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昊的进攻在谩书刚刚送出西夏边境时就开始了。宋宝元二年,西夏天授礼法延祚二年,公元1039年的十一月,他率军攻向了宋朝延州境内的保安军。
开战之前,先把当地地形简单说一下。以洛水和延水两条南北走向的水系为区域,洛水在左,即西方,延水在右,即东方。青涧城在延水之东,在延水与洛水之间的大片区域里从东至西排列,是金明寨、保安军,它们的下方是延川、宜川、经川等三条河流的汇合口,名为三川口。
三川口的下方就是当地的首府延州城。
在保安军、金明寨的上方是白于山、土门,以及一连串的羌寨,再向北方,也就是更上方,是宋、夏的边境,长达2000余里的横山山脉。但让人遗憾的是,这条天然的界山却是另一处燕云十六州,宋朝并没有能和西夏平分它的险要,而是整个被西夏所占领,党项人居高临下,把横山之上的各处险隘都修筑了据点,共有近300多个堡砦。
西夏基本上可以做到退有守地,进可攻击。
这一次攻击保安军的是“五头项四十溜人马。”这是个比较晦涩的术语,其实很简单。宋、夏边界上有所谓的生、熟户,熟户就是投降宋朝,已经世代居住的党项人。“五头项四十溜人马”就是被李元昊重新招降回去的熟户所组成。
五头项,五个大的首领支系,每头项八溜人马,共四十溜人马。说白了不过是变形的撞令郎,他们被充任先锋,西夏人的主力都隐藏在后面,等着他们和宋朝军队对耗之后,才冲出来收拾残局。
战斗打响,西夏人,尤其是这些叛逃过去的熟户,他们多年以来早就摸清了宋军的虚实,贪图享乐、懦弱骄横,不说战斗技能,单从心理上就不是军人。他们争先恐后地冲了上去,认定自己只要呲出獠牙就能吓倒宋军。
这时在宋朝的军队中,有一个人默默地解开了发髻,让自己的长发飘散在塞外凛冽的寒风之中,乱发披面,只在偶然间才能看到他的脸。那竟然不再有人类的轮廓,而是闪耀着青铜的光泽,一张狰狞狂野的鬼面突然出现在西夏人的眼前!
当天的战斗是党项人的噩梦,保安军蜂拥而出,为首的一个人身材高大,乱发披散,戴着一张青铜面具,冲进西夏军中,所向披靡!
没有挑战,没有埋伏,没有任何党项人心目中宋军的传统作战方式,只有剧烈地、凶猛地、不顾一切地冲击!
五头项四十溜人马被冲散,直接倒卷回李元昊的中军,什么撞令郎,哪有敌我对耗,在压倒性的冲击之下统统失效。党项人一跑狂奔,直接跑出了保安军的防区,才停下来发抖。问一下,刚才那人……那真的是个人吗?
这个疑问,一直困扰了党项人近四年。
在他们身后,保安军中那人停了下来,他终于摘下了那张青铜面具,里面露出的是张年轻英俊的脸,可惜,上面印着两颊金印——他是个犯罪的配军。
狄青,字汉臣,生于北宋大中祥符元年,公元1008年,时年31岁。汾州西河(今山西汾阳)人。他出身贫寒,16岁时哥哥与人斗殴,他代兄受过,被刺配从军,用当时的话说,是“贱中之贱”的贼配军。按照惯例,他被选进京城,编入了禁军。
山西自古多名将,武风极盛,狄青从少年起就弓马娴熟,武艺超群,按说军中是他的好归宿。可在仁宗时期的禁军里,他成了一个异类。宋史称“青少有壮志。”一个有操守,甚至有理想,不懦弱,勤练武的军人,无论在北宋,还是在南宋,都不受欢迎。
李元昊造反,他成了第一批被派往边疆的禁军,而且把他分配到了重中之重的前沿阵地。不知道这是重用,还是惩罚,但一个铁血传奇就这样开始了,狄青在国家噩运之中奋起,以血战捍卫自己的家邦,成为西北战场上宋军的军中之胆。
初战失利,西夏军队却半点都没受影响。说来简单,一个以欺诈起家,而且每战必诈的军队,会有什么至高无尚的荣誉感吗?能为了一点点的颜面的丢失而惭愧吗?
李元昊打马转向,走,去另一边碰碰运气。这一次,他们选择了承平砦。承平砦比保安军稍大一些,李元昊很重视,他把没死光的头项们都撤了下来,直接派上去党项本部人马,至于数量,非常恐怖,共三万余骑!
