烦了,整个官场怒了,范宗尹被赶下台了。
范宗尹被整个官场抛弃了。他先被贬到温州,再贬到临海,郁郁寡欢,得病而死,卒年仅三十七岁。回想起来,他就是升得太快了,视官场如玩物,视官员如草芥,最后也被官场当做草芥一样扔到荒郊野外了。
秦桧在这件事上得到了巨大利益。
他先是紧跟着大领导走,为范宗尹摇旗呐喊。之后,眼见风头不对,他迅速躲到一边,与之划清界线。再之后,他随从民意反戈一击,成了打压范宗尹最卖力的人。
事后,最卖力的人自然得到了最大的彩头,空出来的首相位置,怎么看都可能由秦副宰相顺位递补。秦桧热切地盼望着,官场也见怪不怪。这几年里,赵构的宰相像走马灯一样地换,很多不被看好的人突然就升了上去,那么,为什么秦桧就不行呢?
秦桧的资历、声望比前面的人一点都不差。
可是,赵构仿佛嗅出了点什么,这个年轻人不像从前了,经历过生死危机之后,他的生存能力进化了,再也没有谁能从他这里轻易得到信任。
他清醒地记得,当初为什么让秦桧当副宰相,是因为这人说自己能带来和平,而写出去的信一直还没有回音。光是这一点,就让他握紧相印,不肯交出去。
慢慢的,官场传出了小道消息,说前首相吕颐浩要官复原职了。秦桧一听就急了,他脑子里瞬间反应出问题所在,他的价值不足以让皇帝动心。也是,求和信发出去了,完颜昌居然一点回音都没有,这让谁都受不了。
秦桧一不做二不休,许下了更大的承诺。他公开声称,他有二策,能“耸动天下”。官场中的八卦之火顿时熊熊燃烧,大家聚成堆问他:“你想出什么招了?”
秦桧摇头,说了也没用,现在没有首相,政府机构的功能被冻结,什么事也做不了,说了也是白说。
众人心领神会,各自散开,秦副宰相这是待价而沽,以这两条计策换首相位置呢……好主意,好算盘。
不久之后,吕颐浩上任,重当首相,秦桧还是下属。
首相梦碎了,秦桧却表现得很兴奋,他似乎由衷地为吕颐浩高兴。吕前辈是平叛功臣,是定鼎南宋、陪着皇帝上山下海的人,得到什么样的荣誉都是应该的。
他甚至提议,给吕颐浩更高的荣誉。
荣誉来自职务,他要让吕颐浩成为宋朝有史以来最强势的宰相,去前线独揽军事大权,全权负责宋朝的安危。也就是说,让吕首相兼并枢密院。而他自己呢,窝在后方的小朝廷里,每天处理数不胜数、烦不胜烦、没完没了的小事务,为吕首相当好后勤。
此论一出,朝野欢悦。秦桧真是太贤良、太善良、太体贴了。这样的分工明明跟“男主外女主内”一样,把自己降低到这种程度,着实难能可贵!
赵构也很欣慰,他的宰相换了十多个了,哪怕关系最好的黄潜善、汪伯彦都没处到这份儿上。秦桧真是为公忘私、多么实诚的一个人啊!
赵构下令批准,原话是:“……颐浩整治军旅,桧处理庶务,如文种、范蠡之分职。”这个比喻很恰当,文、范两人辅佐越王勾践复仇夺地、称霸中原,正和这时宋朝的处境、理想相似。
最高兴的人还是吕颐浩。这位首相大人是一个敢和暴怒状态下的御营卫士对峙,动不动就拔刀子互砍,把陪赵构坐船逃亡当做旅游的牛人,哪有耐心天天坐在屋子里处理杂务。去前线和军人待在一起,保家卫国、定策安邦,这才是他该做的事。
于是,吕首相热血沸腾地出发了。
秦副宰相目送他走远之后,宣布成立一个叫“修政局”的小衙门。从此之后,不论大事小情都交送新单位,由局子里的人作决定。
而进这个局的唯一条件是听局长秦桧的。久经战乱,正处于清算思维状态中的南宋官场瞬间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秦桧搞的这个修政局,和蔡京当年的讲议司一样,换汤不换药,都是要独揽大权。
揽权很正常,可秦桧的吃相太难看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就想跟蔡相公比较。蔡京经历了二十多年磨难,和皇帝志趣相投,才一步步爬了上去,搞讲议司操控全局。
你秦桧才回来不到一年,凭什么一人独大?
