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寄生胎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高天流云 本章:第二十一章 寄生胎

    平定南汉之后,宋朝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呢?路人皆知,只剩下了南唐。而且宋朝已经行动,就在刚刚平定南汉之后,赵匡胤就命令在长江的上游汉阳地段屯积重兵,南唐就在它的下游,只要风帆一鼓,即可顺势而下。

    一切的迹象都表明,战争随时爆发。

    但是奇怪的是,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在历史记载中,只能找到当时南唐的李煜害怕了,他派自己的弟弟李从善带着大批的贡品到开封朝贺,并且主动要求赵匡胤以后给他写信可以直呼他的名字,并且自我降级一等,正式成为了“南唐国主”。

    就这样,赵匡胤似乎就满意了,他召回了在汉阳屯积的军队,就此对南唐宽容,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种“宽容”居然一连延续了……三年!

    这三年里赵匡胤都做了些什么呢?是各地突然间风起云涌,不停地有人造反吗?还是北方的死敌契丹再次入侵了?又或者是赵匡胤突发重病,像当年的柴荣那样不得不回家养病?不,都不是。简单地查一下历史资料可以证明,这三年里宋朝举国升平,边疆平静,而且赵匡胤本人的身体健康得不得了,除非去查他的起居注,不然连他感冒发烧的记载都没有。

    能查到的,就是他在讲武殿进行了第一次科举的复试,从此中国有了殿试这一关;还有对南唐使了点小手段,破坏了一些李煜的君臣关系;再有就是把契丹人正式当成了邻居,两国第一次互通使者;再有嘛,就是一些琐碎的家务事了。

    比如他换了个宰相,比如因为这次换宰相,发生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整个上层官场开始重新洗牌,再比如一位皇室的重要成员被封为开封府尹外加晋王,成式和当年未登极之前的柴荣的官职一样大小。

    以上这百十来个字里所包括的微不足道的内容,就是赵匡胤在他四十五岁到四十八岁之间的,白金钻石玛瑙翡翠珍珠蓝宝石一样珍贵稀有的时光里所做的事。

    可以肯定,他是虚度光阴了。如果长江那边的皇帝不是李煜,而是一位稍有进取之心的皇帝的话,三年的时光足以让南唐恢复些元气,让赵匡胤再次启动时大费手脚了。但一切都是那么迫不得已。

    现在可以说一下赵普了。但是要先声明一点,宋史里这一部分的资料已经严重缺失,而且绝对地无从查考。这很遗憾,就像赵匡胤被突然终结的人生那样,既残酷,又无情,当年发生过的事,都被他的好弟弟赵光义、亲侄子赵恒一连两次从《太祖实录》里删除了。

    毁灭一个人,再毁灭他的家族,做到彻底的干净利落名正言顺之后,剩下的就只有一些零星的蛛丝马迹了。千年之后,我们只能从这些残缺不全的碎片里勉强地看到一些当年的影子。

    而赵普,是公认的和赵匡胤走得最近的人,他的事迹被抹平,就算是池鱼之灾吧。

    一切皆在恍惚朦胧间,是耶非耶,凭君自测。

    赵普,在人们的常规意识里是诤臣、正臣、名相,无论怎样划分,他都应该站在阳光下面,整个人都被照得金光闪闪的。

    这有什么不对吗?但正因为他站在了阳光下面,所以也就难免的有了阴影。概括地说,从某些方面上讲,只要他再稍微往前走一步,或者赵匡胤再稍微往后退一步,那么他们就成了宋朝版的郭威和王峻。

    王峻错在哪里?贪财、贪官、欺负郭威、压制柴荣。再看一下赵普,几乎完全复制。

    赵普贪,不管他是真的贪,还是像后人猜测的那样,为了让君王对他放心,才在小利上贪婪,他都真的贪了。不说以前,就在公元971年这一年里,赵普就至少三次被赵匡胤抓了现行。

    第一次,在当年的3月,南汉还没打下来,就有以前的三司使(高官,只比赵普理论上小半级)赵玭告发赵普违反禁令,贩运木料。史称赵匡胤大怒,不过这次他没像对雷德骧那样,拿斧子再去敲赵玭的门牙,而是罕见地把斧子对准了赵普。他直接问前宰相王浦——赵普当得何罪?

