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天书降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高天流云 本章:第二十二章 天书降

    话说终于搞定了契丹,而且先期做掉了李继迁,赵恒长出了口气,一身轻松往家赶。真是爽啊,幸福的时光总算开始了!

    但奇妙的是,从此一切都好,可赵恒却半点都没开心。幸福真的在开封城里,但居然落在了另一个人的头上——寇准。

    翻阅历史,无论从哪方面讲,寇大宰相才是澶渊之盟后最风光,最神气,也最幸福的那个人。现在就看一下他的具体工作生活,以及他是怎样对待他周围的人的。

    首先是他的首席老冤家王钦若。王副宰相从大名府回来了,侥幸没死,而且还是真正的战争功臣,但是转眼之间就自动辞职了。宁肯不要这个参知政事,也绝不再和寇准在一间办公室里上班!

    要说赵恒真厚道,王爱卿,朕非常地理解你。这样好了,我特意为你发明一个官衔如何?叫“资政殿学士”,你去上班吧,并且主修《册府元龟》一书,既贵且闲,先干几天,祝工作快乐。

    可是没几天,这事就让寇准知道了,他立即两眼放光,心花怒放。敌人永远都是敌人,契丹人跑得快,好些的毒火还没泄尽,接着拿王钦若开涮!于是他利用手中的职权,把资政殿学士的头衔降到了翰林学士的下面,让前宰相王钦若连个刚考上的状元都不如……这实在太不仁道了,宋朝从开始到结束,都没有这么虐待过宰相。

    结果赵恒看不过眼,在王爱卿的官衔中加了一个“大”字,变成了“资政殿大学士”。一字之差,出人头地。然后皇帝才笑着问“大”学士:“爱卿,做这个官还满意吧?”

    寇准很不满意,一怒之下,他把枪口对准了曹利用。这个大兵哥在澶州城下出来进去,辽营跑得跟平地似的,是当时最拉风的一个,可能寇准早就看他不顺眼了。结果战后,此人因功升任枢密院副使,一跃成了西府高管。可是在寇准的眼里,这不过就是大兵里的大兵!

    于是曹枢密就根本没法讲话,只要稍微与寇宰相的意见有一点点的不同,立即迎面一阵暴风雨:“……你这个笨大兵懂什么,国家大事要你插嘴?”

    于是曹枢密只有闭嘴。

    但是寇准就更不爽了,曹利用资历太浅,不敢说话,欺负他一点快感都没有。怎么办?他的满腔激情,和过于旺盛的斗志,都让他无法忍耐,而且此人一直到死,都没忍耐过。于是他就抖搂精神,把激情都撒向了当时汉人中等级最高、最神圣不可侵犯的那个人。

    皇帝赵恒。

    寇准在赵恒的面前昂首阔步,趾高气扬。我是功臣我要待遇,不仅仅工资劳务那么简单,我还要尊重。于是赵恒就都满足了他。甚至就像当年对待吕端那样来恭敬寇准。

    细想也没错啊,吕端是直接导致了他的登基即位,可没有最初时寇准帮他得到了太子的名分,他拿什么去顺理成章呢?再加上刚刚过去的澶渊之盟,无论怎样,他都远远超过了老衰神吕端对宋朝的贡献。

    所以他就更加的理直气壮了,就像提醒皇帝的记性一样,他时不时地就要在大厅广众之下对赵恒说:“……陛下,您可别忘了,没有我,您还能回到开封城,当这个太平天子吗?”

    上帝啊,这句话像不像是三国时,曹操打下袁绍的冀州城,临进城前,许攸甩着马鞭子对他笑嘻嘻说的那句万古流芳的话:“……阿瞒,汝不得我,不得冀州也……”然后没过十几天,他就被盛怒之下的许褚砍了脑袋。

    可寇准事后是什么待遇呢?他居然都可以在皇帝与宰相们的朝会里迟到早退了,而且在他单独提前离开时,皇帝居然一路目送,崇敬不已。

    这一切都被王钦若看在了眼里,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但只有聪明绝顶的人才能观察得到微妙隐晦的那一面——最强点即是最弱点,可你必须得能发现!

    王钦若发现了。就在寇准大摇大摆地走出金銮殿,在皇帝的目送下昂首挺胸阔步在他的人生巅峰上时,他的祸根已经发芽,在一瞬间就动摇了他生命的根本。

    王钦若轻声细气地问:“陛下,您这样敬重寇准,是因为他有大功于社稷吗?”

    “当然。”赵恒有点惊讶王爱卿的话,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啊。

    “澶渊之役,陛下不以为耻,反以为寇准有大功……这,这从何说起啊。”王钦若忧形于色。

    “怎么?”赵恒习惯性地有点紧张。

    “陛下您细想,与辽国结盟不是坏事,但地点并不在国境线上,是在我们宋朝的腹地澶州,而且您在城里,辽军在城下……这是《春秋》一书里提到的最典型的,再耻辱不过的‘城下之盟’。是不折不扣的投降啊!”

    轰的一声巨响,赵恒的世界坍塌了,他所有的荣誉、骄傲,都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耻辱。更要命的是,他这才反过味来,原来他一直都活在一个虚幻的妄想里,以为人人都在称赞歌颂他,却不料他早就被钉死在了耻辱柱上,尤其是他所最得意的三十万两岁币,竟然成了他投降的“罪证”!

    奇耻大辱……赵恒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无处容身,要怎样才能挽回自己的颜面?!可就在这时,王钦若又开始说话了。

    “陛下,您知道赌博吗?”

    “啊……啊?赌博?”赵恒都要死了,哪有心理会这个。

    “赌博呢,是要有赌注的,”王钦若十分耐心地继续讲解,“而赌注快要输光的时候,赌徒往往就会……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赌在上面,来个‘孤注一掷’。而您,在澶州城下,就是寇准的孤注。他一次次地逼着您走上前线,再过北城,还必须得听他的话,一直留在前线……这就是寇准的功劳,这就是寇准的忠诚?”

