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王钦若之死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高天流云 本章:第六章 王钦若之死

    新人辈出,老一辈的名臣们却凋零将尽了。宋司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玉清昭应宫使、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冀国公王钦若故去。

    他终于死了,死得比寇准隆重、庄严甚至辉煌一百倍。请看他的待遇。首先,他应该算是工伤,是在去传法院的路上突然得病的,回家后就再没起来。皇帝亲自去探病,赐白金五千两慰问。死后追赠太师、中书令,谥号为文穆,并且把他的亲戚、下属共20多人都恩荫作官。

    这一连串的举动下来,就连《宋史》都要强调一下:“……国朝以来宰相恤恩,未有钦若比者。”就算是开国宰相赵普,都没有享受到这样的待遇。那么问题出现,现在的皇帝不是赵祯吗?不是还有刘娥吗?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奸邪发这么大的善心?

    为什么,凭什么啊?!

    回答是当然有内幕,因为他实在是太可爱了。温暖贴心的王爱卿,他让每一个当权者都如沐春风,如沐甘霖,如下澡盆……反正就是一个舒服。

    先说工作,他一上台就让刘娥母子嚎啕痛哭、心满意足。那是他用自己几十年如一日在赵恒手下工作时的详细记忆以及真挚充沛的感情,写成的《真宗实录》,来纪念这位刘娥的好伴侣、赵祯的好父亲、神仙的优良笔友、伟大杰出的皇帝。

    这样,一个彼此诚信,亲如一家的气氛就做成了。紧接着王钦若全面展开他为官数十年,通晓宋朝官场上下所有关节的超级能力,来为啥也不懂的小皇帝解答疑难问题。

    比如说,读了一天圣贤之书的小皇帝问——犯私罪是怎么回事啊?

    底下就一片沉默,王曾、鲁宗道那些人出于种种原因就是不说。只有王钦若正面回答。

    “回陛下,很简单,私罪就是一些跟公事无关,可有失官体的事。比如说,升官了应该向皇帝道谢、向长官道谢,可谢得晚了些;再比如,上朝时咳嗽,或者把笏板掉到了地上,这都是私罪。”

    鸡毛蒜皮的小事吗?可罚起来是很重的,会改官,也就是说降级。

    那么为什么要轮到王钦若来说?奸邪之人抢着谄媚?别乱讲,私下怀疑人也是私罪……原因很光明正大,王曾、鲁宗道他们都是君子,君子必方且厚重,人家讲究的就是日常必须严谨,时刻严谨,不严谨就是罪!

    而这在王钦若的心中就什么都不是,风浪见惯,他是寇准的敌人,当年做过的哪件事不比这些重要上万倍?所以他就直说了。后果也功德无量,从此私罪还是罪,但只斥责、罚款了事,再不必降级。

    这样的事还有很多,都是日常方面的,到了涉及国家安危大事的时候,王钦若的作用就更加鹤立鸡群。那还是在天圣二年,他正在病中,突然北疆传来警报,契丹人有了个小小的请求。说他们的草场在这段时间都秃了,能不能把我们辽国的牲口赶到你们宋朝的国境这边来啊?

    几斤草料,一片草场的事,有什么大不了?但宋朝的全体朝臣都沉默了,每个人都想到了曹操写给孙权的那封信——约你一起到江东去打猎。两件事一样的性质,都是开战的宣言,是威胁,是挑衅,就看你怎么回答。让还是不让,关系到是和是战。

    而且要注意,这是契丹可不是党项,比李德明借粮那次严重得多!

    尤其是这时王旦、李沆、寇准都已经死了,想来想去,只剩下了王钦若,刘娥只好派人把他抬进了皇宫,问他怎么办。只见前朝老臣很随意,就回了两个字:“借它。”

    刘娥更紧张:“北敌强梁,怎能放他们进关?”

    王钦若摇头:“不借就是示弱,还不如直接借。”随后一笑,“这只是恐吓,一个试探罢了。请回忆,咸平年间契丹人每年都打进来,哪一次事先打过什么招呼?”