这个数字在李继迁时代从来没有出现过,稍微往回翻史书,攻击河湟部吐蕃的藩蓠外城猫牛城时才有这样的规模。但那是城,这是“砦”!
砦,通寨字讲,是防卫时用的栅栏,引申为营垒,那么它的规模和强度也就可想而知。以三万余骑兵的攻击压力,按比例计算,不会比当年幽州城里的韩德让轻。人多势众,党项人直扑砦门,但万万没有想的是,砦门突然间开了,里面的宋军像保安军一样地冲了出来,面对经过平回鹘、战吐蕃、扫平整个河西走廊的党项精兵,宋军选择的是出城野战,近距离肉搏!
恶战爆发,承平砦外血肉横飞,历史没有记录这三万党项骑兵是不是一次性投入战场,但宋军冲出砦门的仅仅是1000余人,敢于决战决胜,党项人被迅速击溃。当天敌军败走,宋军却没有入砦,就在砦门外列阵,他们很清楚,刚才只是遭遇战,敌方措手不及罢了。这时入砦,敌人卷土重来,形势一样的恶劣。
既要战,就要打个明白。
果然,不一会儿党项人就在败退的路上再次集结,这一次缓步压来,再没有开始时的嚣张狂妄。形势在最初的试探之后变得明显,党项人清楚地看到,砦门外的宋军人数有多少,还有他们背后的承平砦防卫强度有多高,只要认真持重些,胜利仍然牢牢地抓在他们手中!
问题是宋军是不是这样想。两军列阵,宋军沉默待战,党项人却一阵纷乱,不一会儿,阵势分开,有位盔甲鲜明的异族勇士站了出来,只见他运气、扶鞍、张嘴……宋军屏息凝神,结果却听到了一大堆的污言秽语!
这就是党项人的勇士,这就是党项人对敌人的尊重。宋军的回敬是全体继续沉默,他们的将军突然间张弓搭箭,一箭射中那个党项牌的大嘴巴。之后全军移动,向西夏人施压,准备第二次冲锋。
但是没有冲锋了,庞大的西夏军队竟然在一阵骚动之后,选择了第二次撤退。当天战斗结束,宋军没法把西夏人真正地赶走,但是围砦攻击的局面也没能形成,李元昊的战前预算再一次落空。事后侦察,他才发现自己的运气真的是好上加好。
承平砦真的不太大的,可里面的守将竟然是仪州刺史、鄜延路兵马钤辖许怀德!他是东京禁军中的殿前司指挥使、左班都虞侯,名副其实的军中高官。承平砦不是他的守地,他是刚巧巡哨路过这儿,李元昊鸿运当头,正撞中铁板。
之后的事情彼此都难受,承平砦变成了一只刺猬,李元昊的三万大军围着它、啃着它,可时刻都咬得牙根出血,口腔溃疡。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到了第6天了,围砦之战已经第6天,突入宋境已经有小半个月,李元昊突然下令,马上走,立即撤回到横山以北。
他的老巢已经出事了,宋朝的军队不只是在顽抗,他们一边在延州方向集结,向西夏军队迅速靠拢,另一方面已经有大批人马杀进了党项境内,成绩非常的好,西夏前沿军寨——后桥寨被攻破,从守军到物资被宋军洗劫一空。
那是洛苑使、环庆路钤辖高继隆,知庆州、礼宾使张崇俊,柔远寨主、左侍禁、閤门祗候武英等人率领,几路联合,在鄜延路受攻时,反攻进党项境内。用意非常明显,李元昊小儿,为何你攻我们就要守?你我同时攻进敌方境内,且看谁的杀伤力更大!