    “够了!”赵恒再不愿听下去,人最怕的就是“翻然悔悟”。“城下之盟”、“孤注一掷”,这八个字就把寇准在皇帝心中的形象,以及最大的功劳的本质完全颠覆。再不要提什么寇准了,再别提什么澶渊之盟,朕要好好地静一静。

    但静下来的赵恒却没有去翻字典,不然关于“城下之盟”的解释会让他好受一些,或许中国的历史也就不会再是那个样子了。因为历史上真正的“城下之盟”并不是屈辱,而是充满了血腥味十足的强悍与不屈,是有种的爷们儿才配获得有尊严的“盟约”。

    那是公元前五九四年,楚国的军队已经包围了宋国国都长达九个月之久。弱小的宋国没法支撑了,但是对于投降,宋国还有别的想法。

    他们的宰相华元在夜里缒城而下,悄悄地潜入了楚国军营,一直摸进了楚国元帅的大帐里,用一把匕首逼住了对方——我们已经开始吃人肉、烧人骨过日子了,的确没法支撑。但是我们宁可战死,绝不投降!想缔结盟约吗?现在楚军必须后退三十里,还宋国以尊严,那样我们才可以和楚国议和!

    楚军同意了,在三十里开外与宋国结盟。这才是“城下之盟”的真相,试问宋国哪里有半点的屈辱?如果赵恒真的做到了那一步,信不信不仅是汉人的后代,就算是胡人异种,也一样的对他尊敬有加。

    但是他很忙,正在忙着没完没了的感受痛苦,我怎么就这么容易就被寇准给骗了呢?!“孤注一掷”……寇准你真是太狠了,连你的皇帝都敢这样对待!

    但真不明白,这场战争是寇准的战争?是他和萧燕燕之间的对垒?赢了输了对他有什么大不了的?信不信王继忠那样的都能在辽国混得人模人样,寇准去了都能把韩德让挤到一边去?

    这些赵恒都不管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量地挽回损失,人的名誉是第二条生命,一定要怎样跌倒再怎样爬起,要把这个天大的耻辱变成比天还要大的荣誉,这就是以后的努力方向。

    来吧……整个的宋朝都要为这个目标而奋斗,不惜一切代价,把皇帝的面子找回来!

    但是,这更是个要求技术含量的活儿,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到的。赵恒自己日思夜想,王爱卿也没闲着,但是蒙在鼓里的寇准却仍然还是那个时期里最神气活现的主角儿。

    他更忙了,折腾完了朝中重臣,就连个黄牙未退、乳臭未干的毛孩子都不放过。

    话说宋朝的神童多,后来的“方仲永”就是其中一个,不过是个反面典型。正面的典型更多,比如说在澶州城头和寇准喝得昏天黑地的杨亿,更比如这时突然出现的神童晏殊。

    但晏殊也不是最牛的,他进京的时候已经十四虚岁了,真正强悍的神童叫姜盖,当时只有十二虚岁,两人同时上殿,接受皇帝的考试。晏殊要作诗、赋各一篇,姜盖年纪更小,考题单一些,是作诗六首。

    结果晏殊才思敏捷,迅速完成,诗、赋俱佳,让赵恒非常欣赏,立即就要封官。请想象,盛世出神童,天子重门生,这是多好的事,当时满朝文武都齐唱颂歌,人人叫好。但是寇准走了出来,板起脸说了一句话。

    “陛下,封官就封姜盖吧。”

    “啊?为什么?”赵恒有点发愣。

    “为什么?”寇准的表情更怪,仿佛听见了一个反天地、反人类、反祖宗的大谬论,“这还用解释吗?姜盖是大名府人,晏殊是江南人。”

    这是个规矩,终北宋一朝,皇廷之上,长江以南的人,能不用就不用,用了也不可大用。太祖、太宗陛下曾有过重要语录,就贴在东府宰相的政事堂的办公椅上——南人不可坐此位!

    所以后来名震千古的王相公安石先生、蔡相公元长先生等大佬,不管对宋朝是忠是奸,是破坏还是贡献,都被这一条统统否决,钉在了违规上岗的警示状上。

    所以这时寇准说得理直气壮,想必他的眼角还瞟向了在旁边怒火万丈,却只能忍气吞声的王钦若——怎样?老王,江南人就是不能重用的,因为他们就是操蛋……而王钦若,就是个地道的江南金陵人,李煜的老乡。

    事情就要决定了,皇帝看上去会像往常一样顺从寇准,王钦若、小孩子晏殊,都注定了要再次忍耐。却不料赵恒突然一笑:“江南人怎么了?唐朝的宰相张九龄也是江南人,难道不是一代名相吗?”

    一语成谶,这句话不仅定了王钦若、晏殊两人的终身,让他们后来都成了大宋朝的宰相。另外,也是一个时代的终结,至少寇准的命运被突然扭转。朝堂之上,百官面前,他被皇帝当众揶揄,是气恼?是震惊?还是茫然不知所以?

    反正,他很快就要下台了……

    寇准在宋景德三年二月,公元一〇〇六年的三月间第二次罢相,被贬到了陕州(今河南陕县)去做知州。这时距离澶渊之盟时,已经过去了近两年了。

    物是人非,他还算是幸运的。因为他至少还活着。

    这之前,毕士安死了。他本就有病,可是国家需要他,他只好带病上朝。在景德二年的十月份,一次早朝时,他突然间昏倒。赵恒步行冲出了大殿,但是晚了,毕士安连话都说不出来,送回家里就死了。时年六十八岁。一位端庄仁厚的长者就这样死去,算是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枢密使王继英也死了,也是操劳过度,得病而死。此人从一介小吏,赵普的跟班做起,死时位列三台,是宋朝的西府之首。这样的人生是多么的跌宕起伏,波澜壮阔。英雄不问出身低,王继英的出人头地,是机遇,但更是他自身的努力,他的一生,对得起宋朝,更对得起他自己;

