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那边的结果很快就来了,问丁乙什么时候可以过去做术前准备。
她是个急性子,很想知道这个手术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回答说什么时间她都能到场,于是那边给她定了第二天下午一点。
她按时去了手术室那边,一个年轻的拉丁美洲女人接待了她,但并没像她期待的那样,告诉她手术怎么个做法,也没领她观摩一下手术室,而是让她坐在一间办公室里,啰啰嗦嗦地问她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父母亲属祖宗三代,边问边往电脑里输,把她问得气不打一处来:“我第一次到你们医院看病就填过这些信息了,你们电脑里没这些东西吗?”
“应该有,但我现在没调出来。”
“你怎么不调出来呢?”
“我可以调出来,但我还会问这些问题,因为我需要核实,这是程序。”
她觉得好笑,你核实什么?难道你怕有人会发神经,冒充我来让医生把宫颈切掉?
但她知道美国人是很重视程序的,重视到教条主义的地步,她不想跟医院闹别扭,只好耐着性子,陪着那人啰里啰嗦。
啰嗦了一阵,那人拿出一个小册子和几张表格,让她自己先看一下,再决定签不签字。
她看到表格上有遗嘱的字样,不由得感到很悲伤,自己可真是一穷二白啊,一点遗产都没有,如果她这次手术死了,就彻底完蛋了,一分钱都不能给女儿留下。她希望她能熬过这一关,不至于死在手术台上,也不至于是癌症,最好能拿到J州那个工作,那样她可以在有生之年挣一点钱留给女儿。
但她往下看了几句,就差点吓死,那都是些啥玩意儿啊!完全像安排后事一样,净是“如果你失去知觉和说话能力,谁替你决定如何进行抢救”,“如果你成为植物人,谁决定是否要继续维持你的生命”之类的雷人语句。
还有非常恐怖的“安慰”:你不必签署这个文件,即便你不签署,我们也会尽力抢救,但我们对你实施的抢救,可能并不是你想要的,也可能是保险公司不赔的,所以请你慎重考虑,事先指定代理人,替你做决定,等等。
她惊慌地问:“我这个手术很危险吗?”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
“怎么Z医生说只是一个门诊手术呢?”
“门诊手术就没风险了?”
“为什么门诊手术还需要全麻?”
“我们不知道,医生说全麻我们就全麻。”
“全麻很危险吗?”
“麻醉都有风险。”
“什么风险?有没有麻过去之后再也醒不来的?”
“当然有。”
她吓昏了,打探道:“那我非得做这个手术不可吗?”
“既然你不知道该不该做这个手术,我们就不要做这个术前准备了,别浪费我的时间。”
她烦了:“你这什么态度?我只是问一下,又没说不做手术,你怎么可以决定不给我做术前准备?”
那人也烦了:“你现在情绪非常糟糕,我们这个术前准备进行不下去了。”
“那就把你的上司找来!”
这是她在美国学到的绝招,如果遇到不讲理的雇员,最管用的就是“把你的上司找来”,十个有八个雇员听到这句话,态度就会软下来。
但这个雇员显然不是那八个里面的,不但没软下来,还把她扔在那里,自己走出房间,消失不见了。
她差点跑掉,刚走到门边,一个中年女人把她拦住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来给你解释一下:是这样的,这个遗嘱只是一种程序,不管大手术小手术,都要搞这一套的,主要是以防万一,把该说的都说在前面,免得以后打官司。你不想签,就不用签。你也不必担心你的手术,宫颈锥切术只是一个很小的手术,当天就可以回家,休息一两天就可以上班。”
她估计这人就是领导,看人家的涵养,就是不同,说话就是得人心,一下就让她平静下来。
她最终没签那个遗嘱,觉得签了没好处,如果到了神智不清的地步,谁来决定如何抢救都没太大的区别,可能让医院决定还好过让丈夫决定,他为了省钱,或者为了早日跟情人团聚,说不定早早地就叫医院把她的氧气拔掉了。
她把手术的事告诉了姐姐,姐姐说:“我可以过来照顾你几天。”
“不用了,你有两个孩子要照顾,走不开,再说,我这也不是什么大手术,只是门诊手术。”
“但是总需要人接送你吧?”
“我叫丁丁她爸接送。”
“他有时间吗?”
