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剧痛的心灵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高天流云 本章:第六章 剧痛的心灵

    战后盘点,抛开感觉谈得失,宋朝吃什么大亏了吗?燕云没拿下,可太原拿下了;死了不少人,可也杀了不少人啊;丢了不少物资,你怎么不说灭了北汉从此多收多少地皮税呢?

    从燕云活着回来的人,稍微定了点神之后,这些念头就都冒出来了。尤其是军人,皇上你不发抚恤金行,可连之前太原奖金都不发,就太说不过去了吧?那可都是沾着人血的钱哪,一点儿不给你像话吗?

    等等等等怨气冲天,但是谁也没敢去跟赵光义说。皇上刚败,又受了伤,这时候往前凑纯粹是有病,何况他们掂了掂自己的分量,谁有这个资格呢?

    有一个人有,至少他觉得自己有,但是事实上,他根本就没往这上面想。武功郡王、校检太尉赵德昭,他觉得这很不好,办事情要理智,过要罚功要赏才天公地道嘛。于是他找了个机会,来见他的皇帝二叔。想给那些可怜的大兵们讨回点公道。

    ——陛下,您好。

    ——嗯。他二叔的神色很阴沉,以往不是这样的。

    神色不对,可赵德昭决定还是把话说完。这不仅是因为他觉得有必要说,更因为他的本性就是这样的,“德昭喜愠不形于色”,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往往不知回头路在哪。

    于是他说,替北征的将士们请功、讨赏,陈述功过是非……可是他怎么也预料不到,他的二叔突然间勃然大怒,向他怒吼——等你自己当了皇帝再赏也不迟(待汝自为之,赏未晚也)!

    赵德昭蒙了,当皇帝……他脑子里突然间闪过一件事,幽州之夜,那些惊慌失措的将领和大臣……他以为已经过去了,可他的二叔还记着!

    那是当年七月七日清晨大败之后,赵光义单骑逃亡,不知去向,直到九日他逃到了金台驿,才派殿前都虞侯崔翰去召集溃兵,通告自己还活着。这期间宋军都以为他死了,大军不能无主,他们一致拥立当年的太子赵德昭在军中即位。

    这本是不得已才做的事,数十万人都乱了,总得有个统一的指挥吧?而且他们一旦收到了赵光义还活着的消息,就立即中止了一切,重新向赵光义身边集结。

    当时赵光义什么也没说,好像他也很理解,并不介意。但是他真的能忘了吗?这时他的前任,他的哥哥赵匡胤死了才不过三年,人走了,可烧了十七年的茶真的凉了吗?当时在军中的,不仅有亲王赵廷美,前宰相赵普,还有现任的首辅宰相薛居正、赵光义最亲信的参知政事卢多逊,等等。那已经是一个完整的朝廷了,这些人一致拥立了一个新皇帝,竟然就是当年的太子本人!

    合理合法,浑然天成!

    更奇妙的是,现在赵德昭居然来给那些人请功了……真是投桃报李,礼尚往来啊,真有默契!赵光义再也没法忍耐,他用在幽州前线时所没有的突发性暴怒直接向赵德昭摊牌。

    你想赏人吗?你想自己当皇帝吗?!

    二叔翻脸了,不,是要翻牌比大小了,德昭,你怎么办?你真的敢比吗?没人没刀,你死定了……那就承认错误,解释清楚行不行?他不是皇帝也是你二叔,你给他跪下不丢人!

    可是德昭的反应是——“德昭退……”他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离开了。史书上说,他离开后直接回了自己的家,他突然问身边的人——你们谁有刀?

    听到的人都摇头——宫中不敢带。

    德昭就一个人走进了茶酒阁,进去后他就把门关上了,然后就用水果刀自杀(拒户,取割果刀自刎)。

    就这样死了,至于原因,史书上只给出了两个字——“惶恐”。只因为被二叔所疑忌,所以一时气闷就自杀了。想想真的很可能,他本是太子,并且是赵匡胤的嫡子。但他生母早死,父亲似乎对他也不亲,而且从这件事上就能看出他一点都不机灵,更谈不上讨喜,甚至就在他父亲死的当夜,他继母想到的继承人都是他的异母弟弟。

    更让他心冷的是,一旦他看见二叔的暴怒,就会看到一个让他绝望的现状——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他。他来找二叔是为军队请赏,可是竟然没人提醒他要小心,都眼睁睁地看着他往坑里跳!

    要知道在出征北汉的前夕,还有个姓吕的大胖子提醒他三叔赵廷美千万别奉旨留守京城,一定要申请随军打仗呢!世态炎凉,人间冰冷,二叔已经图穷匕现了,难道还真的要等着一步步逼上门来,被折磨死吗?不如自杀了事,一了百了……

    以上就是赵德昭之死的官方资料及解释。但真的是这样吗?再郁闷再激动的心灵,也不会这样脆弱吧?!这里我有两个疑问,

    一,幽州之败前,赵光义有杀他侄儿的心吗?

    二,德昭被拥立时真的有称帝之心或者赵光义事后认为他真的能继续威胁到自己吗?

    先说问题一,如果赵光义想杀他侄儿,在幽州兵败之前,三年的时间相信不会没有机会吧,那非常简单,明的暗的,都不是问题,难道非得要等到兵败之后,回国了再明目张胆地弄事?

    问题二,在赵光义失踪,全军拥立的情况下,赵德昭都没法取二叔而代之,他的能力也就可想而知了。赵光义没有任何必要担心什么。这是再简单不过的推理了,以赵光义的智慧,他会连这都想不到?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对德昭疾言厉色?

    这关系到一个医学常识,请问一个人在盛夏时节被射中两箭,没作任何医疗处理,就骑马逃命达一天一夜。他的伤口会恶化到什么程度?

    这不是将养的问题,历史里有无数个证据可以证明,赵光义从幽州城下开始逃命时起,就一直挣扎在死亡线上。他变了,不是他想变,而是他必须得时刻准备去死,他得担心后事——不是怕德昭还有另外那两个“亲人”篡他的位,而是怕他们篡他儿子们的位,更有甚者,怕他们在自己突然伤重没法收拾时来逼宫造反!

    所以,必须要解决掉他们……重中之重就是德昭,这位原来的太子,难得他还送上门来。

    我的眼前总是出现这样一个画面——当年德昭回到家里,他忐忑不安,闷闷不乐,把自己关了起来,沉默寡言的人需要安静才能想事。这时茶酒阁里只有他一个人了,窗子突然开了,或者干脆就是从门外进来,有人用现场的水果刀杀了他……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倒有自杀的物证。

    之后的事情是多么简单,赵光义闻讯大惊,他急忙赶来,抱着德昭的尸体大哭——“痴儿,何至此邪!”

    我相信他此时的眼泪是真的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赵光义的心同样悲怮欲绝,他抱着侄儿的尸体,心里一定在疯狂地喊叫,孩子,我从小就抱着你,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可是谁让我已经到了这一步……不要怪我,我真的是不得已!

    但是这样的悲痛,很快就变了质,人的心就是这样,因为我对不起你,所以要把你伤害到底!很快的,赵光义就把这样的事又做了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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