    高琼也死了,这位宋军中的第一高官,殿前指挥使的一生中,并没有留下什么值得夸耀的辉煌战绩,但是他在澶州北城的吊桥前的举止已经在历史上留下了不灭的形象。就仿佛他是专为那一瞬间而生。可他还比不上另一位声名显赫的将军。

    上党名将李继隆。

    李将军也死了,澶渊之盟就像一道分水岭,有多少英雄就像是为它而生,为它而留存着生命,一旦它确定之后,这些人就随之烟消云散,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从此再也不见了……其实寇准也是这样,严格地说,这次罢相以后,真正意义上的那个寇准就已经死了。他就是一位为了拯救自己的国家、民族而生出来的特殊人物。

    在战争中珍贵无比,战争过后只是一堆垃圾。这次他又坐上了电梯,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等他第三次回来时,他就变了。

    再不是英雄,只是一个党棍、政徒,恋权不放的愚人而已。

    他走后,宋朝的上层建筑再次重组,东府宰相集团那边,首领人物换成了王旦,参知政事的是冯拯、赵安仁;西府枢密使那边正使是陈尧叟,副使是韩崇训、马知节。看一下名单,是不是少了一位重要人物呢?

    王钦若,王爱卿哪里去了?

    他有更重要的事,除了挂一个枢密副使的头衔之外,他在搅尽脑汁,以求突发奇想,去应付皇帝交代下来的超重大任务,那可不止是聪明,或者是高超的语言艺术就能搞定的了,必须得博古通今,把有史以来最顶级的皇帝们的心术都摸清楚了才行。

    “王爱卿,想好了吗?”四顾无人时,赵恒问,“朕得怎么办,才能挽回颜面,让万众敬仰啊?”

    “容易,”王钦若一脸的轻松,胸有成竹。“哪儿跌倒的哪儿爬起来,您可以再来一次亲征。这次远点,直接收复燕云十六州,只要您大振神威,一战成功。那样不仅契丹人会拜服在您的脚下,就连您的父皇太宗陛下,开国太祖陛下也都比不上您。千秋伟业,盖世名声,就此唾手可成!”

    赵恒只想唾他一脸唾沫。他的脑子瞬间闪回到两年前冰天雪地里的澶州北城头。再回到那个鬼地方,甚至到更远的幽州,再去和契丹野人拼命……很好,可以把王爱卿精确摆放到澶州北城外七百步的地方,然后架起“一枪三剑箭”,本皇帝亲自瞄准,轰他一炮,以解俺心头之恨!

    竟然敢恶搞我。可赵恒却没法直接发火反对,还得冠冕堂皇地解释:“河北的百姓太苦了,刚刚得到喘息,朕怎么能再把他们推进战争的火坑呢?打仗暂时不行了,你再想想别的办法?”

    王爱卿继续冥思苦想:“这个……如今天下太平,再想惊天动地,实在不容易……不过,”突然间灵感从两千年以前跳过来,直接砸中了他。“啊,陛下。”王钦若瞬间爆炸:“想起来了,封禅!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效果立竿见影,威名万世流传,简直可以震动四方,宾服蛮夷,使您的名声达到凡人不可乞及的顶点!”

    “啊?”赵恒一脸茫然,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先期进入了“顶点”状态。

    “不过,”王钦若瞬间又低沉了下去,“封禅可不是随便就能做的啊。不是要有超级功勋,比如说汉武帝大破匈奴……”王爱卿瞬间瞥了一眼皇帝,暗示北伐契丹是同等当量的功业,但立即收回目光,皇帝神色不善。“但是遇到了千载难逢的‘祥瑞’也是可以的啊,上苍赐福,神灵显圣,那是昌盛的预兆,人间必须设坛封禅,来回报上天。”

    “‘祥瑞’……”这事儿行吗?无数的念头在赵恒的心头升起说“祥瑞”,即得承认有上天、有神灵,可谁亲眼见过?而且用最笨的办法去想,如果“祥瑞”,甚至封禅都这样的好,为什么之前的各朝各代都没几个人做呢?

    而且还有最让人绝望的一条——天降祥瑞,那么容易啊?!你是二郎神,上帝是你老舅?

    聪明人立即就解读了皇帝的思维,博学多才的宰相只用了一句话就击中了祥瑞事件的要害:“陛下,古时的祥瑞也都是人为的。比如说‘河出图、洛出书’,这样的文明源头,难道就都是真的?可那时的君王深信不疑,郑重召告天下,所以臣民也都跟着相信。事情也就办成了。”

    赵恒再次长时间地沉默,空旷的大殿里变得鸦雀无声,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即将作出怎样的决定。连王钦若都开始忐忑,自古以来陪着皇帝装神弄鬼的人,并不是都有好下场的!

    但赵恒打破沉默之后的第一句话居然是:“王旦能同意吗?”

    皇帝居然同意了!原来这么长的时间不说话,是在考虑怎样去实施……王钦若瞬间放松,剩下来的小问题不过是举手之劳。

    “我去转告他。陛下的话,想来他会听。”

    这句话多轻松,又多正规,甚至很平凡。宰相难道能不听皇帝的话吗?但是宋代的宰相,不论是北宋,还是南宋,宰相都有否决皇帝旨意的例子,大不了辞官不做就是了,绝对没有生命或者彻底罢官的危险。就像最近的李沆、寇准,他们两人就不止一次地对抗过赵恒,而且基本都赢了。

    但王旦不是这样,就从这时起,他的生命变成了一个悲剧。他的原则是不管皇帝做什么,他都全力以赴地配合,同时再尽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去挽回损失,稳定天下和朝局。这是个悲天悯人的人,注定了筋疲力尽,伤心伤神地死去。

    但赵恒顾不到这些,从这一天起,他变得有点恍惚,经常一个人散步、思索,而且长时间地到秘阁(皇家图书馆)里翻阅古老的典籍。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偶遇秘阁直学士杜镐,这是一位公认的博学且正直的宿儒。

    赵恒突然问:“‘河出图、洛出书’,真有其事?”