宋军大获全胜,第一次接战,无论是攻,还是守,宋朝军队都占据了绝对上风。一时间朝野振奋,从皇帝到士民都弹冠相庆,两眼烁烁放光——我强汉、我盛唐、我大宋……我们真的很强。
其中最高兴的就是鄜延路的最高军政长官范雍,他的心情精确分析的话,应该是狂喜之余大松了一口气。
翻阅历史,范夫子来到延州之后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连续向东京求援。他不懂军事,但是他会计算,鄜延路有多大,延州府有多宽,他手下一共有多少兵,这些数字都是明摆着的,他实在是害怕,心里没底。尤其是李元昊突然开战,直接选了他做对手。
胜负面前,人人露出真相。李元昊方面,开始对宋军重新估算,在范雍的心里,敌方的威胁程度也在迅速缩水。事实证明他想得没错,转过年来,宋宝元三年,公元1040年初,延州城附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都让他的感觉越来越好。
先是官方,西夏突然间又派来了使者。该使者名叫贺真,卑躬屈膝诚慌诚恐地走进了延州城,再没有进东京送国书时的嚣张。他带来了李元昊的痛苦——范相公,您行行好,替我向东京带个话吧。我被打得很疼,知道错了,咱们还像以前那样生活,我……我想复合。
嗯,范雍听得很仔细,再用他几十年来钻研大汉夫子经典所得出的至理经验来印证思考,觉得这事儿非常靠谱。我们是天朝,小邦蛮夷一时叛乱,痛打一顿他们自然会清醒。醒过来了就还是好同志,本着宽宏大量、教育为主的原则,应该给李元昊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于是胜利者的仁慈出现,范雍重赏西夏使者,要他回去告诉李元昊,复合是有希望的,现在你要做的就是继续表现出投降的诚意。接着范雍的仁慈无限量扩大,连死了的西夏人都得到了实惠。
范雍下令,多做些加厚的棺材,外加征集手指头超级有劲,而且不会呕吐的裁缝。前些时间抓到的那些西夏俘虏都被砍脑袋了,真遗憾,现在再给缝回去,让他们有棺材睡,再加上官方致哀,这样大家总该满足了吧?
效果达到,李元昊本人怎样不知道,好多的西夏人都逃过边境,向宋朝投降,强烈要求安居乐业,再也不回去了。至于定居地点嘛,延州城是不敢奢望的,但实在想离既威武又慈祥、又凶狠还善良的范夫子近一些,所以都选在金明寨。
宋朝鄜延路军事第一重地金明寨!
说一下金明寨和它的守将李士彬。按说西夏人选择他是有道理的,他本身也是党项人,让西夏方面很有归属感。但他对宋朝的忠诚,从他父亲李继周开始就无可怀疑。尤其是宋、夏交恶以来,他让李元昊本人都郁闷了好多次。
同是党项人,回来成不成?李元昊派人带着大笔金钱去到金明寨沟通感情,结果被李士彬一刀砍断,钱却都留下了。李元昊想了想,好,诱降计不成功。
接下来再派人带了更多的钱,外加西夏官方的制式服装上路,再去金明寨,却在路上故意把东西都丢了。丢的地点很讲究,正是当时鄜延路副都布署夏随的防区,是李士彬的顶头上司。怎样,除了钱还有官,李士彬马上就要叛变了!
可夏随就是不信,老李是什么人我清楚,另外还有一点,金明寨的实力就注定了它的价格。钱,无论多少钱都别想打动它的主官将领。
金明寨,拥有10万将士,名义上它的主将只是六宅使、化州刺史、金明系都监,但以实力论,已经是鄜延路最强的堡垒。李士彬本人号称“铁壁相公”,不仅是延州城前沿的铜墙铁壁,而且是相公。这是个怎样的称呼,参照一下在皇宫里办公的各位政事堂大佬。
比如,寇相公、丁相公、吕相公、未来的王相公、司马相公等等等等。那是宋朝臣员的顶级称呼,不是谁都可以叫的。
金明寨之所以称为“铁壁”,最重要的一点就在于“纯”。李士彬父子两代世守金明,手底下的兵都成了真正的嫡系,是名副其实的李家军。
现在突然有一大批西夏人来投降,还要住进去,这是什么概念?李士彬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他的办法是来了很欢迎,但别想进我家。把所有投降的人都迁进内陆去,再分散安置,化整为零,这样无论里面夹杂着什么人物,都会像一瓶花椒面撒进太湖里,连点影子都看不见。
可是有个问题他的权限解决不了,那就是来的西夏人实在太多了,这么多的正处于战争状态下的异族人一下子迁进内地,而且还由他这个党项种的边防将领签证,这不是胆子的事,这是找死的事。
于是他按照官方程序办事,把处理权上交给了鄜延路最高军政长官——范雍。范夫子这时的心情正好得不得了,李元昊投降了,西夏人叛逃了,局面豁然开朗,李士彬你的魄力实在是太低下,这是好事,无论来了多少,都照单全收。
就安插在你的金明寨里,金明寨不是一共有36个分寨吗?每个寨子里都分散一点,这样不也和分散在内地一样吗?而且还省下了路费,又增强了金明寨的实力!