官场集体愤怒,一边抵制,说“宰相事无不统,何以局为”;一边派人去长江边通知吕颐浩,说他被秦桧骗了。
吕颐浩一听,非常兴奋,这人不拒绝任何挑战,抽个时间回到临安,就把事办成了。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秦桧嘛,他才没心情因为这个人而陷进文山会海里。他推荐了一个非常善于内战的大人物,由这个人去搞定秦桧。
朱胜非。
这位前宰相在极其危险的环境里,把苗傅、刘正彦玩死,他的政治斗争技巧堪称炉火纯青、游刃有余,由他担任副宰相,同等权力下,秦桧注定会被摁得死死的。
事实也是这样,秦桧慌了,他决定实施那两条“耸动天下”的奇策,由它来挽回一切。这两条奇策的原文很啰唆,简单归纳,其实是一条,也就是“南人自南,北人自北”的延伸。
秦桧主张,原本是长江以南的人就一直住在江南算了,别再想着什么回归中原,没你们什么事;原来是北方的人,比如原河东、河北、河南、江淮地区的人,逃到江南的,都要回到北方去,也就是回到金国人的治理范围内,当一个合格的奴才。
这样,金国就会满意,战争才会平息,宋朝才能稳定。
这些公布之后,的确耸动天下了,秦桧的名声比之前的范宗尹还要响亮。范宗尹只是搞官场清算,去掉某些人的特权福利而已;秦桧是要把已经逃出来的人再送回异族人的虎口里去!
群情激愤,恨不得活吞了他。
只有赵构保持沉默,不是他没神经,而是他在等消息。秦桧为了加大政治筹码,再一次派人给完颜昌送信。赵构要等到回音,看是什么结果再作决定。
等了很久,石沉大海,啥回复也没有。直到这时,赵构才真的怒了,公开斥责道:“桧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北人,将安归!”
难道让本皇帝也回北方去当战俘奴才吗?
至此,秦桧终于绝望了。皇帝这样对他,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飘走了。在随后的处理决定上,他见识了赵构在政治上的残暴性。
年轻的赵构真的进化了,他是一个敢于对官场下手的人,这几年里,宰相们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地换,就是一个体现,谁也别想在他的朝廷里掌握实权。这时,他对秦桧的处理决定更是旗帜鲜明。他把秦桧的官职一降到底,并且在朝堂的显眼地段挂出了一纸告示——
秦桧,永不复用。
这等于彻底地、终身地剥夺了秦桧的政治权力。秦桧失败了,不管他负担着多么沉重的历史重任,以什么样的神奇姿态穿越重重关隘,闪亮回归,在这一刻,都被画上了休止符。
这是怎么搞的?传说中,秦相和高宗是一对不离不弃、同进同退,任何时刻都保持着伟大友谊的好同志啊,高宗怎么会这样绝情?
这个原因,我考虑了很久。某天,我灵机一动,终于猜到了。这两人的关系,乃至他们各自的心灵变化,都可以用“婚姻”来比喻。
经历过婚姻的人都知道,男女之间的关系总是会变化的,一个男人在婚前事业有成、相貌英俊,追求他的女人很多,于是,他高高在上,在与妻子的关系里处于主导地位。
但是,如果他婚后还想这样,就不大可能了。如果女方的事业也成功了,哪怕是在他的帮助下成功的,那么,她在婚姻中的地位也会随之改变。退一步说,她没有事业,只是个家庭妇女,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摆到与丈夫平等的地位上。
总之,一切都在变化中。这时,在赵构眼里,秦桧只是一条任他呼来唤去的狗,觉得可用,扔块骨头;觉得讨厌,一脚踢开。
这是开始,可别想着永远这样。
回头说一下这次秦桧倒台的具体原因。仔细分析有两点。一个是由他本身素质决定的。这时,他的骗术还很初级,属于集中精力只骗一时的阶段。
无论是面对赵构,还是面对吕颐浩,他都摆出了一副可爱的模样,一边做着大公无私的事,一边搞小动作。不幸的是,官场是个菜市场,有什么交易,谁和谁干了什么,大家一目了然。
于是乎,秦桧悲剧了。当大家都知道了他的面目、他的手段之后,他还怎么玩呢?所以,这时的他只是个初级骗子,让人一时上当,之后却被人一脚踢倒。
初级的、没根基、没力量的小骗子。
后来就不同了。秦相也会进化,他东山再起之后,进化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他会摆明着骗,大摇大摆地骗,带着强大理念、让世人受骗之后还在琢磨要不要报以欢呼地去骗!
一切都在变化中。
这也是秦桧这一次失败的另一个原因。相比之下,这个比上一个还要致命。他回归之后迅速和宋朝上层达成一致,写信给完颜昌寻求和平。可是一连两封信,啥回音也没有,这和他的原计划大不相同,甚至是他之前不可想象的!
秦桧最乐观的估计是,一个因为特殊政治需要被金国放回来的囚徒,此人对女真人和汉人的利益同等重要;最恶劣的分析是,一个出卖了自己的人格,甚至因为在北方受到严重摧残,导致心理变态,回到汉人区域之后,仍旧无法克制为施暴者忠心服务的受虐狂。
他绝对没办法杀看守,夺船只,千里冲关夺隘,回归宋朝。
所以,他和金国必有前约,他写信给完颜昌,绝对不应该收获沉默。偏偏是金国方面出了问题,让他在宋朝方面搞得像空手套白狼一样,没品没信誉,换谁都会开除他。
可以想象,当秦桧灰溜溜地走出南宋朝廷时,他心里的羞耻难堪远远没有纳闷多,他实在想不通,金国到底出什么事了,还是信使全死在半路上了,让亲爱的、充满了人道主义精神的完颜昌没有收到“和平的橄榄枝”?
他的确是想不到,这时,金国的上层乱到了什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