    杜镐不明所以,但是他看到了皇帝苦恼的表情。于是他决定“待君以诚”,说实话:“假的。是上古圣人为了教化天下,才假借这些神怪的事,让百姓们相信。”

    本来嘛,谁能相信一匹马从黄河里跳出来,背上驮着上帝赐给伏羲氏的图案,让他创造出八卦?再由一只灵龟从洛水里浮上来,把刻着红色纹理文字的“天书”交给大禹,要他写成《尚书·洪范九帱》的?

    不过是比喻,不过是骗局。

    但是杜镐发现,皇帝的脸色瞬间就开朗了,显然某个难题已经解开。那天晚上,他目送着真宗皇帝步履轻盈地离开,绝对没法想象,大宋帝国从此就将陷入彻底的疯狂迷乱之中。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由于他刚刚所说出来的那句实话……这该死的诚实。

    诚实和欺诈,到底哪个才更有益于这个世间呢?

    王旦,字子明,河北大名府人,官宦世家出身。但步入政界,却是自己凭本事考上的进士。那一科里人才济济,李沆、寇准、张咏都是他的同年。他的年岁要比寇准大些,却比李沆整整小了十年。这样的差距,再加上他沉稳谨慎,不像寇准那样锋芒毕露,所以他的辉煌时光注定了要比前面那三人晚一些。

    但晚成熟的稻子,结穗更饱满,世所公认,他是有宋一代屈指可数的名相。

    可那是结论,身在其中的人没法预先知道自己的命运。这时好日子已经来了,毕士安死、寇准被逐,他已经是帝国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相,可是他却非常不快乐,是因为他的副手王钦若跟他说的那些悄悄话。

    皇上要假借祥瑞,封禅天下了,而且要他配合着弄虚作假……他答应还是不答应呢?国家的利益、君王的喜好,还有他个人的名节,哪个更重要,要怎样取舍?!

    忧心忡忡,但还得坚持工作。就这样,那个时刻终于还是到来了,他无可避免地和皇帝单独相处。看着皇帝温和微笑的脸,他的心是不是也挣扎过呢?难道真的要违心奉承,百依百顺,才能算是帝国的忠臣?但是出乎意料,皇帝没跟他提任何“祥瑞”、“封禅”的事,居然是请他喝酒。酒席之间,两人谈得非常随便,非常融洽,直到临走,皇帝还令人取来一樽美酒,亲手递给了他,意味深长地说:“此酒味道极美,您带回家去,与妻儿老小一起享用吧。”

    君王赐,不敢辞。王旦只能手捧美酒把家还。到家之后,他才发现,里面根本就不是酒,而是满满一尊珍珠。皇帝的话在耳边响起:“……与妻儿老小一起享用。”

    是许诺,也是威胁,家族富贵一念之间,失宠坠落也不过就一念之间。

    但李沆的声音却穿越时空,从三年多前回放到他的耳边。那首先是他本人的一句哀叹:“什么时候天下才能太平,让我们这些人悠闲自在些啊!”

    当时与契丹、党项的战争连绵不断,弄得宋朝的宰相、枢密们焦头烂额。可李沆却微笑着说:“有点麻烦事也不错,太平安了就会懈怠,将来没有了战争,你会怀念这时的。因为朝廷就会出别的乱子。”

    李沆,死了已经近三年的李沆,说过了这句话之后,就开始变本加厉地把各地受灾、盗匪、混乱等事情上报,让赵恒简直惶惶不可终日。记得他本人还曾经反对过,但李沆却就此说出了他的“圣相谶语”中最大的那句预言。

    “圣相谶语”之一:“皇上正当盛年,应该让他了解治国的烦难。要不然,他不是被声色犬马所迷,就是要大盖宫殿,或者求神拜佛去了。我老了,这些怕是看不到了,可是你要小心,将来这些都会落到你的头上!”

    果不其然,被李沆说中了。现在这些晶莹温润的珍珠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可是要用怎样的代价才能得到它?从心底里不想要,但是他敢吗?或者说,他的心灵能容忍他违背至高无尚的皇帝的意愿吗?

    可是他也清晰地记得,李沆也曾经面对过他现在的局面。那是“圣相谶语”之二的内容,细节先不说,圣相的反应是当着使者的面就把皇帝亲手写的诏书给烧了,并且让使者给皇帝带个话:“就说这事儿李沆不同意。”

    于是这事就真的被圣相给否决了,事后皇帝没有一点脾气。

    但他是王旦,同样是一起赶考毕业,人的差距就是这么的大。那一夜,不管他怎样的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怎样的痛心疾首哀悼自己的名节,天亮后,他都会端正衣冠走向大宋朝的中枢要地,去配合皇帝的所有决定……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他并不是在那天晚上被皇帝请客的唯一一个人,宋朝东西两府的好多位长官都在与君同乐,却没一个像他这样愁眉苦脸的。

    据北宋伟大的发明家、文学家、怕老婆的典范、害朋友的败类沈括先生在他的《梦溪笔谈》里记载,那天晚上陈尧叟正在枢密院里值班,突然被内侍带进皇宫深处,七扭八歪走好久,才停在了一处小殿前。进去一看,老熟人不少,像三司使丁谓、老翰林杜镐都在。不一会儿皇帝赵恒也来了,真正的君臣同乐,不分大礼,吃喝过程中,每人各得一袋子珍珠,临走前又得到一批“良金重宝”。

    沈括有才无德,但基本《梦溪笔谈》里没什么瞎话,再联想一下陈、丁、杜马上就要在宋朝版的“天书奇谭”里扮演的角色,就更能证明这些事的真实。

    看来无论谁想做点什么事都不容易,就连皇帝也一样,事实上他不过就是要做一场梦而已,却得对自己的同伙既客气又打赏,还得亲自陪着喝酒,下到这样的本钱,还得再等好些天,直到过年的大日子,才能稍微吐露一下自己欲说还休,乍惊乍喜的心声。

    公元一〇〇八年二月十二日,宋大中祥符元年正月初三,宋真宗皇帝赵恒紧急取消年假,在崇政殿的西侧殿召见了东西两府的主要官员。

    这是个历史性的时刻,皇帝陛下在办公的正式场合这样开始了讲话:“……爱卿们,你们知道朕睡觉的地方是怎样布置的吗?”