典型的文官猪头症发作,外行人非得要领导内行人。但让人惊掉下巴的是,李士彬居然同意了……实在无话可说,但应该能找到原因。不是说猪头症会传染,李士彬被同化了,或者被文官压制不得不执行,而是他太自信。
铁壁相公父子两代积累下的自信让他根本就瞧不起李元昊,尤其是宋、夏战争爆发前后,党项人早就在金明寨附近出没过,李士彬挥刀纵马冲出去,基本上只能看见党项骑兵的背影,那些人边跑边叫——铁壁相公来了,兄弟,你的胆在哪儿?
回答得整齐划一,掉地上了!(闻铁壁相公名,莫不胆坠于地)
这样的事发生得多了,再加李元昊近期像山贼流寇一样的战斗成绩,让李士彬非常地鄙视自己。还需要小心吗?魄力低下,看来范大人说对了。
如范大人所愿,更如李元昊所愿,大批的西夏人被分散安置到金明寨的各处要害。时光流逝,很快新年到了,正月里的金明寨和整个大宋一起欢庆。在这样的日子里,李士彬并没有放松,他的军队很严整,他本人更是在各个分寨里巡行。这一天,他就带着儿子李怀宝到了黄堆寨,平安无事,一切正常。
当天,他就住在了这里。
事情发生在第二天的凌晨时分,李士彬被一阵警报声惊醒,史书没有记载他是不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来袭的人是谁,他直觉一样地喊着备马,马来了,有马他才能巡视,才能出战。但要命的是骑出去才知道,那是一匹跑不动的劣马!
将军在自己的营地里被属下出卖,他跑不动,指挥不灵,结果被敌军活捉。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对手是谁。那居然是西夏皇帝李元昊本人!实话实说,这一仗他败得太脆、太冤,但也一点都不冤。说他冤,是说坐拥10万精兵居然没能真正接战就一败涂地,而造成这样的后果,真正的责任人并不是他。
是那位既尊且贵的范老夫子。
说他不冤,是说他身为边将,世代征战,范雍不懂的你也不懂?生死成败关头,你为什么不反对?是过分自信,还是真的糊涂,出错的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固若金汤的金明寨里遍布奸细,是从内部被瓦解的。
还有从实战的角度来说,这一次李元昊率军突袭,是从边境的土门进入,金明寨离土门至少有近300公里的距离,那决不是一夜之间就能赶到的。
金明寨这样有主有次、攻防一体的连珠寨,连起码的远程预警都做不到吗?
说什么都晚了,当天李士彬父子曾经浴血奋战过,李怀宝当场战死。而李士彬在被捉之前,做了一件对整个战局、对整个鄜延路安危都至关重大的事。他派一个心腹部下带着自己的母亲和妻子马上逃往延州城,一来逃命,二来要向范雍报告军情。
西夏人打进来了,金明寨已经被攻破!
不愧是沙场老将,临危不乱,把公私两方面的事都处理得妥帖及时。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这是他一生中犯下的最大错误,其惨痛的后果,要比金明寨的覆灭还要严重。
他的母亲、妻子像奇迹一样在千军万马的混乱中逃脱,一路奔驰200多里路,逃进了延州城。让范雍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战况的危急程度。
这在军事角度来说极其重要,可以说李士彬虽有过错,但已经尽了最后一份心力。可问题是要看把消息发给了谁。如果是当年的柴荣、赵匡胤,或者赵光义也成,他们的反应一定是毫不慌乱、以我为主,再怎样危急也不能自乱阵脚。
前方的屏障塌了,是要补救,但要有个方式方法。可范雍的反应是先不信,这是不可能的,李元昊马上就要向我投降,重新做大宋的臣子,怎么会出尔反尔?紧接着西夏骑兵的先头部队出现在延州城下,范雍立即就吓哭了。
须发皆白,满身满脸的圣人气质的范夫子抱着属下放声大哭,他没法不紧张,计算天赋再次发作,此时号称鄜延路帅府的延州城里只有一员守将,名叫卢守勤,士兵的数字超震撼,只有几百人!多简单,前方拥兵10万的金明寨都挡不住的敌人,这样一座空城,注定了只有等死。
好半天,眼泪终于缓解了紧张,范雍开始行使权力和职责。他下令鄜延路内所有能够调动、来得及增援的部队立即向延州城集结,不管他们在哪儿,正在干什么,立即来救我!