    王浦却只一笑——赵玭诬陷大臣。

    赵匡胤想了想,再没往下问,只是把赵玭下放,到汝州去当个牙校了事。

    第二次,可以说赵普是奉命贪赃。首先是赵普爱钱之名,名扬国外,连南唐都知道了。于是李煜托人悄悄地送了赵普白银五万两。赵普没敢要,毕竟钱比命次要点,李煜现在可是敌人,五万两就让他挂上通敌的头衔也有点不值。他直接报告了赵匡胤。

    赵匡胤的反应是——你收下,记得写封回信谢谢李煜,再拿点钱犒劳一下给你送钱的使者,这是规矩。

    赵普不明所以,坚决不干。

    赵匡胤说——别小家子样(大国之体),自己给自己难堪(不可自为削弱),收下,别让李煜乱猜(当使之勿测)。于是赵普奉命收钱,但是等到李煜派人再次朝贺时,赵匡胤在正常的赏赐之外,多给了一些金子,正好是五万两白银的数。李煜那边心知肚明,再不敢做小动作,而且对赵匡胤感恩戴德。

    第三次,赵普丢了大人了。话说有一天,赵匡胤突然到赵普家,正好看见墙边一溜摆着十个瓶子。赵匡胤问是什么。赵普说是吴越王钱俶送的海鲜。结果打开一看,里面一片金光耀眼,是金子……赵普只好跪下来发誓说自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要是知道早就像上次一样报告了。

    这件事很大吗?赵匡胤可以让它大,只要结合一下上次李煜贿赂他的事,就完全可以上纲上线。所有的敌人都来贿赂你,你怎么解释?

    可赵匡胤像平常一样笑了笑,说——收起来吧,钱俶这小子,以为宋朝的国家大事,都是你们这些书生做主呢。一句话,轻飘飘地放了他一马。

    这是钱,至于官位,赵普十年独相,在宋史上只有后来的蔡京、秦桧等廖寥数人可比,而蔡京、秦桧是什么人,用了什么手段才做到了这一步,相信中国没人不知道。

    那么赵普呢?他具体强势到了哪一步?历史记载,赵普曾在自己的政事堂里明目张胆地放了一只大陶壶,无论中外臣僚奏章,只要他看不顺眼,就往壶里一扔,等到快满了,就一把火烧了了事。可就算这样,赵匡胤都忍了,那么在公元971年到973年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赵匡胤不得不收回了侵略南唐的脚步,转回头梳理自己的内部,而且要耗时整整三年?

    先说两件事。第一,在宋朝开宝四年,也就是971年的11月间,很不幸,黄河又决口了,这次是在澶州地段,山东大片的农田被淹,损失惨重。

    赵匡胤大怒,追究地方官责任。其结果是澶州的知州杜审肇被免官,知州的副手澶州通判姚恕,却被身穿官服当街砍头,死后尸体还被抛入仍在泛滥的黄河里。

    很不公平是吗?但没人敢说什么,第一,那位知州姓杜,赵匡胤他妈杜太后的杜,是当今皇上的亲舅舅;第二,稍微知道些内幕的人都有多远躲多远,别说多嘴多舌,就连眉毛都不敢多挑一下。

    因为那位被砍头后还抛尸的姚恕在两年前曾经得罪过一个人。这个人在当时普天下都知道绝对惹不得——唯一敢惹的还不爱惹。

    对,赵普。据正史记载,在两年前,也就是宋开宝二年,有一天赵普正在家里大宴宾客,这时姚恕在门外求见。请留意,姚恕那时的官职是判官,说实在的,京官多如牛毛,小小一个判官真是毛都不算。而赵普是当朝响当当的唯一的宰相大人,于是相府门房六品官,也就没把姚恕放在眼里,表现得颇为傲慢。但万没想到,姚恕的表现更加出格,他立即大怒,转身就走。而赵普知道后马上派人就追,追上之后还诚恳道歉。