    搞什么?皇帝要自爆八卦?但是在场的每个人都非常认真虔诚地听着。

    皇帝继续讲:“是这样布置的——朕寝宫的四壁上都挂着青色的幕布,晚上和早晨要是不点灯的话,那是什么都看不到。可是去年的十一月二十七日(一〇〇八年一月八日),快到半夜时分,朕刚刚就寝,突然间整个房室光明大作,一片雪亮。朕正惊讶,突然一位神仙出现。他的帽子上星光闪烁,衣服像火焰一样的红色。对朕说:‘你要在正殿建黄篆道场一个月,上天将赐你《大中祥符》三篇,事先不可泄露天机。’朕悚然而起,恭迎神仙,但神仙却忽然消失了。朕马上提笔记下了神仙的吩咐,从十二月初一时起,就吃素戒荤,虔诚持斋,在朝元殿建了道场,结九级彩坛,又用上好香木雕成车舆,以金珠珍宝装饰,等待神仙的赏赐。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的期限,但仍然不敢撤去。”

    下面他突然给了臣子们一个巨大的惊喜!

    “就在今天早晨,就在刚才,皇城司派人奏报,说左承天门的门楼南角的鸱吻上挂着一块黄绢,不知是何物。朕惊疑不定,悄悄派人去察看,结果回奏说:‘这块黄绢长约两丈多,上面系着一个像画卷的东西,外面还缠着三周青绳,缄封的地方隐约能看到有字。’朕仔细思量,这就是那位神仙所说的天赐之书啊!”

    东西没有亲眼看到,就已经下了断语。这充分证明了赵恒对神仙的崇拜、向往和坚决的信任之情。于是下面的宰相枢密们以王旦为首,立即被感染了。他们这样的回答:“陛下以至诚事天地,仁孝奉祖宗……(以下省略近八十个字。古人喜欢引用语录,买块豆腐都得与天地祖宗挂钩,太烦太乱!)臣等早就觉得皇上会感动上苍,得到好报。现在果然神仙先来预报,然后天书按时下凡,这都是上天在保佑大宋,赐福皇上啊!”

    然后众大臣齐声欢呼,向皇帝跪拜,一阵忙乱之后,他们有了个新的共识:“陛下,这是上天单独给您的。一会儿打开天书,请您独自启封,所有人都退开。”

    赵恒摇头:“此言差矣。上天如果是批评朕治理国家的过失,那自然也跑不了你们,咱们一起研究怎么改;要是单独警告朕一个人,那更要你们来监督指正,怎么能把上天的旨意藏起来让谁都不知道呢?”

    至此讨论结束,皇帝陛下和各位大臣一起起身,步行走出大殿,直奔左承天门而去。

    左承天门到了,香案已经摆好。皇帝亲自向那块黄绢拈香跪拜,然后命令两个太监周怀政、皇甫继明顺梯子爬上去,把黄绢以及里面包裹的东西都取下来。

    礼仪从这时就已经启动,先由首相王旦接过了“天书”,跪倒奉给皇帝。赵恒也跪倒,向天书行“二拜礼”,然后那辆从神仙下凡起就雕好了的超级香车就有了用场。“天书”被放进车里,由皇帝和首相亲自步行引导,带到了朝元殿的黄篆道场。

    在那里,由枢密院正使陈尧叟开启“天书”,宣读上天的旨意。庄严的时刻到了,蜀川才子陈尧叟无比荣耀、无比兴奋地解开了那块两丈多长的黄绢,只见里面果然有天书三幅,都是用黄色的字体写就。但是别忙,包天书的黄绢上还有上帝亲手写的收信人姓名地址。

    “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

    明明白白,准确无误,这就是写给承受天命的宋朝的皇帝赵恒的,要他守护神器,保证正义,而宋朝的江山会有七百年,稳定系数是最高的——九中之九,没有再大的了!

    读完了这二十一个神圣大字之后,陈大枢密使才开始正式启封天书,当众朗读。结果发现上帝老人家的文字水平还真是造诣颇深,年代至少和上古时的“大禹”年代相仿,因为天书的格式文体是相当接近《尚书·洪范》以及《老子道德经》。

    这三卷的内容层次分明,条理清晰。第一卷是夸奖了宋真宗皇帝能用孝道和仁政来管理国家,是个好皇帝!第二卷是告诫了一个年青有为的赵恒,你不要骄傲,要清静简俭,千万别浪费;第三卷收尾,是再次重申了一下上天对宋朝的特殊关爱,你们一定会国运昌盛幸福永远的,只要听上帝的话,跟赵恒走,那么连七百年这个大数都是可以无限延长的!

    当天的仪式在一片热烈、喜庆但又有序的状态中结束,“天书”被收藏进宋朝著名的金盒子里,也就是“金匮”,进入大内禁中,成为赵恒永久的珍藏。

    人群散去。但是据记载,当天晚上赵恒和王旦都回到了黄篆道场现场,名义上是再次向上天致敬,但哪个导演和主角在戏开拍第一场后,不得反省一下现在,计划一下明天呢?

    毕竟这才只是刚刚开始。

    开始之后是突然沉默,一连接近五十天声息全无。就像上帝偶然间心情快乐,给人间的宋朝皇帝写了封信,问候勉励了一下,然后就彼此两清,各不相干了。

    但是常识告诉我们,惯性越大的东西,启动时就越费劲,可一旦它运转了起来,要它停下来就更难!五十天的启动时间,之后稍有心机的人就无不佩服宋朝的官员们办事就是高明。

    公元一〇〇八年四月份,兖州城突然成了全国的焦点。

    先是从兖州突然来了一大群老百姓,精确数字是一千二百八十七个人。为首的叫吕良,他们要求赵恒接见,并且提出了要求——鉴于最近国泰民安,外邦宾服,而且连上天都对您这样友好。我们请您到泰山举行“封禅”大礼,来答谢上苍。

    赵恒不同意。

    兖州人再请求,赵恒再不同意;再请求,仍然不同意;直到第三次,赵恒烦了,直接拿钱给他们路费,老实儿点回家给我种地去。

    兖州人的第一次努力就这样失败了。但是紧接着兖州城的官员们就集体上书,请求皇帝到泰山封禅。到底是知识分子,他们见多识广,理论充分,“封禅”被上升到了国计民生甚至国际地位的高度。但是非常遗憾,赵恒竟然不再民主,他仍然不为所动。

    兖州人的第二次努力再次失败了。

    可是这一年真凑巧,正是科考年。全国各地的考生们云集京城,结果一位叫孔谓的兖州举人大出风头。他热烈倡议,号召同年们一起去皇宫请愿,恳请皇帝一定要到山东去,一定要封禅!