奇迹一样,他的命令从延州城里发了出去,传令兵跨越了几百公里的距离,送到了边境线,也就是李元昊此次入侵时的进境口——土门一带。在那里把增援的命令交给了鄜延、环庆副都部署刘平,以及鄜延副都布署石元孙。
这两位军区副总司令级的将军已经率部杀到了土门,为的是堵截李元昊,但非常可惜,消息得到的晚了些,李元昊早就冲进鄜延路的腹地了。
接到命令,救兵如救火,刘平立即带兵往回赶。查一下史书,可以看出这时刘平、石元孙所部人马的状态是怎样的。
刘平的驻地是庆州,先前是行军4天,才赶到的保安军,在这里和石元孙汇合,两军合并杀向土门。这时再往回赶,出现的问题就有三个:
劳累程度。这时是西北的寒冬正月天,冰天冻土,寒风刺骨,他们的兵种里还有步兵。行军4天之后再往回赶,这时他们的战斗力要打多少折扣?
人马数量。这是极其诡异的一点,在各种各样的古代、现代的文献书籍,有的提到了刘平、石元孙所部的兵力数字,那是让人头皮发炸的抓狂感觉——居然只有不到1万人!大宋朝号称百万禁军,为什么两位军区副总司令出战,居然只有不到一万人马,而且还是步、骑混杂?!这在历代史书中都没有交代原因!
这一点才是最最重要的。刘平、石元孙两位将军,你们想过没有,李元昊攻破金明寨,前锋直抵延州城,他的势力范围,尤其是游牧民族的骑兵活动范围有多大?从延州到土门其间有多远,范雍的传令兵得有多神勇,才能飞越种种难关,把增援命令交到你们手上?
都没有答案,史书中没有交代,后世人不能凭空猜想,所能确定的只有他们的行动。面对种种困难,刘平激励部下——“义士赴人之急,蹈汤火犹平地,况国事乎!”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赶到延州去,救我们的首脑,去歼灭李元昊。
之后不分昼夜,全力行军,到万安镇之后全军不得不分流,骑兵先行,由刘平、石元孙率领越过被占领的金明寨,继续向延州挺进。需要指出的是,金明寨是空的,不仅没看到敌人,连原驻军及家属都踪迹不见。
他们都去哪儿了?
带着这样的疑问,全军继续赶路,天黑时到达了三川口外围。三川口,延川、宜川、经川等三条河流在此汇合,是一片滩涂地。当天突然下起了大雪,寒冬时节,人困马乏,刘平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下,营址选在了三川口以西10里。
毕竟延州城就要到了,战斗即将打响,必须让军队得到喘息。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接到了范雍的第二次急报。是宋军传递紧急命令的“急脚子”,命令他们不准歇息,火速开拔,不惜一切代价赶赴延州。并且为了防止西夏人乘机混进城,要他把队伍化整为零,一批批分开进城。军令如山,刘平只好照办,但等到一连放出去50小队之后,他猛然发觉不对。
前方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的军队像是失踪了一样,再找传令的急脚子,也已经失踪。上当了!刘平瞬间反应过来,这时怎么办?派人去追?还是全体都压上去,这个决断很难下,但刘平很快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点。
如果前方是李元昊的埋伏,那么现在的兵力绝对不够,冲上去只是陪着那50小队送死;如果传来的命令的确是范雍下的,那么就没有危险,冲上去根本没有意义。
当天刘平稳住剩余的骑兵,就在三川口的营地里歇息,静静地等着后面步兵的到来。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天亮以后,步兵仍然没有赶上来,刘平决定全军后撤,延州城在望,也就是李元昊在望,必须要集结起全部力量。
往回一直逆行20里,才遇到了昼夜不停赶路的步兵。唯一的好消息是兵力骤然增加了2000余人,那是鄜延路都监黄德和、巡检万俟政、延州西路都巡检使郭遵,他们同样被范雍从驻地召集,在三川口附近遇到了刘平的步兵。
这样步、骑混合,刘平在开战之初终于又把兵力上升到一万余人以上。当天宋军结阵东行,5里路之后到达了三川口的五龙川。这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荒凉滩头,从此后名垂青史。
因为宋军在这里失败。惨痛的、屈辱的,但也光荣、壮烈的失败!