    几句话解释得清楚明白,最基本的一点,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你说不借人家就不来了?刘娥只好听他的,大大方方地回复契丹,草场借给你们了,就在雄州一带,随时都可以进关。但就是这么奇妙,宋朝越大方,辽国越不好意思,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辽国一头牲口都没靠近过宋朝的边关。

    以上就是王钦若在仁宗朝的表现,可圈可点,但照样里外不是人。他居然是被活活气死的。

    一切都源于英明伟大的刘太后所做出的那条食物链。即有事就询问王钦若——经过王曾的考查——经过曹利用审视——如果一切正常,最后再由鲁宗道挨个狠狠瞪一眼,做最后的安检收尾。

    看出门道了吗?王钦若其实就是个干活儿的苦力,下边有一大堆人在盯着他,时刻准备对他深挖狠批,斗倒斗臭。其中就以能用目光杀死你的鲁鱼头为主力。

    于是王宰相的日子就非常难过了,得时刻看着别人的脸色,可就是得不到半点好脸色。时间一长,经过N多次哪怕说得对,分析得在理,也仍然被同僚们鄙视之后,他终于受不了了,发了句牢骚:“王子明(王旦)在日,你们也不这样。”

    鲁宗道立即冷笑:“王文正(王旦谥文正)先朝重德,岂是他人可比?公既执政平允,宗道安敢不服?”硬邦邦地砸了回来,王钦若立即闭嘴。

    义正言辞,正气凛然,把他给吓着了?笑话,当年活着的王旦,甚至寇准也没吓着过他吧?他根本就不是自觉理亏,而是恨自己一时糊涂,怎么主动找抽?

    他面对的是一群翻身做主人的君子。君子们骂人是有武器的,通常自己份量不够,就随时去圣人堂里挑。上至孔子等至圣先师,下到近朝近代的各位公认贤臣,谁都成。那例子太多了,可今天他居然主动把王旦提了出来,那是鞠躬尽瘁,累死也没怨言的人,他王钦若怎么能比?真是自己找死。

    但心里一定有个话闷着——王旦归王旦,当年有他在,我也没话说。可你鲁鱼头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上句?只凭着你道貌岸然,还有那个所谓“诚实不欺君”的好名声?

    这次对话以后,王钦若的日子更加难过了。君子们的温存是留给百姓的,君子们的恭敬是留给圣人和皇帝的,对于所谓的奸邪,就是要痛打落水狗,根本就没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一说。不过最后的一击也怪王钦若自己不争气,是他找死。或者说运气低了,踩到只蚂蚁都能绊一跟头。

    宋朝宰相的任务不仅仅是帝国大管家,或者说要“调理阴阳,抚理万物”这样简单,还必须得时刻留意下面的办事人,以及有才华却没出身的士子们。要举荐,让国家得人,让人尽其用,这才算合格。

    看着很美,是个大肥差,不过要小心,举荐的背后就是风险。你推举的人出了什么错,都有你的份。王钦若就栽在了这上面。

    他举荐的人叫吴植,是个标准的埋没型人才,被发掘之前不过是个县尉。但在王钦若的大力举荐之下,他终于得到了知邵武军的差使。邵武军不是天雄军、永兴军这样的大郡,但好歹那是个州府级的职位啊,昊植高兴,但转眼悲愤。

    他居然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病倒了。时也命也,怒也恨也!但一点办法都没有,第一,病倒了就是病倒了,说什么也爬不起来;第二,他得到的是差使而不是官职!

    这一点太重要了,这是宋朝太祖陛下独创的玩意儿,你是什么官并不重要,你得到了什么差使才最重要,而差使不等人,你不行,千百万个人都眼巴巴地盼着呢。眼看到嘴的肥鸭子要飞,吴值决定铤而走险。具体办法就是再找自己的举荐人想辙。

    但首先要想好怎样摆平举荐人,要说他真是个人才,在重病之中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几十年前的旧事(王钦若科场舞弊案),知道用什么办法去打动王大恩人。

    钱,别无他物。而且为了隐密,他还想到了另一个人,就是京城里的殿中丞余谔。这是他的好朋友,他请余谔为他先垫上黄金20两,并且找个合适的机会交给王钦若。怎么样,曲折周旋、灵动微妙,官场行贿术很到位了吧?

    但计划多好,也得由人去实施。吴值、余谔、王钦若都倒霉在了这个实施人的身上。

    这位吴家的大管家直闯进王钦若家里,不管什么人在座,更不管王宰相正在干什么,就直接喊了出来——王宰相您好,俺是吴值派来的。他给您带了20两黄金,20两啊,您就帮他把邵武军那个差使留住吧……您为什么瞪眼?啊,问黄金在哪儿?不在我手里,在殿中丞余谔余大人那儿呢,他是俺家主人的好朋友,这钱绝对差不了,几天之内就给您送来。您神通广大,就把事办了吧。俺家主人对您感恩戴德,千恩万谢啊……喂!你们这是干什么,干吗抓我啊―――王老爷,我真的是吴值派来给您送钱的啊,您别不信!

    众目睽睽,王钦若如堕冰窖。不必向左右张望,他都知道四周布满了怎样的眼光。心里是悲凉的,想不到自己聪明一世,竟然要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跟斗。

    居然还是钱!受贿!