    但是活见鬼,以往那么和蔼可亲的皇帝居然变得不通人性,第三次打击了兖州人的热情。他严正声明,封禅是古往今来少有的人间壮举盛事,不是谁都有资格去做的。我不妄想,你们更别做白日梦!

    冷水浇头,消息迅速传遍了全国,把皇帝冷静、客观、务实、谦逊的作风告诉了每一个臣民百姓。宋朝人都知道了,他们的皇帝不喜欢封禅,而且绝不会去封禅,他只想成为一个办实事,讲效益的好皇帝,让他们安静地过好每一天……

    一切的迹象都表明,这时的赵恒还生存在人间。直到公元一〇〇八年五月八日,宋大中祥符元年的四月初一这一天。

    这一天在皇宫内院的功德阁上发现了第二份天书,内容和第一份一模一样。多明显,老天爷在说赵恒你不懂事,同样的要求要我说两遍,我在给你面子啊,为何还不去“封禅”?

    于是天大地大,不如神仙大,赵恒像古代的圣人那样“敬天畏命”。上天说什么,他只有照做了。他终于下令,这一年的十月,将在泰山举行封禅大礼,来答谢上苍。为此,他任命了两位顶级大臣王钦若、赵安仁为封禅经度制置使,先到兖州,去负责封禅大礼的所有具体事宜。

    其他的顶级大臣们也都要放下所有国家政事,去做“大礼五使”——宰相王旦为大礼使;王钦若为礼仪使;冯拯为依仗使;陈尧叟为卤簿使;赵安仁为桥道递顿使。

    要注意,这样的规格,不仅在宋代绝无仅有,就算在五千年中国历史里也算是开了先河。哪怕是秦始皇、汉武帝时的封禅,也没有把国家军、政两府的首脑一网打尽,全体动员的道理。

    但这也算不了什么,因为“封禅”本就是本糊涂账。怎样做,做什么,都没有一定之规的。简单解释一下,什么叫“封”,什么又叫“禅”。

    封——解释一,就是用土来建祭坛,因为是用来祭天,所以要和天离得近些。所以要选在泰山之巅;解释二,是用金银绳或者特殊的泥,把呈给上天的装有祭文、印玺的匣子加封,等于是寄信时的胶水。

    禅——解释一,“禅”其实是“墠”,指开辟土地。在祭祀上,就是单指划出一块土地来祭祀地神;解释二,与古礼“禅让”有关,有代代相传,永无断续的吉祥色彩。

    这两样加在一起,就是说要“祭天”加“祭地”。连伟大的《史记》里都有“封禅书”这一章。但是后来,由于人类总是活在地面上,所以对“地”就不屑一顾了,说到了祭,就只祭天。“封禅”就变成了到泰山之巅去堆土,向老天爷近距离问候。

    不过这时问题又出现了,到时怎样向老天爷打招呼啊,你总不能让赵恒爬上山巅,然后像后世里精力无处发泄的无聊男子那样,冲着无际太空,来一声“啊……!”的长啸吧……

    马上翻书,崇文院(三馆、秘阁)、龙图阁、玉宸殿、太清楼等通通开放,各位翰林晁迥、李宗谔、杨亿、杜镐、陈彭年等全体出马,立即去查!要把前朝所有年代、所有场次的“封禅”大典的仪制都查出来!

    穿什么衣服,怎样行礼,祭坛的直径是多少,土要堆多高,先做哪件后做哪件,都要查个一清二楚,点滴不漏。

    可是,刚开始就卡壳了。就算把所有史书都翻烂了,也找不到最著名两次封禅——秦皇、汉武两位大佬的封禅细节……秦皇大哥一统六合,混成天下之后,准时上泰山向上天汇报工作。可没承想刚上到半山腰,突然间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嬴政立即大惊失色,他在一棵大松树下躲完了雨,就下山回家了。

    也就是说,他根本就没封成禅。整个行动就是封了那棵大松树,从此叫“五大夫松”。

    换成汉武,话说击败匈奴,汉威远播。“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着实地风光威猛,于是他就把秦始皇做过的每一件事,都重新玩了一遍,其中就包括了封禅。但他照样很烦。

    因为他也不懂,这个“禅”到底要怎样“封”啊……但彪悍的人生无所不能,他自己制定了封禅的礼仪,就按照祭东皇太乙的规格办!可是最后到底耍了什么花招谁也不知道。

    他是一个人带着汉人史上军功最盛、锋芒最锐的将军霍去病的儿子上山顶的,怎么祭的天地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而霍将军的儿子下山后不久就暴病而亡,秘密从此被断绝,成了彻底不可考据的死证。

    然后千百年后,换成宋朝的一大堆翰林们挠头,但是别怕,希望还是有的。一来宋朝这时的藏书就是多,单是处于皇宫最南端,会庆殿的西边的龙图阁(多有名,也有派,以后历代的龙图阁大学士比资政殿之类的学士们有款多了)里就有六阁,其中儒家典籍三千七百六十二卷;史书阁各代史书八百二十一卷;子书阁诸子百家共一万零三百二十六卷;文集阁近人文集八千零三十一卷;天文阁天文、地理类共二千五百六十四卷;图画阁藏画一千四百二十一轴、卷、册……这还只是下层,上层的名目更惊人,那是赵恒他老爸赵光义的“御集”、“御书”,不过别误会,不是指赵光义的收藏,而是赵二本人的遗作。

    试想再加上崇文院、文清楼等同类会所,那是怎样的图书资源?