天上的雪一直在下,五龙川里的河水开始解冻,河的南岸终于出现了大片的西夏军队,就在这一瞬间,胜负的悬念已经消失。
当年的大宋西军应该看到了一个让他们不敢置信的场景,李元昊的军队竟然这样多!那至少在15万人上下……一点都没夸张,他带来了近7万人的党项骑兵,另外的那一半是金明寨里的原党项、羌等混合兵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转过头来就攻向了宋朝。
接下来的事在史书中只有简略的记载——“时平地雪数寸,平与贼皆为偃月阵相峙。”多么平淡,可在现实中,是1万余人对峙15万人!
雪一直在下,终于西夏人发起了进攻,他们涉水过河,但没敢在第一时间攻击,而是列成了横阵,等待后边的人马源源不断地过河。渡河未济,击其中流,宋军把握住这黄金一般的机会,抢先发起了攻击。记住这个名字——勇将郭遵,他和部下王信冲向了党项军阵,剧烈冲击,但阵势太厚,不见松动。后边的宋军蜂拥而上,以郭遵为箭头,终于契入了西夏阵地,一场混战,杀敌数百人才后撤。
党项骑兵仍然不断地渡过冰河,向北岸增援,越聚越多,终于他们主动挑战。这一次,他们派出一个勇士,指名要和郭遵单挑。郭遵,在史书中只留下了他的出生地,在京都开封,和他的官职升迁记录,却没有记载他的具体生平,连生于何年都查不到。但可以稍微推测出一些。这时他有四个非常年幼的儿子,古人结婚生子都很早,这时儿子年幼,他顶多不过30余岁。他的勇猛完全达到了传说中宋朝的传奇战将,如岳飞、杨再兴的程度。
他闻战即出,党项人的勇士几个回合之后被他一铁杵砸碎头颅,史称“两军皆大呼”,他的勇猛让见惯鲜血和死亡的军人都震惊。战斗到了这一步,党项人终于清楚宋军的斗志坚不可摧,李元昊不再有什么幻想,他使出了必胜的招数。
发挥人数优势,集群冲锋。他命令渡过河的西夏军竖起大盾牌,人躲在盾后,向宋军缓步逼近,这样就逼着宋军和他们决战,以实力定输赢。
他们想错了,没等他们靠近,宋军已经抢先发起攻击,战斗的经过和规模史书中仍然没有写,但结果是宋军“击却之、夺盾,杀获及溺水死者千余人。”敌方有在水里淹死的了,宋军已经把战斗推进到了河边,可以说把西夏军阵彻底击垮!
但是代价也极其高昂,主将刘平的脖子和耳朵都被箭射伤,鲜血淋漓。宋军已经是全力以赴,连主将都亲自冲锋!
太阳渐渐西沉,这一天从早起返回迎接步兵,到重新前进在五龙川遇敌,宋军已经战斗了快整整一天。暮色中西夏人有的逃回了河东岸,有的在水边挣扎,战场进入了暂时的平静。刘平在伤痛中紧张地观望敌情,却不知真正的危险已经到了身边。
突然间有大批的部下涌了过来,都是鲜血满身的勇士,他们提着一个个西夏人的人头来请功。将军,这是战功,请为我们发赏。
史书记载到这里,刘平的反应是对部下高喊——现在战斗正急,你们先自己记着,战后我重赏你们!多么忠勇,但又多么可惜,他一心只想着战斗,没有发觉士兵们的潜台词。
士兵也是人,需要休息,近六七天的急行军,再加上刚才的剧烈战斗,每个人都快到了极限。这时天黑了,将军我们是不是应该……没有人说撤退,可主将必须得能醒悟,必须迅速抉择。对面的敌人是自己的15倍,真的要一拼到底吗?
历史没有给刘平犹豫的机会,不仅是他自己斗志的坚强,而是他根本就没那么想过。河对岸的李元昊也突然发起了进攻,他先打破金明寨,掳掠大批生力军,再让李士彬的母亲、妻子逃进延州城,刺激范雍,让他不顾一切地招集援军,甚至再派假探子要刘平分散军队,一批批地进城,这些所有的招数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要宋军疲于奔命,劳累不堪,直到在延州城外被他围城打援,一击全歼。
现在时机到了,西夏人突然派出轻骑兵,快速渡河,突击宋军。宋军措手不及,被迫后退20余步。区区20步,最多不过30米,却变成了这次战斗,甚至大宋西北疆界的噩梦。
慌乱中刘平猛然觉得身后不对,回头一望,正看到自己的部队在溃散中!是谁?军中有懦夫,他看到了逃跑中的黄德和。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战斗中阵地前移后撤,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为什么黄德和会逃跑?