    很反常,是吗?判官敢对宰相这样牛,而宰相居然这样伏就。可是后果更让人瞠目结舌,判官姚恕面对宰相的道歉居然傲然不理,径自离开,在万众瞩目下让赵普下不来台。

    赵普当时的反应是没反应,之后不久澶州通判出缺,他还主动地推荐姚恕去应职。直到两年之后,黄河终于泛滥决口……是否觉得我有点牵强附会?别急,再看第二件。

    第二件,时间再往前移,到宋乾德三年,也就是公元965年。赵匡胤曾经对宰相赵普感叹——冯瓒这个人好啊,真是“当世罕有,真奇士也。”

    赵普的反应是——您说得太对了,所以,要对他升官。

    那时候宋朝刚刚平定后蜀,西南方面需要大量的官员去管理,于是当时的枢密院直学士(赵普当宰相以前最后一个官职)、右谏议大夫冯瓒,就被派出京知川东重镇辛州。一年之后,突然有人从川东偷跑回来,直接找赵普,说冯瓒贪赃枉法的证据终于找到了。于是赵普带着证人去见皇帝,赵匡胤就命令冯瓒火速进京对质。

    对质的结果是问不明白,即冯瓒可能枉法,也可能没枉法,证据,缺乏足够的证据。

    赵普立即命人到潼关去截留冯瓒的行囊。结果在行李里发现了大批的金银珠宝,上面的封皮上还写着刘嶅之名。于是罪名成立。其结果是赵匡胤大怒,把他亲口许为“当世罕有之奇才”的冯瓒免官流放,发配到沙门海岛,并且遇赦不还,准备老死海中。但行贿的刘嶅,却不过是罢官,需要注意的是,这个刘嶅的官职,也跟当初的姚恕一样,是个判官。

    回顾一下,从四川往回调人,再从潼关截留证据,这真是天下大搜捕了,而最后却只是贪脏而已,还是由赵普这个大赃官来揭发的,赵匡胤至于这么抓狂吗?或许说,赵普至于这么小心眼,睚眦必报吗?

    但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也许有人会说,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吗?连时间都差了那么远。是的,看上去的确风马牛不相及,如果一定要说其中有什么相似之处的话,就是姚恕和刘嶅的官职——他们都是判官。

    宋朝开封府判官。

    宋朝开封府,又称南衙,随便翻一下宋史,这个衙随处可见。似乎很复杂,其实很简单,它的房子在五代的后梁元年时盖起来的,它的官职就相当于现在的开封市市长。最开始的时候,这个职位无比敏感,因为它曾经是柴荣以下四位皇帝的专有头衔,但是其间也有像寇准、包拯、欧阳修、范仲淹、苏轼、司马光这些人不停地倒班。所以它的具体权力和每一个时期的影响力也都随时浮动,各不相同。

    在公元971年时,它的主管名叫赵光义。

    这个人超复杂,无论是概括地说,还是分析地说,现在都说不清他。

    这时,赵光义的开封府尹已经当了十年了,他的权限很模糊,当他哥哥在开封时,他管市长该管的事,当他哥哥出征时,他干国王该干的活儿。他最初的定位,就是他哥哥最信得过的人,是帝国稳定的一块基石,是赵匡胤的影子。

    所以最开始时,赵匡胤用了很多的手段来把他扶持起来,而到了后来,赵光义就以实际行动证明,他没让他哥哥失望。从历史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里,能查到他与当时宋朝京里京外大小官员都过从甚密,其势力已经无孔不入。

    这就碍了一个人的事——赵普。从正常的官职分类上看,皇帝以下就是宰相,当时的中书门下平章事,而开封府尹,无论潜台词是什么,不过是一个知州,可赵光义以自己独特的身份,把这个市长无限制地做大了。姚恕当初是什么人?开封市长手下的小秘书而已,就敢对宰相如此无礼,他仰仗的是什么?这是赵光义和赵普两个人私下里尊卑关系的体现吗?这是公然以下犯上,侵凌相权!