    二来嘛,要是翰林加书院这样的配置都搞不定的事,天下谁还能清楚呢?自然是我说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了……

    如此这般,时间过得飞快,各位翰林终于把封禅的理论意向上升到了具体的物质要求。怎么搞终于有谱了。

    第一,把需要的东西罗列一下。

    这主要是取于“封禅之齐桓公”记载。那里面说(管仲说的),得要有“鄗上之黍,北里之禾”、“江淮之间,一茅三脊”、“东海致比目之鱼,西海致比翼之鸟”、并且还要有凤凰、麒麟以及其他十五种珍禽异兽的出现,才能去封禅。

    据说,管仲说完之后,齐桓公就重新变成小白了,像个地道的小白痴那样傻了好一会儿,然后大叫一声:“易牙何在,给寡人上菜,让封禅见鬼去!”

    这时这些东西由翰林们发掘出来,上交赵恒,不知道宋朝的官家是怎样的一副嘴脸。没有记载,不过事情估计也不妙,上面的那些非人类遗产最后只被允许留下“江淮之间,一茅三脊”,其他的一概忽略。

    一来是难办,难找;二来是时间根本来不及。这时都快六月了,十月就要到泰山顶上去办事,哪有时间全国海选挑山珍海味的?

    可就这一项,就已经够人抓狂的。“三脊茅”到底长什么样,哪儿出产,古书上只写了个“南方”。于是大宋朝南方总动员,终于在岳州的董皓老先生站了出来。在他的指点并带领下,“一脊三茅”终于找到了,而且数量相当的不少;

    第二,祭天需要玉器,具体地说,就是玉牒加玉册。

    这个按说不难,中国是玉的国度,要别的钻石、蓝、红宝石、猫眼之类的东西我们一样没有,对不起,就是不出产。但是珍珠和玉石要多少有多少。可仍然卡在了时间这一项上。

    雕琢玉器需要极长的时间,就算是皇家需要,也没有三五个月就能搞定的可能。在这个硬性指标面前,连神通广大的五位封禅管理员也束手无策了。但是真正的奇迹出现了,一位叫赵荣的皇家玉工突然向皇帝报告。说老早年了,您的老爸,也就是太宗皇帝,曾经下令雕琢过这些玩意儿。当时整整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做好,但一直没用,都存在某某库房里呢!

    赵恒一听大喜,马上派人去查,结果千真万确,用料上乘,精雕细琢的祭天版玉牒、玉册都静静地躺在库房的深处,像是在几十年前就一直在等待着现在这一天。

    赵恒手捧玉器,感慨万千:“先帝真有先见之明啊!”不过这时赵光义手底下的重臣们都已经病老将死了,年岁最小的寇准也被他远远地发配出去,不然,他就会被提醒,这些东西到底是怎样的来历。

    毕生追求荣誉的赵光义陛下在公元九八四年,宋雍熙元年时也曾经想过封禅,都已经下诏当年的十一月将有事于泰山,什么都准备好了,可是皇宫里却突然间起了大火。

    那场火,烧掉了当年那位太子的名位宝座,也烧光了赵光义封禅的心情欲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家尚不能齐,何谈治国?更怎样、何颜去泰山之巅持礼器面见上帝?

    所以当年这些玉牒册只能静静地收归库房,让往事淡忘吧,那些曾经疯狂追逐功业的年华,和那个终身困于箭伤,却仍然苦苦支撑的人……

    万事俱备,只差排练。为了让这次封禅成为历代封禅中的经典,确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赵恒决定无所不用其极。最出格的是,他成了彩排演练中的演员。

    皇宫搭戏台,封禅成国事。赵恒粉墨登场,开始提前进入角色。而皇宫之外,更是捷报频传,无数的祥瑞像马蜂一样扑面而来,挡都挡不住。

    一会儿某处大丰收,一会儿某地“狱空”(人民都不犯罪了,多好),一会儿某处仙鹤云集,翩翩起舞。这还是小事,泰山周边才真的是祥瑞大爆炸,震得整个东亚地区都头晕目眩,呕吐不止--先是泰山突然涌出了一股清泉,旁边的锡山上出现了苍龙;然后是泰山上的猛虎开始大搬家,全都抛弃祖业,向徂徕山转移;更神奇的是,开封城里的皇帝忽然间突发奇想:“对了,泰山上有个王母池,也应该祭祀一下吧。”

    结果命令刚刚发出,泰山上就有消息回报进了皇宫:“陛下,真是太神奇了,王母池的池水近来突然变成了紫色!”查一下日期,变色的那一天,正是赵恒刚刚起心动念,想要祭祀王母的时间……而泰山为了回报宋朝官家的深情厚意,也给了他一个具体回报。

    一大堆五色金丹送到了赵恒的面前,只可惜史书上没有记载,不知赵恒吃了没有,是当天的正餐,还是饭后的甜点。

    这些小垫场之后,真正的大戏才出炉。那是在公元一〇〇八年七月十的早晨。话说王钦若正在泰山上监工,著名风景区醴泉亭的北面草地上,一块黄绸子从天而降,第三份天书降临了!!