却不知懦夫不是在片刻间炼成的,黄懦夫在开战之后就一直躲在阵后,几乎没有参与战斗。而之前他和他的军队并没有像刘平、石元孙那样赶赴土门,去迎击李元昊。他本是生力军,却在战斗稍微有些凶险时选择逃跑!
说什么都晚了,逃跑就像瘟疫,在宋军中迅速波及,战局在一瞬间崩溃,刘平所能做的,就是派出自己的儿子刘宜孙去追赶逃兵,无论如何要拦住黄德和。他本人始终都坚守在最前沿,他不逃,他命令手下的亲兵把刀都拔出来,砍向后退的部下。
为国而战,后退者死!
一时之间人马奔涌,谁能拦得住?西夏人也绝不会再给宋军机会,他们源源不断地冲过冰河,胜利已经在握,宋军败了,就算是疯子都能看出这一点。但西夏人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世上真的会有人疯狂一般地选择攻击,在这种时刻,完全不计生死胜败,单枪匹马地冲向他们!
勇将郭遵。
他冲向西夏人的时候只有孤身一人(独出入行间),那不是去追求胜利、荣誉或者金钱赏赐,他知道自己必死(期必死),但一定要战斗,给身后的刘平以喘息的时间!战斗中郭遵扔掉了铁杵,以铁枪冲阵,史称其“所向披靡”。西夏人稍微退却,他换了更沉重的铁槊,再次深入敌阵,这时西夏人的招数很阴险,他们暗中布下了绊马索,要活捉他。
郭遵有如神助,几条长索都被他一一斩断,跟着更加深入重围,把敌人牢牢地吸引在身边。但暴雨不终朝,这样的冲击没办法长久保持,他的死亡终于来临。西夏人乱箭齐发,他连人带马死在了敌军丛中。
在他的身后,刘平终于成功地留住了一千余人,宋军重新整军列阵,再次挡在西夏人面前。战斗仍然没有结束!
还要战斗?当年的西夏人肯定在摇头,他们摸不清对面的这些宋军在想什么。要是能,他们就不是傻大兵,而是心理学家,而且是汉民族的特有心理学家了。一千多个人站在15万人面前是什么概念,还想再打,是找死还是疯头傻掉了?
至少在他们以往的那些敌人,比如,回鹘、吐蕃人的身上,从没见过这一点。
但并不妨碍他们杀过去,他们兴高采烈地杀了过去,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到嘴的肥肉随便啃了!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这一千多个宋朝人和他们一共缠斗了……3天!
难以想象这3天是怎么度过的,不必分析都可以肯定,根本没法正面交锋,只有边打边走,而在游牧民族的庞大骑兵阵容前缠斗3天,那是怎样不可想象的难度。可是刘平、石元孙他们做到了,而且3天之后,是西夏人后退了。
西夏人直接撤回到冰河的东岸,很明显,不跟你们玩了,这些宋朝疯子,打不死拖不垮,那就放过你们,我们去办正事,去攻下延州城,打通杀进宋朝腹地的通道。这时刘平的军队再也无能为力,你可以和15万人为敌,但没法把他们包围,限制15万人的行动吧?
军队已经被挤干榨尽,再也没法支撑了。西夏人退走,刘平率军后撤到西南方一个小山头,立下7座营栅自保。暮色苍茫,终于又到了夜晚。突然间栅栏外面有人问,你们的主将在哪儿?
西夏人又回来了,这些卑鄙的东西仍然在打鬼主义,就是不敢像条汉子那样闯营劫寨。愤怒之余,刘平告诫手下别回答。于是一片沉默,但是没一会儿,居然有人叫门!
来的人自报身份,说是延州城里的使者,范雍范大人派来传令的……不知道他说着说着是不是突然发抖,因为宋军满寨的将士也都在发抖,是气乐的。
混账东西,就算骗人也得有点起码的技术含量吧?这招儿你们3天前才用过,当宋朝人都是白痴?!刘平二话没说,拉出去,砍了。
接下来营寨外面就像开了个夜市大集,一下子人声鼎沸,不知道有多少党项人围了上来,从夜里四更天开始,不停地大呼小叫。
第一次喊——如许残卒,不降何待?