    赵匡胤就算再宠着弟弟,也不会放任到这个地步。所以后来杀姚恕,动用的是政府皇权。

    至于刘嶅和冯瓒的金钱关系,这就更敏感了,赵光义的手越伸越长,不仅在京城里培植党羽,连远在西川的知州都要收买,这样下去,天下到底是谁的?

    就算宋史被一再地修改,赵光义的一些活动还是被留存了下来。他不停地送礼,可也有被人拒绝的时候。先是御史中丞刘温叟,赵光义连续两年给他送钱送东西,可他都用封条封好,既不当面拒绝,可也绝不动用。赵光义发现之后,只好派人都收了回来。

    另一次他的不轨之心就再难推脱了,他居然去贿赂禁军殿前司控鹤指挥使田重进。田重进是什么人?那是赵匡胤晚上睡觉时守大门的人!

    用当时赵匡胤的眼睛来看周围的世界,相信他会突然间感到寒冷。在公元971年之后,史称中书门下平章事赵普的“堂贴”——由宰相颁行的书面命令,“与诏令无二”,甚至重于诏令。而且他还突然发现亲弟弟的院子里龙盘虎踞,深不可测,要命的是他还不好一刀把它连根砍掉,这是个怎样的局面?

    一国之内,政令三出。这种时候还能再发兵江南,去图谋别人吗?赵匡胤要怎么办?可以肯定的是,他从来都没有杀他弟弟的心,而说实话,这时他早已把江山坐稳,再不必像最开始时那样需要一个帮手了。他在犹豫,可有人已经忍无可忍,要替他出手了……

    赵普躲到了一边,在仔细掂量自己手里的那根棍子,同时也在评估赵光义脑袋的硬度。其核心内容就是如果这一棍子真的砸了下去,是赵光义的脑袋开花?还是他自己的棍子会断?

    这问题很实际,而且非常的普遍。其实从古到今,每一个生活过的人都是人手一棍的,无论是在职场中,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庭生活里,这根棍子每时每刻都得准备好去砸人,不然你就挨砸,就在砸人与挨砸的过程中,以及手法判断等水平的高低里,你的人生就被定位了。

    赵普砸过太多的人了,砸得越多,经验越丰富,下一次实战前所需要衡量的东西就越多。尤其是这一次,他先问了一下自己,第一,非得砸不可了吗?

    回答是苦笑,他可真不想砸赵光义,这孩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当赵匡胤的老母亲杜太后还活着的时候,还时常吩咐赵光义说——出门“必与赵书记同行仍可。”而且还约定好赵光义回家的时辰,由赵普来监督。可以说在那些年里,他是赵匡胤家族的一分子,曾经多么的温馨和谐啊……但这时再想这些,就极其可笑。结论是只有一个字——砸!

    狠狠地砸!

    那么第二个问题就更得小心考虑了——有把握吗?

    赵普为之放平了心态,详细分析。先看一下朝臣们的拥护意向。那就得先看一下三省——中书省、枢密院、三司的意向了。毕竟这是百官之首。

    中书省,没有问题,这是他自己的地盘,一切都由他说了算。虽然有薛居正、吕馀庆等几个参知政事的副手,但是他们“不宣制(敕书)、不押班(每天上朝没资格像赵普那样引领百官)、不知印(相印)、不升政事堂(赵普的办公厅没他们的份)而且工资也只有赵普的一小半。”这让赵普可以完全放心。

    再看枢密院,赵普不禁会心一笑,这时的枢密使是李崇矩。他和李崇矩好到了什么程度,用一个事实来说明比什么都有力度——他的儿子和李崇矩的女儿很快就要结婚了。还要再往下说吗?