“他答应了的。”
“你斟酌一下,如果需要我过来帮忙,告诉我一声就行。”
其实她心里非常希望姐姐过来陪陪她,丁丁还小,丈夫又这么木杵杵的,同学靠不上,朋友也都很忙,她连个谈心的人都没有。但她想到姐姐要上班,又离得这么远,还拖着两个孩子,飞过来照顾她太劳累,还是她自己一个人硬挺吧。
她又给韩国人打了个电话,主要是问问麻醉有哪些风险。
韩国人说:“你这个手术麻醉时间很短,没什么风险。你听谁说麻醉有很大风险?”
她把自己跟那个拉丁美洲人的不愉快说了一下,韩国人马上说:“你应该投诉她!”
“算了吧,过都过去了。”
“过去了也要投诉!”
“我投诉她,医院不把她炒掉了?”
“炒掉不炒掉,那是医院的事。但你受到这样野蛮的对待,一定得投诉。”
“我看她那样子和口音,不像是美国人,说不定是拉丁美洲人,也许连正式身份都没有。如果我投诉她,她说不定会被医院赶回去。”
“那怪谁呢?只能怪她自己。你一定要投诉她,不光是为你自己出气,也是防范她今后这样对待别人。如果你不敢投诉,可以把她的名字告诉我,我去投诉。”
“我根本没注意她叫什么名字。”
“没关系,我能查出来。”
她劝了韩国人几句,但没劝下来,也就不想再多说了。如果那个拉丁美洲人因为韩国人的投诉吃点苦头,那也是自讨的。
手术那天,如果不是她再次提醒丈夫,他肯定忘记了。她送了孩子回来,在厨房逮住了他,他正在往午餐盒里装饭菜。
她说:“今天还带饭?”
“怎么不带?”
“我今天中午不是要做手术吗?”
他懊恼地说:“我都忘了这事了,也没安排一下。”
她生气地说:“那你去上班吧,我自己开车去医院,你记得去接丁丁放学,等医院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再开车过来接我。”
他如释重负:“那就这样吧。”
“我把车开到医院去,回来时你接我,那我的车不就留在医院了吗?”
他不假思索地说:“那就叫小温帮忙开回来吧。”
她一听“小温”二字就烦,如果他是叫韩国人或者法国人帮忙,她肯定就答应了。但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温,让她非常生气。早就叫他别跟小温走太近,他都当成了耳边风,一有事第一个就想到小温头上去了。
如果叫小温把她的车开回来,那就意味着他得把小温载到医院去,车开回她家之后,他又得把小温送回实验室。哼,她的hPV说不定就是从小温那里传来的,她可不想看到小温,更不想给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于是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还是你开车送我去医院。”
他没反对,只说:“现在还早,我先去上班,过会回来送你。”
十一点的时候,他还没回来,她往他实验室打了个电话,照例是小温接的,熟人熟路地说:“是叫老板送你去医院吧?我去叫他。”
她气得两眼发绿,这个大嘴巴,又把什么都告诉实验室的人了,难道以为这个手术是个什么光彩事,值得拿到实验室去广播?
丈夫来接电话了,很无辜地问:“喂?”
她提醒说:“十一点了,你还不回来?”
“你不是说十二点手术吗?”
“是十二点手术,但你开回来不要时间?开去医院不要时间?”
“哦,我马上就回。”
她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到一楼等他。他的车一开到门前,她就提着包出去,锁上家门,上了他的车,紧赶慢赶,总算没迟到。
车开到医院门前,他连车都没准备下,以为把她扔在医院门口就完事了,她气得要命,呵斥说:“你不跟我进去?”
“我没地方泊车。”
“这里有代客泊车,你没看见?”
医院里代人泊车的小伙子已经走到车跟前来了,她指挥说:“把车停好,人出来就行了。”
他傻乎乎地下了车,小伙子给了他一个牌子,她招呼说:“好了,走吧,他会替我们泊车的,你待会出来,就凭这个牌子取车,他会把车开到这里来还给你。”
“哦,这么好啊!”
“我们进去吧。”
“我也需要进去?”
“你是负责接我的人,你得在医院的表格上签字的。”
他讪讪地跟着她走进手术大楼,她先到前台去登记,又填了一些表格,签了好些个字,其中有一张需要陪伴人员签字。可能是那堆表格唬住了他,他有点紧张地问:“手术很大呀?”