营寨里面的回答是——狗贼,你不降,我为什么要投降?明天救兵就到,就是你们的死期!
第二次喊话发生在黎明前,党项人再没有耐心,他们直接说——到底降不降,不降,你们全都死!
刘平的回答很正规——你想议和吗?我倒是可以替你带个话。
谈判破裂,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再劝降就是自取其辱。天亮了,李元昊从河东调来大批人马,四面围山,开始进攻。跑不动的宋军注定了只有一个命运——坚守。但奇迹再也没法发生,凌晨时分营栅倒塌,宋军鄜延路刘平、石元孙所部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宋、夏战争的第一幕,至此结束。宋军在延州城外的战场上一败涂地,不管过程怎样,结局是西夏人赢了。但奇怪的是,西夏人却没有乘胜进兵,攻打延州城,把宋朝的西大门一举打开,反而突然间退兵了。
李元昊撤退,这在历史上有不同的见解。有的说他是第一次攻打像宋朝这样的超级庞大的帝国,心理上还不成熟,所以见好就收;有的归结为当年漫天的大雪,说游牧民族也是人,他们来打仗,带的御寒设备不够,怕雪后太冷,人马冻伤,所以退走是上策;更有人说是某些战报误导了李元昊,说宋朝已经再次派兵,像上次一样杀进了他的老巢,他怕后院起火,才不得不回家。
这都是错的,第一,既然进饭店,还怕饭太多?李元昊已经灭过回鹘、打过吐蕃,事实证明了他是个以灭国为目标的征服者,区区宋朝的边境城市就能让他心虚?开玩笑。
第二就更不靠谱。众所周知游牧民族只在寒冷的秋、冬季才发动战争,其原因以后来的成吉思汗铁木真的话来注解最经典——冬季马才肥,士兵们才想战斗!另一个潜台词是南方人怕冷,大家都在同一个区域里打仗,哪有汉族人没冻死,先冻死北方蛮族的事?
第三,说来真让人悲愤无语。哪儿还有什么援军,刘平所部在漫天大雪里拼死厮杀了4天多,延州城被围攻近7天,都没有来增援的部队,怎么会有宋军杀进党项境内?延州城不是保安军,那时可以各杀各的,这时要是把鄜延路的帅府丢了,大宋西疆就算彻底倒塌,西夏人可以随时杀进腹地!
李元昊要是连这些都想不到,他就是个猪脑子。他撤退的主要原因只有一点,那就是刘平的骄傲,宋朝的军人让他胆寒。
甚至延州城之所以能保全,也都是这一千多名宋军将士的功劳。宋人有定论——“方贼势甚张,非平搏战,其势必不沮;延州孤垒,非平解围,其城必不守。”
生死成败,都在刘平的肩上。可以说他虽败尤荣,虽死如生。但这样的忠勇,换来的却是一连串的愤怒。
战斗在当年的元月二十四日结束,二十八日,三川口战报由范雍从延州城传到了东京。可他晚了,一天前宋仁宗赵祯已经知道了消息。据记载,二十七日那天清晨,赵祯在殿外踱步,北方天寒,虽然到了春天,仍然满院的枯枝败叶。萧瑟的寒风里他突然听到一个扫地的老兵叹了口气。
“唉,可惜了刘太尉!”
赵祯悚然警觉,马上问,你在说什么?
老兵回答,官家不知道吗?刘平太尉和五六员大将在西北被杀了。
赵祯大惊失色,问他哪里得来的消息。老兵解开衣襟,拿出了一封家信:“臣得信说延州西虎翼一营士兵全军覆没,臣的女婿也阵亡了。”
赵祯登时呆了,战争爆发,如此惨败,他还蒙在鼓里!那位老兵见他容颜惨淡,不由得劝了一句:“望圣上宽虑。”话一出口,赵祯悲愤交集,厉声喝道:“事至如此,犹言宽虑,你是个忍人吗?”说罢转身进殿,立即派人清查原委。
第二天范雍的战报就到了,赵祯的反应是马上派兵包围刘平家,全家老小不准漏网一个。因为范雍说了,刘平战败,丧师辱国,同时还有在战场上苦战,侥幸活命的黄德和证实,刘平投降了西夏,在阵前叛变,才导致的大败!
赵祯气昏了,这真是好臣子,好将军,以前说的那些漂亮话,居然临阵投敌!没说的,杀他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