    最后是三司使了……赵普的心突然变乱。这时的三司使是他的老熟人楚昭辅,按说这是在赵匡胤还是个后周的将军时,就和他同在幕府里当差的老伙计了,就算两个人平日里处得不怎么样,总是你喊我叫的,但大面上总还过得去。尤其是互相都知根知底,他楚昭辅是不简单,但比起敢把活人扔锅里煮熟了再吃下去的李处耘怎样?哼哼,在赵匡胤的幕府里,楚昭辅和李处耘的资格都比赵普老得多,可是赵普进去后就能把他们挤到一边,把他们当手下人一样使唤,再加上这十年里官场唯我独尊,想来楚昭辅没有敢对他造反的胆子。

    但是,这是在一年之前。时间截止到开宝三年,也就是公元970年的秋天以前,这之后,一切就都不好说了……

    话说公元970年,也就是宋朝开宝三年,入秋之后的某一天里,三司使(计相)楚昭辅突然去见赵匡胤。当时赵匡胤正坐在讲武殿里想心事,他一方面得想着北边的契丹,“三千打六万”的事情刚过,契丹人会不会马上再来;一方面他还得关心一下潘美,那时的南汉还没有打下来。

    不过总体来说,他的心情非常好,尤其是秋天,收获的季节又到了,这意味着他的国库会变得更加充足。无论如何,有钱有粮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就在这时楚昭辅跑过来告诉他——陛下,完蛋了,现在国库里的粮只够吃到明年二月份的。没办法,得把禁军都解散,让他们到全国各地去吃饭。然后再把所有的民船都征调起来,到江、淮一带去运粮。这样才能保证明年开春开封府里饿不死人。

    这消息让赵匡胤一下子从黄金梦里重返赤贫,落差太大了,让他瞬间抓狂,对楚昭辅一顿大吼——你这个三司使是怎么当的?国家没有九年的储备就是不足,你居然只给我留了半年的口粮!要分军屯田(解散禁军,分散各地,亏他怎么想的出来!),搜集民船,这是一下子就能办到的?告诉你,要是到时候真的缺粮了,我就杀了你向天下人交代!

    当天楚昭辅从赵匡胤的皇宫里出来时摇晃得厉害,他知道,他的死期不远了。他是计相,是一国之中财力调运的中枢神经,能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把这么严重的事态解决,他比谁都清楚——不可能。事实上,他给皇帝的建议已经是他最好的办法了,分散禁军,尽搜民船……他也知道这根本行不通,但还能怎么办呢?

    危急之中,他想到了赵光义。他最初的想法只是想求这位皇帝的亲弟弟给讲个情,能宽限几天。但没想到赵光义是如此地乐于助人,不仅帮他讲情,还用自己开封府的班底人员陈从信帮他谋划出力。结果是惊人的,宋朝的计相,三司使大人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事,开封府尹的私人班底居然轻松搞定。

    禁军没解散,时间没用多久,也没有尽征民船,江淮的粮食就出现在了开封城的国库里。

    这件事在外人看来是皆大欢喜的,可在楚昭辅、赵普,甚至每一个朝中重臣的心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是力量,一向以亲和温存面目示人的赵光义牛刀小试,就让所有人都看到了他能做到些什么……所以赵普的心会乱。

    第一,楚昭辅会站在哪边?第二,赵光义脑袋的硬度得重新估量。

    那么到底还砸不砸呢?赵普微笑了,得承认,他一定没在这上面费太多的心思。砸!为什么不砸?不管有多少的客观因素存在,最重要的要害只在一点——赵匡胤。

    他所需要知道的,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赵匡胤到底喜不喜欢,同不同意他砸赵光义?

    要想清楚,那可是亲兄弟,而且同父同母,并且一直都是兄仁弟贤,父慈子孝的……这一棍子砸了下去,是成,是败,要砸多狠,要收几分力……唉,都太复杂了。

    但是一定要砸,赵普牢牢地把握住了最重要的那一点。他打赌,赵匡胤一定同意,并希望他抡圆了棍子狠狠地砸到他亲弟弟赵光义的头上。

    理由只有一点,但是绝对够了——赵匡胤的儿子们都长大了。

    赵匡胤一共生了四个儿子,依次排列是德秀、德昭、德林、德芳。但是德秀与德林均未成年就死去了,剩下的德昭与德芳,在这时分别已经是二十岁与十二岁。

    尤其是德昭,二十岁了,无论是在古代还是在现代,都已经是标准的成人。而且作为国之长子,并且是赵匡胤元配夫人贺皇后所生的嫡子(很遗憾,德芳的生母在历史上没有记载,很可能是一位偏妃所生),到了这个年龄,无论如何都应该是帝国的合法继续人了。但是让人万分不解,赵匡胤不知是出于怎样的考虑,一直把德昭与德芳关在屋子里,从来没让他们在出头露面。