    古语云:“事不过三”,真不知是指的好事,还是坏事。反正最近外星人的邮局很忙碌,赵恒接二连三地接到了上帝的密信。

    “信”被加紧加急,百般恭敬地送进了京城。皇帝加首相再次率领文武百官把它迎进了皇宫,和前两份一体收藏。这些都做完了之后,终于大功告成,圣驾可以起程去山东了。

    但是禅,不是那么容易封的;京,也不是那么容易出的。为了各方各面的安全,赵恒临走前下了一连串的命令。

    京城留给了前宰相向敏中,由他来全权负责。这是个利好消息,证明宋朝在姓程的或者姓朱的“圣人”出土前,男女关系还不会彻底弄毁一个人。向敏中的第二个春天就快到了。

    接着马上派人去辽国,去通知他的好兄弟以及萧大婶,他这是去山东地界“祭天”,可不是第三次御驾亲征啊,友邦不必惊诧。同时再派大太监刘文质去齐州(今山东济南)当都监兼都巡检,由他来防备北方的突然袭击。万事都要留一手才有安全感;

    又派另一位大太监周文质去西北,允许他在紧急的情况下,有权调动凤翔、邠州一带的驻军,来对付传说中非常乖的党项小孩儿李德明。

    这些都摆平之后,赵恒才能从京城里换衣服出门。不过在临走前,他还是叫过来了一个人,压低了声音悄悄地问:“爱卿,你老实说,这次出行,国库的钱够花吗?”

    被询问的是大宋三相之一的“计相”,三司使丁谓。此人面色轻松,语气从容,说出了被后世认为最不着调的那四个字——“大计有余。”

    您放心,只管敞开了花,不仅够,还能剩点呢!不过,到最后,可真是只剩了一点啊……当时赵恒心花怒放,有钱就是不一样。于是大队人马出城去,经澶州、郓州(今山东东平)、濮州(今山东鄄城北),直奔泰山脚下的乾封县(今山东泰安东南)。

    一路上车行犹如陆上舟,扈从如云骑如龙,大家踩着新铺的道路,住着新修的行宫,身边还有七百五十人的随行乐队时刻演奏,走得那叫一个爽!

    一共走了十七天,远远的,泰山终于近了,天上的神仙们,我们来了,很快就会见面。

    见面从爬山开始,结果怎么爬、谁来爬,就都有了严格的规定。公元一〇〇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具体的爬山人员产生,连同皇帝加在一起是二十四人。其中有两位王爷——宁王赵元偓、舒王赵元偁。即宁且舒,口彩甚好。外加“大礼五使”等顶级官员,以及一些有头脸的太监。

    不过在泰山脚下直到玉皇顶的一路之上,守卫的士兵达到了“两步一人”的程度。

    赵恒先是坐着特制的“金辂”到了山门,然后换成“步辇”,继续往上爬,快到山顶时,他下辇步行。毕竟在古礼中,上天才是世界的真正主宰,任何皇帝都不过是“总理山河”而已。

    山顶好风光,祭坛已经堆好了,圆形,周长五丈,高九尺,暗合“九王之尊”,青色,意为“东天青帝”,为上古第一真神。宋真宗皇帝赵恒身穿衮服头戴冕冠,率先奠献,由他的第一臣子,首相王旦在旁跪读玉册、玉牒文字。

    其辞曰:“天赐皇帝太一神策,周而复始,永绥兆人。”

    但这是简化的,原文三篇共分“玉牒文”、“玉策文”、“玉册文”,合计共有六百四十余个字,都记录下来的话估计等于上了一篇古文课,而且会让我们更加佩服赵恒。冬天的泰山极顶是非常冷的,就算他的“衮服冕冠”再特制加厚,恐怕也不是那么的舒服。

    之后宁王赵元偓亚献、舒王赵元偁终献,三献成礼,最后把玉册、玉牒放进金匣、玉匣中,再用金屑、乳香和成的泥把金、玉双匣封固,放入事先修造好的石函中。至此“封禅”之礼大成,山上山下齐呼万岁,宋天子独立山巅,前有古人,后无来者,顾盼自雄!

    然后大加恩赏,改乾封县为奉符县;封泰山神为“天齐仁圣帝”;封泰山女神为“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在泰山顶唐摩崖东侧刻《谢天书述二圣功德铭》。诏王旦撰《封祀坛颂》、王钦若撰《社首坛颂》、陈尧叟撰《朝觐坛颂》,各立碑山下。

    至此东封泰山终于全部圆满结束。

    但是请注意,结束的仅仅是“东封泰山”之礼。前面说过,“封禅”的经典解释是既封“天”,还得封“地”,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赵恒当天就下了泰山,第二天就赶到了邻近的社首山,到那里去行“禅地祇”之礼。

    据说这次祭地的形式和过程,跟前一天的祭天差不多。结束之后,按说和中国古代传统中的“对偶”制就差不多了(好比对联和诗文,一切对称和谐),可赵恒不这么想——我们真正的传统是天、地、人三才合一,现在已经到了山东了,你们说,下一步应该去做什么了?

    人人面露惧色,低声回答——祭孔……

    对头!孔子已经近在眼前,我们难道能放过他吗?而且曲阜就在兖州的边儿上,就算看在兖州的面子上,也得走这一趟。于是在当年的十二月一日,一行人浩浩荡荡在山东地界里拐了个小弯,来到了孔夫子的老家,给老人家加官晋爵。

    封孔子为“玄圣文宣王”,封颜回为国公,费侯闵损等九人为郡公,成伯曾参等六十二人为侯。注意,这样一连串地封下来,赵恒本人是非常不爽的,因为他觉得自己跌分了。

    孔子的文宣王称号早就有了,再封根本就体现不出来宋朝官家曾经到此一游。赵恒的本意是要封孔圣人为“帝”。但是宋朝有太多懂行的高人了,他们说孔子一生都自认是周朝的臣民,周朝最高的是王,如文王、武王,甚至连孔子的终身偶像姬旦也不过是周公,孔子为帝,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是造反。

    于是赵恒只能在文宣王的前面加上了玄圣二字,证明自己比前代的所有皇帝都高。可是后来这个“玄”字大有讲究,才又改成了“至圣文宣王”……大家清楚了吧,所谓的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的完整头衔,其中的重要部分就是由赵恒发明且补充的。

    这之后终于天人合一,再无遗憾了,赵恒命令起驾回宫。又用了十多天才回到了开封,整个行程用了四十七天。这时又一个春节就快到了,新年将近,万象更新,历史的进程会变成什么样呢?从此皇天后土保佑,孔圣人赐福,宋朝会越来越好?

    还是鬼神下界,群魔乱舞,让这个世界加倍的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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