    王钦若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直接命人把这位吴府的大管家押送开封府,理由是——企图贿赂朝廷命官。注意是“企图”。

    而盈堂的宾客,已经在瞬间变成了目击证人,片刻之后事情就升级了。开封府不再受理,改由御史台出面,因为事情涉及到了当朝宰相。真是大快人心,王钦若,王“瘿相”,几十年间人天共愤的大奸邪,还有什么比弹劾他更过瘾的事?

    何况这次已经不是弹劾了,而是犯法。

    御史台派出了著名的侍御史韩亿,加大力度,务必要做到一击致命,彻底去掉这块毒瘤。但可惜的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即行贿的初衷在吴值,买官的黄金在余谔,王钦若没摸到一分一毫的赃款,甚至在知道自己将被行贿时,就第一时间报了官。

    如果说吴值是“企图”行贿的话,那么王钦若连“企图”受贿的机会都没有。你拿他有什么办法?所以最后千不情万不愿,御史台也只得如下定案。

    判——吴值以行贿罪除命(此次任命作废)、余谔勒令停职、王钦若诏释不问,但追究他举荐失查之罪。

    这个罪就实在太微妙了。它能让举荐者一起受牵连贬官罢职,也可能只是被皇帝小小地训斥一顿,怎样区分,完全看当权者的心情。

    这时刘娥的心情非常好,王钦若全须全尾,毫发无伤。看上去真是君臣和谐,太后吉祥、王钦若吉祥,不过他们马上就后悔了。你不按牌理出牌,就别怨别人的无理手。

    第二天宣诏,宰执大臣们齐集待漏院(上朝前的候车室),人人都知道王钦若又逃过了一劫,但不妨碍有人对他手痒。鲁宗道一脸怒气,直视王钦若,王瘿相自知理亏,低头不语。时间到了,众人出门上马,突然间一只老鼠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跑过众人马前。鲁宗道突然大喝:“汝犹敢出头!”

    突然爆笑,宋朝顶尖的宰执大臣们来了个轰堂彩,王钦若一下子脸如死灰。

    纵然不是帝国宰相,也从来没有想过被当众这样羞辱!他居然真的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都可以喊打了……可有什么办法,眼前众怒难犯,数十年间的威福享用,都让他有口难言。

    他不是寇准,从来都没有以一己之力去压服所有朝臣的胆量。当天,他忍了,无论怎样难堪,他都选择了上马,再次跟着这些人去上朝,正常工作。

    说到底,他还是恋权的,但是奇耻大辱,终究让他受了内伤。他把自己气病了,加上去传法院的路上受了风寒,一病不起,就此谢幕。

    回顾整个事件,还有王钦若的整个人生,让人有种非常连贯的感觉。即王钦若有了以前在真宗朝的奸邪事迹,所以在仁宗朝才会遭受羞辱。一切都顺理成章,甚至是天道好还,自作自受。但真的是这样吗?

    纵观王钦若的一生,他的所谓奸邪事迹不外乎就是劝赵恒去“封禅祭天”,除此之外,后面的大建宫殿,圣祖下凡等把戏,已经是赵恒本人的原创,还有丁谓等人的努力,王钦若早就不是主角了。其实就以封禅的事来说,错的一方就只有王钦若吗?

    “为尊者讳,为贤者隐”,这是古代作史,甚至做人的最高准则,于是就把赵恒的错给讳去了。平心而论,王钦若是劝了,那么你就一定听?当初还有人劝刘邦寻找六国后代,继续分封天下呢,刘邦为什么不听?这就是明君与昏君的分别。

    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奸邪,有的只有昏君。就像永远别怪儿媳妇不乖,从来都是你儿子不争气!尤其是找借口的,都是某某奸邪的错……这更是无能的士大夫表现。

    何况就算上面完全是王钦若一人的错,宋史也对他太苛刻了。试问“盖棺定论”四字,讲的就是要给人以最后赎罪的机会,而一旦该罪人以实际行动改过自新了,就要还他以清白和公正。那么回头看王钦若在仁宗朝的表现,他还是个奸邪吗?

    正印证了上面的话,你是昏君,他才是奸邪,你是明君,他就是能臣。王钦若这种人,才是一面镜子,能照出皇帝的成色和本来面目。

    王钦若并不是什么奸邪,他有大能力,也有大贡献,就算在真宗朝最危难的澶渊之役,他都远远地顶在赵恒和寇准的前面,这些不应该被世人所忘记。尤其是要明确一个概念,王钦若不论是好是坏,他都是以能力来侍奉国君。而不像那些君子们,就比如鲁宗道、晏殊之流,只以所谓的诚实、鲁直的态度来谋取上位。

    宋史对王钦若有失厚道,在宋朝三百余年间璀璨瑰丽的文臣群落中,应该有他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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