    时间截止到公元971年,这时的赵匡胤是四十五岁,赵光义是三十三岁,赵德昭是二十岁,三人之间的年龄差距不过是十二年。表面看,赵家真是人丁兴旺,壮盛满堂,但天子之风不同于庶民之风,这是尴尬更是危机。而对赵普来说,这就是机会。

    砸!赵普决定,不管赵匡胤这时是否同意,他都要抢先把棍子抡圆砸过去。他相信,只要变成了事实,就会逼着赵匡胤作出选择——不是说在他赵普和赵光义这个亲弟弟之间的选择,而是在帝国的安全,和赵匡胤儿子们的幸福之间来选择!

    他就不信了,赵匡胤到时会不帮他。历史都无数次地证明过了,杀兄弟是多么的必要,就算只看当时,都能找到活生生的例子。就连刘鋹和刘继元那样的蠢材都知道登极之后,还知道把所有的兄弟都砍了清扫隐患呢,何况是赵匡胤!

    赵普摇了摇头,都在笑自己多虑了。事实上这都不需要什么理智的判断,只需要动用一下人的生物本能就能懂得怎么做……何况,他又想起了从前,他不是没砸过赵光义。就在建国之初,赵匡胤先是封弟弟为禁军殿前司都虞侯,之后又加封到开封府尹。这时赵普不干了,他硬生生地把赵光义禁军将领的头衔给撸了下来,在军与民之间只能任选其一。

    那时赵匡胤没有二话,非常支持。

    思前想后,万无一失,而且赵普还越想越乐观,越想越兴奋。试看前景,砸倒赵光义之后,于公为赵匡胤守住了皇位,于私会让自己宋朝臣子第一人的身份更加稳固,还会趁机结恩于宋朝的第二任接班人……诸班好处,何乐而不为?

    并且更妙的还有一点,那就是赵匡胤的本性。此人有些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不管是真是假,在一些利益极大的纷争面前,喜欢躲在幕后,不管自己多热切,都要让别人半强迫地做事——比如陈桥兵变。呵呵,那好吧,像上一次一样,这次的恶人还是由我来做……赵普踌躇满志地想,这件事马上就做!

    什么?风险?

    哈哈哈哈,赵普大笑,此生做过没风险的事吗?富贵险中求,风光在顶峰。就这么干了!

    事情开始了,也早就结束了。时间过去了一千多年,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让我们从一份表格开始吧。

    时间:公元971-973年之间;

    地点:不确定,从宋朝的都城开封起,遍布到全国的每一个角落;

    人物:赵普、赵光义,以及双方各自的战友加亲信;

    起因:赵普要压制赵光义;

    过程:缺失;

    结果:……要怎么说呢?如果说赵普是在公元973年,被赶出京城时,才知道自己失败了的话,那么,就真是太蔑视这位宋朝开国第一元勋,第一位独任的宰相了。

    在这之前,有无数的证据表明事件的每一个进程,优胜劣汰,一目了然。

    首先,在公元972年的9月份,某一天赵普照常上班时,到达长春殿等着赵匡胤召见时,突然感到身边少了点什么。稍一迟疑,他发现了,原来是他的老朋友,枢密使李崇矩不见了。是病了吗?赵普以首席大臣的雍容风范向左右询问,得出的结果却是李崇矩也上班了,只是从此以后,他另到一屋办工。

    事情很小,赵普却突然一身冷汗。他一下子反应过来,坏了,他犯了赵匡胤的大忌——专权。这真是无可救药的大失误!他和李崇矩的身份合起来正好是宋朝的军政大权,可是他们居然上班在一起,下了班还成了儿女亲家!