“我不知道,反正是全麻。”
“干吗要全麻?”
“你这个做医生的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他最见不得有人怀疑他的医术了,一听这话就显出恼羞成怒的样子,但没发作,只拿着他那张表格认真地看,好像怕签成了卖身契似的。
她的手机铃声响了,她拿起一听,是她导师打来的:“预祝你手术顺利,需要人帮忙的话,随时给我打电话。”
她心头一热,鼻子发酸,连声感谢。
丈夫问:“谁呀?”
“我导师。”
“他这时候打电话给你干吗?”
“不干吗,预祝我手术顺利。”
他狐疑地看着她:“不是你导师,是色教授吧?”
“色教授根本不知道我动手术的事!”
“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是我什么人?我干吗要告诉他?你以为人家都跟你一样,什么事都拿到全世界去广播?”
“那你导师怎么知道?”
“因为我每星期跟他有会面,我得向他请假。哼,你别的不关心,这些事你倒挺上心的哈?”
“我不想被人给我戴上绿帽子。”
“你还是多管管你自己吧!”
办完手续,前台人员很热心地介绍说:“陪伴人员也可以跟进去的,里面有地方等候。”
她知道他不会愿意在手术室外等几个小时,便问:“他可以在外面等吗?”
“可以,我们到时候会打电话让他来接你。”
她放了他的生:“你去实验室吧,待会他们会打电话给你。记得接丁丁。”
他好像不太好意思走掉,她又说了一遍,他咕噜了一句“反正我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就理直气壮地离去了。
她在等候区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姐姐也打电话来了,她嘴里讲着电话,眼睛却盯着对面一对老夫妇,十指紧扣地坐在那里,不知道是两人中的哪一个动手术,看得她差点落下泪来,人家这才是同甘苦共患难的夫妻,只要有这么一双手可以让你紧握,什么样的手术都不可怕,因为你在这个世界上就有了依靠,就不孤独。想想她自己,真像一叶孤舟,一切都靠自己,连做手术都是单枪匹马。
如果不是有姐姐、导师、韩国人的关心,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这一切。
她很快就被叫进了手术区,但还不是手术室,只是做准备性工作的地方,一个用帘子隔开的小房间,正前面的帘子没拉上,她能看见路过的医生护士。
一个护士走过来,做了自我介绍,核实了她的身份,就给她手腕上戴了个纸手镯,上面印着她的姓名和手术名,发给她一双针织鞋,像袜子一样,但脚底有橡胶样的东西,貌似鞋底,脚尖上还印着一个娃娃头。她想女儿一定会很喜欢这鞋,有点舍不得穿,想留给女儿,但没好意思表现得这么贪财,还是换上了。
护士给她一件宽松长袍,让她去洗手间换上。她去了洗手间,脱个精光,穿上长袍,回到她的小房间。
然后是川流不息地问问题,填表格,不过不是她填,而是护士们填。仅仅是核实她的身份,就搞了不下五次,每个人一来就是先核实身份,还要问她做什么手术,好像总怕哪个神经病会代替她来承受这个手术一样。
这套程序走完了,护士给她打上静脉注射。
过了一会,一个很帅的麻醉师来了,又是提问、核实身份之类,还跟她很友好地聊了一会天。她以为这就是那个将要麻翻她的人,但她搞错了,这个还不是,就问了一通问题,没给她上麻药,就消失不见了。
然后是Z医生登场,背得大包小包的,不像是个即将进手术室的医生,倒像个拖儿带女上公园的老妈。Z医生没核实她的身份,只给她开了一个单子,上面有下次见面的日期,还有一两种止痛药,以及术后需注意的事项,然后也消失不见了。
Z医生走后,又一帅哥登场了,比刚才那个麻醉师年轻,自称是麻醉助理。她不明白为什么搞麻醉的都长得这么帅,难道全麻不是用麻药,而是用帅哥的微笑?
麻醉帅哥也核实了一遍她的身份,还问了她知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手术,她都答对了,帅哥才拿出一个针管,告诉她:“我现在要开始往你的静脉注射液里加麻醉药了。”
她只看见帅哥扎针,但还没看到帅哥拔针,就被麻翻了。