    要命的是,这种事还没法解释,越解释越糟。从此之后,李崇矩接连降级,到公元973年的3月份,原枢密使、镇国军节度使李崇矩已经降到了左卫大将军。

    截止到这里,还是没有记载能证明赵普与赵光义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就连李崇矩的降职,都是由李自己收受贿赂,自作自受。

    之后的事情就突然间急转直下,当年的4月份,赵匡胤突然下诏,命重选“堂后官”(相府属吏),并规定从即时起三年一换。这样赵普多年的亲信手下,立即被裁撤一空。到了6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有人还记得雷德骧吗?那位闯进赵匡胤的讲武殿,对皇帝大喊大叫,说赵普贪赃,然后丢了两颗大门牙的硬汉?

    这人现在又出事了,他远在商州,做户部参军,和当地的知州也处不来,被人再次抓住把柄,从商州贬到了大西北的灵武。这事会跟赵普有关系吗?按说一朝宰相,对已经贬到外任的一个芝麻小官还会继续找碴寻事?太高看姓雷的了吧。

    可是雷德骧的儿子不这么想,他跑到京城去告御状,说是赵普在背后搞鬼,并且千辛万苦地找到了相府几个属吏的污点。这件事的结果是赵普的一个亲信被处死,其余的被杖决除名。而雷公子被授予秘书省正字。至于他为什么当上了官,天下人就都看得明白了。

    因为有功,功何在,批赵普。

    从此天下风起云涌,每个人都知道了应该怎样做。赵普的苦日子来了。但是他心里应该还是没有着急,更加谈不到什么害怕。因为他此时更加坚信着另一条官场上的铁律。

    即皇帝的行为准则。

    这里有一个例子,话说距今三四百年以前的清朝,康熙当皇帝时,权相纳兰明珠犯事了,罪名成立,只等着康熙一声令下,就要人头落地。明珠半夜里去求他以前的门客,现在的内阁大臣高士奇想办法。高士奇想了想,告诉他,要人告他谋反,并且告发的人一定要是明珠的死敌索额图的人。

    明珠一听大惊——谋反?这是杀罪变成了剐罪,罪加一等,满门抄斩啊!

    可高士奇却笑着说——你这个笨蛋,这是对第一流的皇帝才能用的百发百中的保命绝招。很简单,皇帝要想保住位子,就得看好手下的臣子,所以他绝对不能容忍朝臣中的一个党压倒另一个党……明白了吧?就算为了自己,康熙都会留下你的命,来牵制索额图。

    虽然时代顺序颠倒,但是道理是一样的。赵普相信赵匡胤不会放任赵光义把他彻底搞倒,如果那样,赵光义的势力就会更加做大。

    但是赵普想错了,自从雷德骧的儿子告赢御状之后,赵匡胤很快就把赵普的原手下参知政事薛居正、吕馀庆扶正,开始和赵普同知印、押班、奏事,所有一切平等。从此,他的权力再也不是独一无二的了。而且就在这时,他真正的灾星出现了。

    卢多逊。

    这人是压垮赵普的最后那根稻草。翻阅史书,可以发现,卢多逊当时所做的其实很平常,他不过就是向皇帝一次又一次地报告,说赵普贪赃枉法,纵容手下,还有就是非常模糊的动作——“每召对,多攻普之短。”

    不过就是经常性在赵匡胤跟前讲赵普的坏话,但是讲了什么,历史却没有交代。

    这并不重要,结果已经出来了。赵普在宋开宝六年,公元973年的8月,被赵匡胤从京城赶走。官方的说法是怕赵普累着,让他先外出歇几天。并且给了他河阳三城节度使、同平章事,仍旧是挂名宰相的头衔。

    败了,千真万确地败了。赵普愿赌服输,再没起什么刺,只是在临走前,给赵匡胤写了一封信。

    信中提到——“外臣谓臣轻议皇弟开封尹,皇弟忠孝全德,岂有间然。”

    你的弟弟是完美的人,你可以全心全意地去爱他!

    赵普走了。想来他走出开封城门的那一瞬间,心中的悲凉愤怒相对都是非常少的,他会笑。赵匡胤,我尽力了,我们相识相知近二十年,精诚合作,才有了今天……别怪我,今后无论你出了什么事,你都不要怪我!

    赵普出京不到一个月,赵光义加封为开封府尹兼晋王,正式变成了当年柴荣的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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